郁善公主知道,她的父王很快就会化作青面獠牙的恶鬼,封入罐中。
她扫了眼殿后忙碌的太医,垂下眼皮,声音不大:“岑太医,请移步殿外一叙。”
岑太医搁下手中的药材,战战兢兢地跟在公主身后,直至出了无极殿的大门这才停下。
尚值夏日,宫中却已秋风渐起,枯叶萧瑟,殿外红墙蜿蜒,地面上铺满零落的银杏叶。
“岑太医,我父王病症如何,还请如实告知。”
岑太医擦擦额上虚汗:“殿下,王上的症状与城外离山亭病入膏肓的百姓一致,下官定当竭尽全力,翻阅古籍,研制药物。”
“进展如何?”郁善公主的声音像极了宫中萧瑟的秋风,清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岑太医重重地叹气:“此疫症闻所未闻……”
郁善公主摇头:“此非疫症,据前线所报,被染变的百姓皆居于圣湖附近,且身上都有一股奇异的香味,此为尸香。”
“尸香乃邪气,多年来,巫溪祭祀,百姓皆以活人投溺,却从不见浮尸,料想此事只怕是饮用了圣湖湖水被邪气侵才化作青皮鬼。 ”
岑太医不解:“可圣湖湖水遍布全城,为何只有部分百姓染变?”
郁善公主的目光看向远方,轻声道:“时候未到,并非不到。”
岑太医沉默片刻,跪了下来:“臣定当全力以赴,早日寻出破解之法。”
公主摇摇头,将衣袖掀上去,“有刀么?”
岑太医骇然:“殿下,万万不可啊!”
“殿下孝心苍天可鉴,王上早已料断公主会有此举,恕老臣难以从命!”
公主垂眼瞧着岑太医趴跪地上,诚惶诚恐的模样,她只得温声道:“罢了,我割下后会让人送去太医院,此事,务必瞒住父王。”
岑太医还想再劝,公主便已离去 ,只余秋风中卷起地面的落叶,纷纷扬扬地越过红墙。
岑太医回到太医院,将晒干的药物分门别类收好,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高呼:“大人,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岑太医重重丢下草药花:“咋咋呼呼,成何体统?”
小药童苦着脸:“大人……”
岑太医挥挥手:“行了,行了,什么事儿,慌里慌张的。”
“是小小姐……”小药童喘着粗气,口齿不清!
岑太医顿住:“翎儿?翎儿怎么了?”
“小……小小姐染了疫。”小药童换过气来,哭丧着脸。
岑太医脚下不稳。
药童眼疾手快,连忙扶住,“大人,这……这可如何是好啊,小小姐还未满月只怕是扛不住啊!”
岑太医推开药童,神志不清地就要往外走。
药童忙道:“大人,帽子,医药箱……”
说着抓起岑大人的乌纱帽,医药箱快速追了上去,岂料岑太医突然顿住脚步,小药童险些撞了上去。
“大人?”
岑太医回过身来,神色肃穆:“你且先回去,我还有事尚未处理,晚些时辰便回来。”
药童不解地看向岑太医,还有什么事比小小姐更重要?
小小姐是大人跟夫人的老来子,当时得此一子,老夫人连续七七四十九日,不曾间断,斋戒沐浴,日日食素,日放三生,去了寺庙还的愿。
可瞧大人面色严肃,他不敢问,只得将帽子及医药箱都还给大人。
岑太医再次回到药房,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道清润的声音传了进来:“岑大人可在?”
岑太医回神,看向门口。
只见大门走进来一位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宫女,岑太医认得此人,她便是公主的贴身侍女阿树。
阿树怀中抱着一团荷叶包,她将荷叶包递给岑太医:“城外离山亭暴乱不止,公主须得亲自去一趟,此事便劳烦岑太医了。”
“殿下辛劳,下官定不负殿下良苦之心。”岑太医起身,对着空荡荡的大门作揖。
阿树继续叮嘱:“岑太医,此事务必保密,莫让王上知晓了。”
岑太医允诺,阿树这才放心,现下想来公主已出了城,她从小就跟着公主,如今公主要去离山亭那样危险的地方,她怎能不跟着?
待她气喘吁吁地追上公主的马车,上了马车就见公主一身赤色公主服,手中正翻阅一本书,见她来了,微微抬起目光扫了她一眼。
阿树干笑两声,于公主旁边坐下。
郁善公主不言语,只当没瞧见阿树,垂下眼皮自顾自地瞧着书上的字。
“公主,您瞧的什么书?”阿树忍不住问。
郁善公主合上书:“野史罢了。”
阿树凑了上去:“有趣么?”
