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教头点头,摁着腰间佩刀,大步离去。
她站在桥头,陷入了沉思――为何突然又要旧案重提?难道上头双目重现光明终于发现这是冤案了?
唉,不管了。
沈渺叹口气,往御街走去了。
他们这些小民啊也管不了,有时意识到这一点也挺叫人悲哀的。如她一般的小老百姓,其实就像汹涌波涛里的一片浪花,不管遇到什么大风大浪,也只能随波逐流。人家说是冤案便是冤案,人家说要重审便重审,她这个当事人家属,反而无力得很。
公平公正在弄权者面前,不值一文。
沈渺出门去了,沈家铺子里却来了个正经的贵客。阿桃、唐二、福兴、湘姐儿、陈稣境闪艘慌牛微微张着嘴,呆傻傻地望着眼前之人。
“宁娘子,你今儿不是来喝羊肉汤的?”
汴京城里最吃香的官媒人――宁娘子怀里抱着一只绑住脚的活大雁,正努力摁着那大雁总想扑腾的翅膀,抽空答道:
“今儿不喝汤,我是受谢家之托,前来行纳采之礼的!”
“你们家娘子呢?”
第90章 香椿拌面
灶房里, 沈渺系着一条碎花布围裙,两只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精瘦有力的小臂。她将香椿焯过水, 再过一遍凉水。之后才把香椿整齐地码放在菜板上, 拿起一旁的菜刀,“哒哒哒”地切了起来,不一会儿,案板上便堆起了一小堆细碎的香椿段。
一股独特且浓郁的香气也弥漫了出来。
湘姐儿和阿桃悄悄趴在灶房的窗子外头偷瞄,见沈渺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做起香椿炒蛋来了, 不禁蹲下来对视了一眼。
“娘子都开始行六礼了,怎的那么平静呢?”阿桃捧着下巴。
“我也不知啊。”湘姐儿也学她捧起了下巴。
方才宁娘子刚走, 沈渺便兴冲冲地宣告晚上吃香椿拌条索和香椿炒蛋,还说春日里不吃这一口鲜, 就白过了这春天。
“我怎么觉着吃香椿炒蛋比成亲这事儿更让娘子激动?”阿桃懵懵的,扭头问湘姐儿,“香椿有这么好吃么?”
结果湘姐儿吸溜了一下口水,肯定道:“好吃。”
阿桃:“……”
她默默扭过头来, 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沈娘子在御街的快食铺子里被气喘吁吁的唐二叫回来时,一进门便见到宁娘子怀里那只脖上扎了大红绸花、脚扎红布条的喜庆活雁了。
沈娘子自然也一看便明白了。
在沈娘子回来之前,宁娘子已被阿桃、福兴、湘姐儿和陈龅热思ざ万分地迎到院子里坐下, 吃上了糕点与热茶。他们还围着宁娘子叽叽喳喳激动地问了好多话了,譬如谢家来人了吗?来了谁呀?在哪儿?谢家都说了什么呀?甚至还问谢家哪儿抓来的活雁,也太有心了。
连珠炮似的, 问得宁娘子都快回答不过来了。
《礼记》中记载:纳采, 用雁。这是从周朝便延续至今的婚俗了。
雁是候鸟,秋往南飞,春复北归, 来去有时,从不失时节;且性坚贞,一只亡,另一只不再择偶,便有了忠贞和白头偕老的吉祥寓意。
但是近来活大雁愈发难寻了,活雁即便托人去猎也昂贵得很,如今好些人家都用鹅或者木头雕的大雁来糊弄了。富裕些的人家会打一对铜雁。
谢家送来这大雁又漂亮又大,棕褐色的头,有一条宽阔的白色眉纹从嘴基延伸到颈部两侧,羽毛丰满,这么大一只,扑腾翅膀的样子力气还不小了,好似还是头雁呢!
