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善公主搁下笔,直愣愣地望着桌台上摇曳的烛火,思绪飘得很远,自母后生她故去后,父王虽国政繁忙,对她倒也颇为上心。
可如今,这诺大的凡世,只余下她一人了。
她疲累地趴在桌子上,闭上了眼睛,阿树蹑手蹑脚地将油灯的火芯挑灭了一半,屋内瞬间暗了下来,她又拿了一块毯子,轻轻覆在公主瘦削的肩上,借着灯火微弱的光芒,目光一寸寸临摹着公主因日渐消瘦而立体的五官。
她轻轻叹了口气,蹲坐在公主脚边,抱着膝盖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阿树听见纸张翻过的清脆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发现身上披着块毯子,她仰面看向公主,才发现公主不知何时起身了,正低着头继续查阅桌上如山的奏折,阿树起身,将先前挑开的灯芯重新揉作一团。
火苗瞬间窜上来,室内更明亮了些。
阿树这才发现公主脸色惨白,就连抓着笔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她忙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公主似乎抖得更厉害了:“奴去寻太医。”
“阿树!”公主开口,“别去,别去!”
“公主!”阿树急得快要哭出来。
阿树走到公主身上,抓住公主的手,才发现公主的手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湿漉漉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阿树,抱抱我。”
阿树强忍泪意,紧紧抱住公主。
屋内安静到极致,只有燃灯烧得旺盛的霹雳声。
“阿树,我真的能带着郁善国渡过此劫么?”
阿树没有说话,只将公主抱得更紧。
“方才于梦中,我瞧见一条九头蛟龙,它痛斥我抢走它的信徒,带走它的香火,让它被禁锢在湖底无法飞升,它说它不愿再耗费修为,庇佑郁善子民,它要所有辜负它的人都付出代价!”
“我该怎么做?阿树,你说,我该怎么做?”
“公主,只是梦罢了,这只是一个梦,不是真的!”阿树连声宽慰。
郁善公主静默,片刻后推开阿树,轻声道:“你累了一日,去歇着罢。”
阿树摇头,公主都没歇息,她岂能独享安乐?
“奴不累,奴陪着公主。”
次日,郁善公主以雷霆手段组建了一支捞尸队,名为捞出湖底积年投溺祭祀却从未浮上来的尸体,实则想探一探巫溪湖底是否真的存在那条灵蛟!
捞尸队共计八人,为首的是家里世代皆以捞尸为生的捞尸人,剩余的七人,则是宫内精通术法的国巫,
捞尸队于今日午时,阳气最为茂盛之时入水捞尸。
刚出宫门,她掀开车帘,街道空荡荡的,商铺大门皆被紧紧关上,满地的黄色纸钱随着吹来的风在空中打卷,每隔两三丈便躺着一个面容发青的染变者,东倒西歪的酒肆招旗无不预示这个繁荣的国家即将走向衰亡。
郁善公主不忍再看,正欲收回目光,便瞥见宫门口的官驿门口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像是瓦罐村的阿聪?
她敲了敲轿门三下,马车停了下来。
阿树对车夫道:“去官驿后门。”
郁善公主覆好面纱,这才下了马车,从后门进入官驿,刚推开门,就见里头院里零零散散蹲着七八个人,身形单薄,手上沾满污泥,说说笑笑,正专心捏着面前的陶罐,院里一片祥和,院子的角落堆满还未干透的陶瓷罐子。
到底是阿聪眼睛更尖些:“公主?”
院中人闻言,纷纷停下手中的活看向门口,赵里正眯眯眼睛,冲着大伙摆手,慢悠悠地迎了上来:“殿下安康!”
郁善公主目光越过赵里正,仔细地看向院中的每个人,发现他们脸色只是略微惨白,身形却正常,她分明记得这些人刚跟着她进城时候脸色还是发青的。
“可还缺些什么不缺?”郁善公主问,目光却投进屋里,屋里黑漆漆的,忽然两点红光一闪而过。
竟像是梦中那条灵蛟的眼睛。
“殿下心系百姓……”赵里正话还没说完,就见公主越过他,快步进了屋子。
他一想到屋子里供奉的东西便颤颤巍巍地想阻止,可到底人是老了,身子骨迟钝,他才转过身来,公主已进了屋子。
阿聪担忧地看向赵里正:“里面……”
赵里正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半晌,公主出来了,她看着赵里正道:“屋里供的可是烛九阴?”
