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士兵支支吾吾,说话声音越来越飘:“城外许多村落已遭染变,瓦罐村村中无人再制陶瓷,大伙只得用别的罐子代替。”
郁善公主丢开手中陶瓷碎片,站起身来,一言不发。
南荣将军摆摆手,那士兵行了礼,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公主,便去了。
“末将失职,还请殿下降罪。”南荣单膝跪地。
公主并未看他:“你可知,封住青皮鬼为何须得瓦罐村的陶瓷?”
南荣将军摇头:“请殿下赐教!”
“瓦罐村山顶,曾有一龙于林中修炼,此林中花草树木,溪泉青苔皆具龙气,山中泥土尤甚,融有龙气之精华,以此泥土做就的陶罐,可封邪去煞!”
南荣当即便知那龙只怕就是十六年前雨夜坠落的金龙,他抬眼看向公主,只能瞧见其浓密纤长的睫毛低垂,他不敢再看:“此事末将已有应对之策,还请殿下宽心。”
“瓦罐村的村民既已染变,想来亦离了村,现下村民可在离山亭?”
“殿下请随我来。”
夜色沉沉,被群山环绕的离山亭呈众星捧月状,四周安静地连一丝风都不曾吹来,空中弥漫着熟悉且浓烈的铁锈味。
郁善公主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南荣将军命下属点燃火把,摇曳的火光一点点将阴湿的黑暗驱赶,视线变得明朗,众人这才看清满地躺着没了皮的尸体。
层层叠叠,蔓延至了窝棚内。
出事了。
“阿树!”
郁善公主向来镇定的面容浮现了些许慌乱,她大步流星朝着窝棚内走去。
南荣将军从下属手中接过火把,跟了上来。
火把的光将窝棚内照得一览无余,郁善公主快速扫过,在西南角落瞧见了一抹极为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具趴伏于稻草上的女尸,身着淡黄色宫装,群角被鲜血侵成了红黑色。
女尸脚边软塌塌地堆叠着一块长发头皮,凌乱的乌发依稀掩盖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金钗。
郁善公主一步一步,脚下像锁了千斤链,缓缓朝着角落走去。
她站在尸体前,半晌,才慢慢蹲下身子,将那团头皮上的头发抚开,底下露出那支溅了血的蝴蝶钗。
郁善公主目不转睛地盯着蝴蝶钗,这支钗子是她在阿树生辰之日,专门命工匠打的。
阿树自收到这支蝴蝶钗,便日日簪着,她曾笑话阿树:“没见过好东西不成,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公主苛待了你。”
阿树笑嘻嘻地凑上来:“公主送的,奴喜欢!”
郁善公主取下头皮上的蝴蝶钗,捏在指尖,蝶翅上零星的红色斑点在火光的荡漾下格外刺眼。
阿树!
她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五指收拢,蝶钗嵌入皮肉。
南荣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举着火把,半晌,他才哑声开口:“殿下……”
话未说完,棚内另一方角落传来异响,郁善公主睁开眼,只见稻草堆底爬出来七八道身影。
为首的是个白发苍苍,续着白胡须的老者,扶着他的是个精壮的青年人。
“赵里正,莫得事吧?”青年人满脸担忧地看着赵里正。
赵里正摆摆手,他年纪大了,身子骨脆,方才那起祸乱,险些让他丧了命。
“好阿聪,莫白疼你。”赵里正拍了拍扶着他的青年人。
南荣声音沉冷:“我离开期间,此处究竟发生何事?”
阿聪正欲开口,赵里正拦住了他,苍老悲怆的声音在棚内响起:“公主与将军离去后,棚中染变之人突然皆都化了青皮鬼,逢人便扑,将尚未染变之人身上的皮通剥了个干净啊!”
他重重叹了口气,“都死了,全都死了啊!”
棚内气氛凝重。
“俺们得葛大叔等人拼死相护,这才逃过一劫。”阿聪看着脚边横七竖八的无皮尸体,皆是他的长辈,他低垂着头,哽咽不成声。
他们身后剩余几位尚存的村民皆掩面哭泣,棚内悲泣不止。
南荣将军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他看向公主:“殿下,那些青皮鬼只怕……”
就在此时,棚外传来嘈杂的声音打断了南荣将军的话。
“公主呢,公主可在里头?”
郁善公主心脏砰砰直跳,是错觉么?门外的声音……像是阿树?
“我乃公主贴身侍女,尔等胆敢阻拦?”
