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致不屑讥讽:“容貌不见得,但你的自信,确实胜她千百倍。”
而后,屋中一人一琴,乐声一夜未绝。迄天微明,真正的齐公子从窗户跳进屋里,掐头去尾让兰香把衣裳弄乱,再指使她出去将门外那人轰走。
远在庐江的李致,对此一概不知。
两日后,夜黑风高,郡府外突然有人击鼓鸣冤。
郑妤翻个身,拢起被子继续睡。没过多久,床榻倏然下沉,她抖一激灵,差点摔下床去。
房中并未点灯,然她通过气味,已经辨明来人身份。
“怎么是你?”
夏夜闷热,她里衣半敞,旖旎春光半露不露,引人遐想。郑妤见他回头,忙捞起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不是本王,还能是谁?你那一无是处的夫婿吗?”他语速飞快,听着有些恼火。
郑妤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似有似无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她问。
李致不吭声,她只好从被窝里爬出来,系好衣带,趿着鞋走向桌案,摸黑点灯。
昏黄灯光照亮房间,她回头看到李致血淋淋的样子,捂嘴尖叫。
“怎么伤成这样……”郑妤惊慌失措,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想帮他处理伤势又不知从何下手,急得晕头转向,最终决定去请大夫。
“站住。”李致捉住她手腕,她一个趔趄跌,撞上他胸膛,“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本王出现在你房里?”
“我……”郑妤羞愧咬唇,“那我去驿站找人。”
她稍稍用力转动手腕,试图将手从他掌中抽离,奈何李致似乎并无放她离开的意思。
“本王回驿站比来你这容易。”
郑妤愣愣点头。他鞋底潮湿,应是到过渡口,从渡口到驿站,远比到郡府近得多。
“你当真不知本王为何而来?”李致凝眸盯着她瞧。
郑妤垂首避开他带有审视的目光,不说话。
头顶蓦地一沉,郑妤屏住呼息,心跳陡然加快。李致突然松手,手失重下垂,手指掠过玄衣,他低声闷哼。
郑妤拍拍自己的脸,长长吐出一口气:“我先给您处理伤口。”
她后退一步欲去取药箱,不想李致竟揽住她的腰,将她圈入怀中。四面八方都被白檀香包裹着,她闻着混杂血腥的檀香,心乱如麻。
温热呼吸从头皮渗透下来,她不敢轻举妄动。
“郑云双,你在玩弄本王吗?”
郑妤心想,究竟是谁玩弄谁?不是他撩拨她这个有夫之妇吗?不是他说话模棱两可吗?不是他……召幸歌女吗?
她蹙眉轻叹,尝试去掰腰间那只手,“殿下,是您在戏弄我。”
无论距离、动作,还是姿势,都已经超出安全范围,跟他接触的每一处,皆如火炙。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若被人撞见,后果不堪设想。
李致五指紧扣,她折腾许久都掰不开,遂使劲拍李致手背:“李殊延,放手。”
右手放开对腰的钳制,背上的左手却压得更重。李致捏住她下巴,凑近耳廓,沉声道,“旧忆街,你借酒撒泼轻薄本王。次日,你撕毁本王送来的画卷,还指使村妇勾引本王。你视本王为玩物,如此戏耍,不该给本王一个解释?”
滚烫气息伴随着抑扬顿挫的粗喘声喷洒耳畔,她头皮发麻,四肢发软,想逃离他怀中这方寸之地,奈何后背被他死死束缚着。
“什么画卷?我没见过,更没有拾掇曹娴勾引你。”
“昭武元年,本王让远谟送到丹阳的画卷。”
郑妤呼吸一滞,止不住战栗。寒霞山,草屋,同榻,她偷亲他的画面。画卷被毁……是温昀!
好似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燥热消退,她只觉得冷。她偏头,下巴脱离桎梏,冷冷道:“李殊延,你到底意欲何为……”
“七年前,我嫁人,你送这画来羞辱我。如今,你又拿这画,破坏我和温寒花的关系。”郑妤泣不成声,“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还想怎样?我承认,我没能彻底放下你,我会情不自禁靠近你,可是……可是……。”
“我和温寒花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出现?”她情绪濒临崩溃,最后几个字与哽咽混为一体,难以听清。
李致哑口无言,心想明明是他来兴师问罪,怎又被她倒打一耙?
“你与他和离,跟本王回宣京,本王娶你。”李致正色道。
“晚了,晚了!我嫁人了,你想随手给我一个身份,让我待在后院里,做你见不得光的侍妾吗?还是当个无名无份的通房,伏低做小分担多余的恩宠?”