几人激动坏了,结果那会儿沈渺进来看见大雁和宁娘子,只是一笑。
之后落落大方福身:“宁娘子有礼了。”
“奴家也给沈娘子道喜了。”宁娘子忙起身见礼,她见沈渺神色自若,没有一点扭捏做派,先在心中一赞,又温言解释道:“沈娘子虽无父兄,但还有一伯父,奴家本要前往外城与其相商此事,但谢家特意从陈州遣派而来的主事之人叮嘱,让我来沈娘子家中提亲说合即可……因此今日我便冒昧而来了,望沈娘子不要见怪。”
阿桃听了两眼发亮:这时候行三书六礼,是不需要成婚的男女双方在场的,只需有媒人和家中长辈就够了。但沈娘子没有父母,按礼数是要把沈大伯和丁氏请来的,但哪怕是她这个后头才买来的仆役都知晓,沈娘子与她大伯一家子早不来往了!谢家……不,应当是九哥儿早已知晓她与沈大伯不合,特意与家中父母交代了吧?
呜,九哥儿心真细,还处处以沈娘子为重!阿桃察觉到这一点,心里便像吃了蜜糖似的,甜滋滋的。
果然,沈娘子也笑起来答道:“没有见怪一说,父母不在,伯父伯娘又不慈,我与伯父家早已闹僵,由他们来裁决又有何用处呢?他们更不会为我预备嫁妆,这婚事我自己拿主意又有何妨。”
好生直白犀利。阿桃又在心里狠狠称赞了自家娘子一声,我们家娘子好飒爽!不愧是当家惯了的娘子!坦荡!
这一番话,宁娘子也明白这位沈娘子的性子了。
正好,也不必兜圈子了,宁娘子当即便起身双手捧起毛色光洁、体态优美的大雁,递给沈渺,正色郑重道:“奴家奉谢家之托,今日特来向沈家纳采。这只大雁,是谢家的一点心意,还望沈娘子收下,以此鸿雁传情,启两家之良缘。”
沈渺便伸手将大雁接过,抱在怀中,又掏出两贯钱来,递给宁娘子:“辛苦宁娘子跑一趟了,请收下。”
“谢家已给过了。”宁娘子伸手推了,又露出笑来:“这便算行过纳采之礼了,回头沈娘子派人去金明池畔将这大雁放了便是。对了,等到了纳征时,谢家会列出聘礼的礼书,并派人抬聘礼来,沈娘子这边也要列出嫁妆单子,还要备上女方的婚书,届时一同交换。最后两家人再请个精通阴阳五行的先生,算好婚期便算定过亲了。”
阿桃竖着耳朵比沈娘子听得都仔细,心里都在畅想到时谢家抬聘礼来会是怎样热闹又排场的情形了,高兴得都想跺脚蹦跳了,结果沈娘子也只是点了点头,将自己要筹备的两样记在心里,又谢了宁娘子一次:“多谢宁娘子提点了,不如再坐坐,晚些便留下用饭吧。”
“不了,我还有几家要去说合呢。”宁娘子知礼地婉拒了。
“那我送送宁娘子。”她便送宁娘子出门去。
回来后,她见院子里大大小小都默默望着自己,还奇怪道:“怎么了?都看着我做什么?可是饿了?等会我们吃各式各样的香椿如何?还有,唐二你一会儿便帮我将大雁放了吧,别叫它这样一味绑着脚了。”
于是唐二便懵懵懂懂地捧着大雁出门去了。
阿桃总觉着沈娘子太淡然平静了些,这可是她的终身大事啊!