郁善公主快步去了棚外,就见外头成山的尸体已被清理干净,树下燃着火堆,士兵们环坐一圈,此刻皆站起身来,目光警惕地瞧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女子。
此女子扬言乃是公主侍女,可公主侍女白日里他们并非不曾见过,哪里是这等不知哪里来的刁民?
“阿树?”公主略微急促的声音响起。
众人侧目瞧去,只见公主站在窝棚前,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们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女子。
“公主!”阿树推开阻拦她的士兵,猛地扑到公主身上。
“奴方才去了离山亭后,没瞧见公主。”阿树放开公主,围着她转了个圈,发现公主并未受伤,这才松气,小心地看着公主,“奴并非有意违令,而是,实在放心不下。”
公主摇头,她很庆幸,阿树没听她的话。
“衣裳怎么回事?”
阿树不好意思:“有个姑娘病的厉害,她说我身上的衣裳好看,一身衣裳而已,我便给她了。”
“那钗呢?”公主将沾满鲜血的蝴蝶钗递到阿树眼前,“你不是很宝贝么?”
阿树将钗接了过来,看着上面零星的血迹,用力擦了擦,擦得指尖都泛了红。
“别擦了。”公主道。
阿树停下动作:“她说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美的钗。”
“改日再给你做一支蜻蜓钗罢。”公主摸摸阿树的头顶轻声道。
阿树笑了,公主没生气,她囫囵将蝴蝶钗插入发间:“公主给的,奴都喜欢。”
“殿下,那些青皮鬼只怕去往城中了。”南荣将军皱着眉头。
郁善公主侧过脸,目光落在他身上:“陶罐之事迫在眉睫,南荣将军,你知道该怎么做? ”
南荣拱手,朗声道:“末将必定将功折罪!”
郁善公主不再多言,带着阿树以及剩下的瓦罐村民便回了城。
南荣将军深觉不安,可眼下馆陶之事更为要紧,他得亲自带着亲兵去一趟瓦罐村,将山上的泥土运回城中制作陶罐。
所幸,瓦罐村距离此地并不遥远,快的话明早便能赶回。
他站在火堆旁,看着公主的背影一点点被黑暗吞噬,直至消失不见。
郁善公主等人来到城门口,只见城墙上火光漫天,将黑夜点亮,而城门之下则是乌泱泱的青皮鬼,他们像是一股浪潮,一下下地用力撞在厚实的城门上。
“砰——”
眼见城门摇摇欲坠。
城墙之上如流星般射落的火羽箭根本无法伤及青皮鬼。
“公主?”阿树焦急地看向公主,若是城门破了,今夜只怕是郁善国的亡国之日。
“从西门入城。”郁善公主当机立断。
就在众人准备折返,城墙之上突然出现一道黑色的影子,身穿巫灵服,手中举着巫灵杖,双臂震天,喉咙滚动间发出低沉的鸣叫。
平静的夜空霎时间狂风大作,闪电齐鸣,随着他喉间发出的声音化作繁杂晦涩的咒词,城门下那些发了疯似的青皮鬼群瞬间安静下来。
宛如行尸走肉般不由自主地朝着巫师的方向涌去。
第61章 公主承大统,灵蛟怨恨生 ……
郁善公主瞧着城墙上那抹黑影,狂风将他身上的巫灵服吹得衣袂纷飞,簌簌作响。
天地间混沌一片,眼见狂风愈大,树叶被吹得混沌乱坠,耳边满是清脆的哗哗声以及狂风怒吼。
郁善公主用力吸了口气,鼻尖又传来那股熟悉的尸香。
“轰隆——”一声闷雷响彻天宇,空中劈过道闪电,明亮的电光,霎时间劈开了无尽的黑暗。
通过明亮的电光,郁善公主看清了那巫师的脸。
不,他没有脸。
他全身皆被笼罩在宽大的黑色巫灵服中,头上带着兜帽,帽子底下是一团黑沉沉的雾气!
郁善公主唯恐自己看错。
“轰隆——”又是数道闪电齐发,这次她看清了——那巫师不是人!
她微眯着眼,天空中那些闪电竟蜿蜿蜒蜒朝着巫师手中的巫灵杖涌去。
霎时间巫灵杖电光乍现,穿透黑夜。
巫师将灵杖对着城门口一挥而下,密集的闪电便从天上被引下,将城门口密集得如潮水般涌动的青皮鬼劈了个干净。
城内传来百姓的高呼!