赵里正拄拐杖颤抖着正要下跪,却被公主制止:“金龙虽为郁善国灵,可百姓信奉什么,不可强制。”
赵里正听闻公主此言,还没等他松口气,公主又道:“我只想知道,瓦罐村为何供奉此灵?”
赵里正叹了口气:“殿下,此事皆因十六年前,村内坠龙有关,此龙渡劫失败引发山洪倒灌,冲坏良田家园无数……”
回想十六年前那场浩劫,赵里正仍心有余悸:“公主可知,这场水患,为何我瓦罐村民并无一人折损?”
第62章 圣湖为患首,风雨欲来摧 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阳光从被风吹地摇曳不止的树叶间洒下光斑,赵里正苍老浑浊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郁善公主。
“与烛九阴有关?”郁善公主心里没有来的一阵闷塞。
“正是!”
“当夜大雨滂沱,只一半的村民上了山,剩下的……包括老朽皆被洪水淹没,可闪电雷鸣间,我依稀瞧见奔腾的泥水中有一走蛟逆水而行,走水潜江,须臾间便将被洪水淹没的村民捞了上来。”
“那蛟双目赤红,通体乌黑,竟口吐人言:“吾乃巫溪神灵,此番耗费法力救尔等乃逆天而行,尔等须得替吾塑泥身,奉吾为灵,尤勿信奉金龙,如若不肯,尔等便自生自灭罢。”
“当时我便想,咱们郁善子民信的一直都是巫溪神灵,至于它说的什么金龙,我也未曾细想,直到后来坠落村内的金龙成了郁善国灵,我才知晓它那番话究竟是何意义。”
听闻此由,郁善公主只道:“既应了它,便好生供着罢。”
“晚些时辰,我会再让人送些吃食来。”
“多谢殿下!”
郁善公主带着阿树离开了官驿,马车平缓前进,她一言不发,细细思量着赵里正那番话。
半炷香后,马车停了下来,郁善公主在阿树的搀扶下掀帘下车。
只见湖边围着一圈身披盔甲带刀侍卫。
而岸上则站着八人,皆已换好了下水的衣裳。
南荣将军站在八人身侧,五指握住天命剑柄,目光投向巫溪湖沉寂的湖面。
“见过殿下!”侍卫们整齐单膝跪地。
南荣回神,忙上前拱手行礼。
“平身!”
郁善公主看向圣湖岸边的八人捞尸小队:“可都准备好了?”
“回殿下,万事俱备。”
悬挂于高空的烈日将炽热的日光洒落下来,圣湖水面波光点点。
郁善公主解下披风,阿树顺手接过退至一旁。
南荣一瞧公主里头穿的是下水的衣裳,便知她意欲何为。
“此番末将会随捞尸队一起下水,烦请殿下珍重自身!” 南荣单膝跪下,挡住公主去路
郁善公主摇头:“我得见见它,兴许,才能了结这一切。”
南荣不知公主此话何意,但公主极有主见,满朝皆知。
他自知拦不住公主,只得跟随公主两侧。
子时到。
众人下了水,幽幽的湖面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宁静。
阿树紧紧抱着公主的披风,频频看向湖面,在不安地岸边来回踱步,时不时问问驻守的亲侍:“几时了?”
“阿树姑娘,小半柱香了。”
阿树急得头顶都快冒烟了。
阿湛宽慰道:“阿树姑娘,将军武功高强,护得住公主。”
阿树叹了口气,抱着披风坐在石阶上,几乎将整张脸都埋入披风,她垂着眼皮,一言不发。
午时三刻,湖面传来动静。
阿树猛地站起来,跑到岸边,只见水面浮出来三个人。
“公主!”
“将军!”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三人拉了上来。
捞尸队长上岸后,惊魂未定:“那……那湖底究竟是什么东西!”
阿树将披风替公主披上,公主重重喘息了片刻:“是烛九阴。”
“古书记载,烛九阴乃是灵蛇修炼千年化作走蛟,又渡了雷劫,方具龙样,可因其出身卑贱,纵使飞升成了龙,仍被戏称为“地龙”!”
“公主,是梦中那条?”阿树小心翼翼地问。
公主点头。
阿树脸都白了。
“湖底究竟发生了什么?”数名侍卫围着捞尸人。
捞尸人目光呆滞,努力思索着水下所见所闻:“我等下了湖后,湖底满是丰盈的水草,视线被遮挡,越往下,越阴冷,水草亦越发茂盛,于那水草飘摇间,恍惚出现一双赤红色的眼珠正默默窥视我等!”