“嗯。”公主瞧她实在感兴趣,淡声道,“讲的是康稽公主与其侍女之事,其侍女恃宠生娇,公主说的话她总作耳旁风,公主忍耐到了极致,便下令将其乱棍打死,丢去乱葬岗喂了狗。”
阿树静静地瞧着郁善公主平和的神情,呆滞片刻,半晌轻声哦了一声,低下头不再说话。
车厢内瞬间变得安静,郁善公主扫了眼阿树白净的侧脸,瞧见她发间那只栩栩若生的金色蝴蝶钗,轻笑一声,那双不起波澜的眼底像是巫溪湖面泛起的涟漪。
她垂下眼皮,又将书翻开,继续阅览。
出城之后路便差了些,马车一路颠簸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外面传来车夫恭敬的声音:“公主,离山亭到了。”
郁善公主将面纱覆上面容,阿树率先跳下马车,掀开车帘,将公主扶了下来。
离山亭满目疮痍。
入目的是一片浓烈的鲜红,遍地被剥了皮的尸体以及随处丢弃的人皮,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殿下高驾,岂可来这种地方?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拦着?”
不远处一位穿着盔甲的将军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个小兵,小跑着努力跟上将军的步伐:“国王现下病重,满王宫谁能拦得住公主?”
说话间那将军已至公主跟前,他单膝跪地,腰间别着一把巨剑,脸上还零星散落着的血点子:“末将见过殿下。”
“南荣将军,不必多礼。”
公主的声音猝不及防地闯入南荣将军的耳内,宛如深秋的冷风吹动着离山亭满山的红枫,泠泠作响。
南荣将军起身,视线对上公主黑沉沉的目光:“此地危险,末将恳请公主速离此地!”
郁善公主越过他往前走,像是没听见这句话。
南荣将军跟了上来,正欲开口,便听公主道:“制住的青皮鬼可都以陶罐封了?”
“皆已封住,存于离山亭后。”
见公主并未言语,他继续道:“余下的百姓,皆有染变的迹象,末将不敢放他们入城。”
“做得很好!”
南荣将军愣了一瞬,不自然地道:“殿下谬赞!”
“染变的百姓安置何处?”郁善公主又问。
“殿下,这边请!”南荣将军走在前头,将郁善公主带到临时搭建的窝棚,此处臭气熏天,还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呕吐声,郁善公主充耳不闻,径直走进了窝棚。
棚内横七竖八躺着的百姓,皆四肢纤长,面色隐隐有泛青之色,他们蜷缩着身体,苦苦哀嚎,身下的稻草湿漉漉的。
阿树跟着公主身后,轻声说:“公主,咱出去吧。”
意识尚清醒的百姓听见公主来了,纷纷吃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忍着身上的巨痛,挣扎着在地面上蠕动,一点点朝着公主爬来。
“公主,救救我们罢。”
“求求你……”
他们低声哀求,满是期冀的目光像是一把钝刀,狠狠地劈在公主悲悯众生的心上。
“殿下,要不先出去?”南荣将军瞧着公主眼底的悲痛,心中像是拉紧了一根弦。
郁善公主摇头:“南荣将军不必相陪,此处我自有决断。”
说罢,郁善公主开口低唱,空灵的歌声像是温柔的春风拂过,将痛苦,悲难悄悄赶去。
染变的百姓渐渐停止了哀嚎,棚内变得安静,只有错杂的沉重呼吸声。
南荣将军手上事情繁杂,只于棚内呆了片刻便离开了。
小半个时辰后,公主这才停住,喉间传来一阵干痒,阿树关切地看着她。
郁善公主示意阿树莫要出声,待出了棚子,她这才用帕子捂着轻咳了几声。
黄昏夜幕将至,夕阳散落在满山的红枫叶上,宫中受公主命送来了药,士兵们架起一口大锅,就地生火,太医院虽未曾研出破解之药,可能令人缓解痛苦的药还是有的。
南荣将军携将士们将宫中送来的药物以及粮食卸了车,又命下头的人将东西分类放好,这才得空去棚内巡视。
此时,黑暗已经吞噬了整座离山亭,明亮的火光成了唯一的光源,他握住别在腰间的剑柄,目光透过火光,看向棚内那抹忙碌的身影。
郁善公主亲力亲为,将药汤喂给病人,但凡有人疼痛难忍,她便会低吟那首古老的巫溪小调。
郁善得此心系众生的明君,乃百姓之福啊!