令他们如此忧心忡忡的困境竟如此轻而易举地被瓦解,
“走罢。”郁善公主声线平淡,她带着人从西城门而入,丝毫没有注意到站在城墙上的巫师阴冷的目光。
她将瓦罐村仅剩的村民安置于宫外驿馆,又派人专门料理,这才放心入宫,只刚踏入宫门,宫内气氛却不同寻常。
郁善公主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她带着阿树快步走向无极殿。
殿前石阶上站了满朝文武,人人皆低垂着头,气氛凝重。
郁善公主的目光一点点,极其缓慢地移到无极殿的房檐,只见房檐上那对金灿灿的双龙对望浮雕,龙角上缠上了白幡。
君王驾崩,举国同哀,才会于挂国灵角上挂上此幡。
郁善公主艰难地抬腿迈上台阶,腿下发软,险些跌倒,阿树紧紧搀扶着她。
殿外挂着数只硕大的黑色灯笼,灯笼上写着白底字“奠”,那灯笼在朦胧的薄曦之中摇摇欲坠。
“公主?”阿树的声音在颤抖。
郁善公主声音沙哑:“阿树,你确定已将东西交给岑太医了?”
阿树重重点头:“这样大的事奴怎敢交予旁人?东西是奴亲自送去的。”
“公主?”阿树担忧地看着公主的侧脸。
郁善公主强撑着,一步步走上了石阶,文武百官纷纷让道。
刚入殿内,就见里头陆续抬出来数具脸覆白步的尸体,凭借尸体身上穿的衣裳,她认出这是贴身伺候父王的宫人。
殿内青砖地面湿漉漉的,鲜血混杂着清水,十几名宫女太监正跪在地上,一点点将地面上的鲜血沾在纱布上,又将纱布放置水中清洗,不出片刻,一木桶的去清水瞬间变得血红。
郁善公主径直往殿后去,刚推开门,就见榻上锁链锁着一只四肢细长的青皮鬼,披头散发,嘴里叼着一块嚼不烂的头皮。
听见开门声,岑太医忙回头,见是郁善公主,跪下见礼:“殿下!”
郁善公主连个眼神都不曾给他,径直走到铁链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国王。
岑太医不住地擦着额头上的汗,心惊胆颤地跪在原地不敢动弹。
半晌。
才听见郁善公主对跟在身后的婢女颤声道:“阿树。”
“奴这就去!”阿树知道公主要她做什么,她不放心地看着公主,“公主?”
“快去!”郁善公主催促,声音带了点鼻音。
阿树没有再犹豫,快步出去办事。
屋子里静悄悄的,岑太医不敢抬头,但他知道公主此刻正看着他,他强压下心中的胆颤。
“岑太医医术不如何,一手阴奉阳违倒是颇有研究!”郁善公主声音了冷冽,极具压迫。
岑太医肝胆俱裂,重重地磕头:“臣有罪!”
“臣有罪!”
“臣有罪!”
郁善公主一言不发。
颅骨砸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臣……臣膝下有一女,上下两代盼了数十年方得一女,臣鬼迷心窍……”
“岑太医,若是殿外文武百官知你以一己之私,置整个国家于不顾,你那盼了数十年的女儿还能活么?”公主面色冷得恍若寒冰。
岑太医磕头的动作顿住:“公主,翎儿她尚且年幼,我死不足惜,公主仁慈……”
“仁慈?”郁善公主气极。
“你料定我不忍伤害你那幼女,才敢肆无忌惮地挪用我父王的药膳?”
郁善公主死死盯着岑太医。
豆大的汗珠啪啪砸落地面,岑太医不敢抬头,直直盯着逐渐被晕湿的地面。
“公主,罐子找来了。”
听见阿树的声音,郁善公主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阿树进屋,就发现里头气氛不大对劲儿,她目光微闪,投向岑太医,面不改色地抱着罐子走到公主跟前。
郁善公主朝罐里瞧了一眼,里面放置了数张新鲜的头皮,她从阿树手中接过罐子,亲手将父王塞入了罐中。
她将罐子封好,走到门口时顿住脚步,微微侧脸:“知道该去哪儿么,岑太医?”
岑太医忙叩首。
郁善公主离开,他这才瘫软下来。
公主到底是心软了。
他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半晌,哑声一字一句道:“谢殿下恩!”
说罢,这才颤颤巍巍地起身出了无极殿,朝着刑狱的方向而去。
王上故去,公主暂理国政,因国难当前,王上身后事暂且不发,陶罐置于宗祠先行供奉,待来日再行风光大葬。
郁善公主继位,日日于无极殿处理政务,阿树端着一碟点心进来,将碟子轻轻放在桌前,忧心忡忡地瞧着公主憔悴的面容:“公主,您一日皆滴水未进,好歹用一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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