“阿姊你怎么好似去衙门里办差事似的。”陈鲆猜ё爬做这么说。
湘姐儿当时在旁边啃着卤鸡腿,跟着摇头:“不不不,阿姊方才好像再和宁娘子约着一块儿上街赶集买菜似的。”
阿桃狠狠点头,就是就是。
沈渺想了想,做作地从怀里抖出一条帕子来,在毫无湿气的眼角掖了掖道:“哎呦,真是太高兴了,叫我喜极而泣了。”
院子里顿时一片寂静,只有胖麻雀飞过头顶的吱吱声。
沈渺收起帕子一笑:“好啦,这不是早说好的事么?我心里是高兴啊,只是没露出来。时辰不早了,我去做晚食了,你们自去耍吧。”
阿桃便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沈娘子进了灶房,开始洗早上农户送来的香椿芽,她垂眸操持厨事,神色一如往常。
“是沈娘子太厉害了,遇着这样大的事儿也面不改色。”阿桃下了定论,缩回了扒拉在窗沿上的手,回前头铺子里做自己的活儿了。
窗子里,沈渺正伸手探进竹篮,从中摸出几个圆滚滚的鸡蛋。“咔咔” 两声脆响,鸡蛋在碗沿上轻轻一磕,金黄的蛋黄和透明的蛋清便顺着裂缝滑进了碗里。她拿起筷子,快速地搅拌起来,搅得蛋清蛋黄上下翻腾,不一会儿就融为了一体,之后便把切好的香椿段一股脑儿倒进蛋液里,撒上一小撮盐,滴了几滴香油,再拌了一会儿。
起油锅,等油温热起来,便将搅拌好的香椿蛋液缓缓倒入锅中。
蛋液一入锅,便发出“滋滋”的声响,瞬间在锅底摊开,边缘开始泛起金黄的小泡泡。与此同时,那股香椿的独特香味也随着热气蒸腾而起,弥漫在整个灶房里。蛋液逐渐凝固,等底部变色定型后,沈渺便手持锅铲,动作轻快而敏捷地将蛋整个翻面。
香椿的绿色星星点点地镶嵌在金黄的煎蛋中,香味也愈发浓郁。
用小火慢慢煎至两面金黄,出锅!
沈渺闻了闻那香味,满意地盛入盘子里。有些地方吃香椿不焯水,觉着有损了香椿的香气,但沈渺为了吃得健康还是焯了水。
香椿虽然好吃,但不焯水容易食物中毒。
焯水后过了凉水,还是能保持嫩芽原本具有的脆嫩甘美的,芳香也不会全然消失,但的确会比不焯水更淡一些。而且一旦焯水,红色的香椿便会变成绿色,不如原本那么好看。
谷雨前的香椿口感好,含有的亚硝酸盐也少,这吃一茬便够了。
沈渺把煎蛋放边上,接着开始做香椿拌面,刷锅时,她顺便抬眼瞥了眼窗外,窗子底部偷瞄的两个小脑袋瓜已经不见了,外头院子里安安静静的。
她放下丝瓜囊,背过灶台,抚了抚胸口,深深呼吸了好几个来回,又悄悄打了一瓢水洗脸,才将自己那一直那自从宁娘子出现后便跳得格外剧烈的心跳渐渐平复了。
好险,方才在外头好悬没崩住。
这辈子啊,若是算上大姐儿与荣大郎的婚姻,她这副身子是二嫁。但若是说她自己,这个身子里属于她的“魂灵”……两辈子加起来,却是头一回要与人成婚。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
沈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重新拾起菜刀,一刀一刀切着面条。
旁边煮水的锅已经沸了,她放了些豆芽进去焯水,又很快捞出来过凉水,和方才炒蛋没用完的香椿一起放进碗里备用。
她忽然想起前世爷爷问她为何一直不肯结婚,是不是因为现在社会压力大、工作忙,还是因为身边的朋友结婚后过得一地鸡毛?或是想做不婚主义者?还是不喜欢男生?
最后一个可能性险些把正在喝茶的沈渺呛住。
爷爷却一脸无辜:“你说嘛,不论你是什么理由,爷爷都支持你。”
沈渺便笑了。她一直都知道,她的爷爷比其他一味催婚的家长更开明,所以才会如此平气和地与她探讨着这个问题。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她一个一个否认了:“工作确实忙、压力也确实大,但不是因为这个。朋友结婚后弊大于利的确有警醒的作用,但也不是为了这个,我身边也有纯爱战士,两人过得很相爱幸福的。更加不是不婚主义、性别原因了。”
“那是为什么呢?”