南荣将军走到公主身旁,对公主拱手行了礼,从公主手中接过药碗:“殿下劳累,剩余的便由末将代劳。”
郁善公主满脸疲倦,仍倔强地摇头,又去取了碗,将汤药挨个地给病人喂进去。
做完这一切,只值子时,公主坐在火堆旁,一言不发地瞧着跳跃的火苗,阿树将水壶递给她,她轻抿了一口,又放下,轻声问:“阿树,你说,会好么?”
阿树往火里丢了一根柴火,不说话。
南荣将军拿了几个白面馍馍递给阿树,目光却投向公主:“城外荒乱,不比宫中,殿下将就用些。”
“将军,将军不好了,不好了,山后那些罐子炸开了!”就在此时,从离山亭后奔来的士兵,脚下踉踉跄跄地冲了过来。
他话音刚落,黑暗中竟窜出一只青皮鬼,顷刻间便将他的头皮掀了下来。
“啊——”阿树吓得惊叫一声。
郁善公主立即起身,一把将阿树拽到自己身后护着。
南荣将军蓦地拔剑,一道凛冽刺眼的红光闪过,他身形极快,晃眼间,便闪至青皮鬼的跟前。
那青皮鬼伸手正欲故技重施,南荣的速度却比它快了一倍不止。
锋利的剑刃带来一阵凶横的破风之意,仅眨眼的瞬间,青皮鬼的头颅便被切了下来。
南荣收剑,侧脸看向公主:“殿下还是先行离开为好。”
郁善公主面上并无恐惧之色,她镇静地走到那名被剥了皮的士兵前,将其配剑抽了出来,划破手掌,鲜血沾满剑刃,她看向南荣,沉声道:“吾食百姓之供,岂有弃民而逃之理?”
“阿树,你留下照看棚内百姓!”
第60章 血染金钗蝶,城门祸乱起 ……
阿树欲言又止,想到公主马车上讲的故事,她只得按下心中的不安。
“将军,劳烦多照看公主!”阿树恳切地看向南荣将军。
南荣朝阿树礼貌颔首。
“砰——”
“砰——”
“砰——”
离山亭后陆续响起陶瓷罐子炸裂的声响,罐子炸开的瞬间,涌出一阵青色的烟雾,待烟雾散去,便会出现一只目光泛红的青皮鬼。
只须臾间,便闪电般地扑向未被染变的士兵。
士兵挥动着手中的剑,寒冷的剑刃刺向青皮鬼,只听“咔哒”一声,剑刃被折断,青皮鬼却毫发无伤。
士兵眼睁睁看着青皮鬼扑了上来。
霎时间,哀嚎遍地。
公主提着沾血的剑,从后面利落地将剑刃刺进了青皮鬼的心脏,替一名险被剥皮的士兵解了围。
“多谢公主相救。”士兵一脚踢开青皮鬼,喘着粗气。
“剑!”
士兵虽不解,仍毫不犹豫地将配剑给了公主,只见公主将掌心的血抹在他的剑刃上,又将剑还给他。
沾了公主血的剑像是开了刃,竟能轻而易举地斩杀青皮鬼,郁善公主一一为众士兵的剑抹了血,开了刃。
南荣将军不愧祖上三代皆为将相之才,他携众将士以阵法之形,围困青皮鬼,公主以歌声为辅,暂破迷障。
青皮鬼在听见歌声后,皆失神一瞬,目光中流露出少许生前才会有的疑惑来,可就这短短的迷惑之际,数柄带血的剑刃便已取了它的项上人头。
公主不忍再瞧。
她知道,这些百姓没死,他们化作青皮鬼只是被摄了心智,只有将他们暂且封入罐中,再以被其剥下的人皮相抚,得一时平静,待来日寻了破解之法,一切尚有转圜之地。
可如今,离山亭遍山的青皮鬼,她却不能再动恻隐之心了,她不能将其余士兵置于危险之地。
南荣将军浴血奋战,公主亦不让须眉,待所有青皮鬼被清理完毕,已近子时。
离山亭到处飘荡着若有似无的尸香,皆是这些青皮鬼身上散发出来的。
公主微微喘气,看向南荣手中提着的巨剑:“此剑不错,可有名字?”
“回殿下,此剑名为天命!”
公主移开目光,扫了眼满地炸碎的陶瓷罐子中只剩零零散散的几只罐子尚且完好。
她蹲下,拨开陶罐片下被鲜血侵泡的头皮,拾起破碎的陶瓷片细细查看。
半晌,她这才侧脸看向南荣将军:“这陶瓷罐子从何而来?”
南荣将军当下便知此次事故大概便出在这罐子上,他招招手,便有士兵上前来,提着剑拱手:“殿下,将军。”
“这些陶罐从何而来?”南荣将军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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