“待大伙游过去,才发现那……那是一条九头九尾的大蛇,盘踞在湖底,几乎将整片湖底都占据了,它一张口,湖底的水像是一道漩涡,将大伙全吸入腹中。”
“九头九尾的巨蛇?”众人惊异。
“然后呢?”
“然后……”捞尸人扫了一眼公主的方向,“公主身上突然金光乍现,那巨蛇像是颇为忌惮,不得已将我们都吐了出来。”
“就在此时,水草散开,竟露出一片湖底尸林,怨气冲天,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瞧,随着湖水荡漾,他们动了……”
“逃……逃不了,跑……要……要跑!”
捞尸人越说越颠倒不清。
众人沉默着。
想来那未曾上岸的七名国巫皆是被这些死尸给困住了。
“那些尸体,可是以往巫溪祭百姓投溺湖中祭祀的活人?”有人小声问。
捞尸人点头。
“难怪这几年投进去的活人,竟无一人飘上来,原来都在湖底!”
捞尸人神神叨叨:“神灵生气了,它在责怪百姓乱丢东西入湖底。”
“公主说得对,不能再往湖里丢东西!”
捞尸人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侍卫: “染变之人皆是被湖底尸林浓重的怨气所侵,不能再丢了……”
围着他的侍卫们突然散开了。
捞尸人抬眼看去,就见南荣将军冰冷冷的目光,他噤若寒蝉,连声道:“我说错了……我没说错……”
郁善公主深觉疲倦,对阿树道:“回宫罢!”
南荣将军一路护送,本以为郁善公主回宫之后会歇息,没想到反而一头扎进无极殿。
他站在门口,看向阿树:“殿下一直都这样?”
阿树目光微暗:“自王上故去,公主便未曾安寝过。”
“先前听你们说梦中烛九阴,是怎么回事?”
“公主先前太过困倦,伏于案上小憩片刻,熟料梦中出现一九头九尾巨蛇,怒斥公主抢走它的香火功德。”
南荣思量片刻:“这便是公主今日非要下水的原因?”
“阿树,南荣将军可还在?”屋里突然传来郁善公主的声音。
阿树替南荣掀开帘子。
“多谢!”南荣颔首。
南荣进入屋子,只见屋子光线明亮,内里装饰并不过分华丽,红梨花木的书架上放着几只精致的青花蓝底瓷器以及一些珍奇书籍。
墙上则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图。
郁善公主已换了一身衣裳,此刻正坐在窗下,明亮的光投落在她白皙的侧脸上,南荣这才发现公主当真消瘦不少。
“殿下。”南荣对着郁善公主见了礼。
公主抬头,搁下手中的笔:“南荣将军对巫溪湖之事可有看法?”
南荣拱手:“为人臣子,食君俸禄为君差,殿下有事吩咐末将即可。”
郁善公主静默片刻,才说:“圣湖相继多年投溺的活人早已成了一片阴邪的水下尸林,如今灵蛟亦成了邪灵,我担心日后会生出更大的祸端。”
“殿下的意思,是要填湖?”南荣略微吃惊。
“巫溪湖乃烛九阴修炼之地,填了此湖,再以国珠相镇,此患必除!”
“巫溪湖环绕全城,百姓皆饮此水,若是填了,只怕于民生无益!”
郁善公主提起笔在地图上圈出一隅:“瞧瞧!”
南荣接过地图,郁善公主的声音继续响起:“巫溪湖与西海眦邻,没了巫溪湖,郁善国还会有别的湖!”
南荣拱手,掷地有声:“ 末将领旨。”
出了殿门,远远地就见阿树端着茶壶过来:“这么快?茶才刚煮好呢。”
南荣笑了笑:“留着给殿下用罢,我是个粗人,品不上这样精贵的茶。”
阿树古怪地瞧了他他:“公主从不喝精贵茶叶,这茶叶还是陈年旧茶,平日里喝的也只是集市三五钱一两的茶叶罢了。”
南荣右手握成拳头状,放置唇边轻咳,不自然地干笑两声,岔开话题:“我府上有些外域的凝神香,乃是家父出征时得来的,家中也无人可用,便奉与殿下。”
“如此便多谢将军了。”
岂料,公主下令欲填圣湖之事还未动工,消息便不胫而走,城中百姓竟自发组了一支护湖队,日夜轮守,绝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圣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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