当时沈渺望着外头万家灯火,声音放轻了些:“我就是想寻到一个我真心喜欢,他也真心喜欢我的人。一定要我喜欢的,很喜欢的。”
上辈子她没有遇到,便一命呜呼了。
但这辈子,很幸运的,她早早便遇见了。
一艘北上的漕船,一碗香菇肉酱烩面,一袋酸酸的沙果。
缘分那么浅,却又千丝万连。
沈渺想着旧事。手上却自如地接着做拌面的浇头:蒜末、葱花,芝麻;将花生米炸香,再碾成碎倒进去,泼入热油,香味便立刻被激发了出来。之后再往里加酱油、香醋和盐。
搅合搅合,简单又喷香的浇头便好了。
把面煮熟,捞出,再往碗里分好每一份面、豆芽、香椿、切碎的香椿煎蛋,泼上刚刚调好的浇头。
这面沈渺还打算明日开始卖呢,今儿便给大伙儿都尝一口鲜。
沈渺推开窗:“福兴,去叫九哥儿来吃饭。”又扭头唤阿桃,“面好了,摆桌子。等会都自个进来拿。”
沈渺的话音刚落,铺子里便有客上门,正扬声问:“请问有人吗?”
“有人有人!您稍等啊,马上来了。”阿桃把桌子摆好赶忙出去招呼。
沈渺从灶房里往外看了眼,那似乎是个中年男子,穿着件精美雅致织锦袍服,外头还罩着昂贵的蝉翼纱。
她只瞥见了一眼,因为那男子背着手又往铺子另一头走了,正好奇地昂首四顾,又似乎被墙上九哥儿的字画吸引去了。
好些新来的食客一进门都是这副模样,九哥儿的字和画都实在太打眼了。沈渺铺子里还专门有国子监或是书院的文人来提前订桌子办文会呢,还每回都要坐在那《炙鸭图》附近的长桌。
说起来,九哥儿这些字画真为她招揽了不少文人墨客。
沈渺便没在意,继续低头擦拭条案和灶台,顺便扭头嘱咐进来端面吃的湘姐儿和陈雎点,面碗还烫着。
不一会儿,阿桃便进来道:“客人说闻见了香椿的味道,也想吃一碗。娘子给他做吗?可是咱们还没写在食单上呢。”
沈渺道:“没事儿,给他做吧,做这个快,正好顺手。”
“那与客人说多少文一碗呢?”
沈渺略想了想,这时候的香椿没有后世那么贵和稀有,这东西就是个野菜,而且也没其他什么肉,便道:“收十二文便好了。”
阿桃嗳了声便出去答复了。沈渺在灶房里听见她脆生生地对那华服客人道:“能做,十二文就能吃一碗。您随意坐,咱们店里还有三文一碟辣白菘、醋花生,您看要不要也来一点儿?”
那中年男子有一把好嗓子,声线清润,像是笑着说的,轻轻飘了进来:“行,那便都来点吧。”
“好嘞,你稍等,我这就给您送来。”
阿桃又多卖了小菜,高兴地回来开腌辣白菘的缸子了,还和沈渺低声地评价道:“娘子,今日这客人生得好俊啊,看着年纪都四十几了,可还是好俊啊!是我见过除了九哥儿外,最俊俏的人了。”
沈渺被她说得都好奇了,低头问:“真有那么俊?”
四十几岁了还能用俊俏来形容?这可不容易。男人花期短啊,不论古今中外皆是如此,甚至如白老三,可怜的很,那是连花期也没有。
“真的。那么高!有九哥儿那么高。”阿桃还比划上了,“娘子一瞧便知,我真没夸大。”
沈渺把面拌好了,也跃跃欲试起来:“那我亲自把面端出去瞅一眼,三寸丁谷树皮看得多了,还没见过和九哥儿差不多高的。”
她把面碗放进托盘里,端着掀开了门帘子。
铺子里此时仅有那中年男子一个客人,他背对着沈渺,背手站在《炙鸭图》面前,果然很高,一身明丽古雅的织锦孔雀翎青蓝大袖衫,外罩挺括的纳纱,穿得好时新的中年人啊。
“郎君,您的面好了。”沈渺唤了一声。
他便转过身来,看见不是阿桃,眼里似乎有一丝波动掠过,旋即便微微一笑,问道:“你便是沈娘子?”
沈渺看见他的一瞬,果然明白了阿桃为何会说好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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