郑妤发狂挣扎,不惜专挑伤口下手。伤口受创,疼痛撕心裂肺,李致无奈放手,主动拉开距离。
“你走,娶郡主也好,娶蓝姑娘绿姑娘也罢,跟我无关。”她爬起来,打开房门,扒着门框大口大口喘气,“我过得……很好,不需要你可怜。走,别出现在我眼前。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郑妤,你……”李致气得直呼其名,羞辱的话卡在嘴边,最终没舍得说出口。
失仪,失态,动念,动怒……他一次次因为这个女人,失了身份,失了威严。
耗费七年想从中抽身,却以失败告终;好不容易决定遵循本心,偏偏她优柔寡断。李致想不明白,曹氏薄待她,温昀辜负她,她为何还要留在这鬼地方蹉跎年华。
两厢对峙,两败俱伤。
半个时辰前有人鸣冤,温昀赶来处理,顺路想来看看郑妤。不想未进后院,便听到声嘶力竭的咆哮声。
温昀火急缭绕赶来,跑过去抱住抖如筛糠的妻子,温声询问情况。
郑妤埋进他颈窝,咕哝不清说了好几句话,他未曾听明白,想开口再问时,郑妤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温昀抱紧她柔声安抚许久,郑妤才语不成调:“让他走,我不想……看见……他……”
“好好好,我们不见他。”温昀抱紧郑妤,转而对李致道,“燕王殿下,请你离开。”
李致抬眸轻笑,笑自己在她身上接连落败,笑郑妤愚昧天真,宁可跟一个末位郡守委曲求全度日,都不愿随他回京。
郡主和王妃,哪一个条件不比待在这弹丸之地强?在丹阳这小地方,温昀尚不能护她平安喜乐,待回到宣京,朝臣两面三刀,官场捧高踩低,朝堂危机四伏,潜在矛盾无限放大,她难道还能委曲求全去维系风雨飘摇的婚姻?
第39章 目击
昭武八年八月初二, 阴雨濛濛。雨中,一伞一人,踽踽独行。
漫无目的游走, 不知不觉,郑妤便走到了长青街和金匀弄岔口。她定住脚步,偏头望向长青街,眼神空洞。
右转,行一里路, 便是驿站。郑妤将伞稍稍举高, 匆匆一瞥,驿站阁楼上, 一人负手而立, 倚栏俯瞰。
遥遥对望一眼, 她立即把伞压低,走向金匀弄。
沿金匀弄直行,至一处破旧茅屋前, 郑妤轻叩柴扉, 迟迟无人开门。
半晌, 一布衫书生撑起雨伞,叽里咕噜念叨着之乎者也,前来开门。
“姑娘找谁?”
郑妤记得孟幺有位宅家读书的哥哥, 行一礼道:“孟公子, 小幺可在家中。”
“你是温夫人吧?时常听阿妹提起你。”孟尝道, “雨太大, 先进屋来坐吧。”
孟尝打开柴门相迎, 转身朝屋里招呼:“阿娘,来客人了, 找阿妹的。”
茅屋低矮拥挤,书籍纸张遍布各个角落。郑妤落座,孟尝给她倒来一杯热水,去敲孟幺房门。
没听到回应,他推开房门溜达一圈,拐去厨房。
“阿娘,阿妹去哪了?”
“天知道跑哪鬼混去了,现在也没见人回来。”孟母骂骂咧咧,“昨夜让她把豆子剥好,我今早进来一看,活儿一点没干。”
孟尝回来转述孟幺不在家,郑妤担忧问:“她几时离家的?”
“我……再去问问。”孟尝尴尬挠头。
须臾,孟尝回来,道:“阿娘说她昨夜出去的,大概亥时三刻。”
“那岂非一夜未归?”心中的线猝然绷断,郑妤直觉不妙。
历年来,丹阳频有女子失踪之事,这未及笄的少女一夜未归,家里人竟漠不关心?
孟尝尚未意识到事情严重性,低声嘀咕:“是啊,这丫头平时不会这么没规矩。”
郑妤扶着矮方桌稳定心神,面色凝重道:“孟公子,自晨间起来,我心中一直不安。”
“啊?温夫人可是病了?但我阿妹也不会治病啊……”
此人简直呆若木鸡,被他这样一搅和,郑妤反倒怀疑自己太过杞人忧天。
“我可能是许久未见小幺,思虑过多。”郑妤抿一口茶,竭力克制胡思乱想,“若小幺日落前还未回来,劳烦孟公子到郡府知会一声。我……实在放不下心。”
此时,孟母抱着菜篮子进来,啐道:“这鬼丫头打小就不让人省心,不是打王麻子家的狗,就是偷杨大嘴家的桃,照她那野性子,指不定又躲哪个簸箕偷懒了。”
民间家庭大多如此,重男轻女,全家人盯着儿子刻苦读书考取功名,对女儿疏于教导,孟家亦是如此。若换作孟尝一夜未归,孟母绝不是这个态度。
雨势渐收,郑妤起身告辞,一再请孟尝,等孟幺回来给她知会一声。
孟母一听就不高兴,撂下菜篮子斥道:“从这去郡府多远啊,我儿子忙着读书,要是明年还考不上,你赔得起吗?你家夫婿是少年高中婚娶不愁。可我儿子今年二十八了,没有功名媳妇都娶不到。”
当年温昀和孟尝在同一个书院读书,两人才学不相上下,深受夫子赞赏。他们一同参加昭武元年科考,温昀一举夺魁,孟尝名落孙山,此后屡试不第,孟母心有不平在所难免。
可她一点都不担心自己女儿吗?同样是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天下当真有如此偏心的母亲?
孟尝抓起一颗梅子塞进孟母口中:“阿娘你少说两句,温夫人也是担心阿妹。”
孟尝送她到门口,信誓旦旦保证:“温夫人放心,日落时分,无论阿妹有没有回来,我一定给您带话去。”
回到郡府,郑妤坐立难安,隔一段时间,她就走到窗边观察天色,艰难捱到日落。
孟幺,果然未归。
郑妤跑到前堂请都头派人去找,都头以不合章程婉拒。
调用衙役办事需郡守调令,或刺史以上的印信。故即使他们都清楚她的身份,却不能予她便利。
“温寒花呢?”
“大人今日去沧县,估摸着一个多时辰才能回来。”都头为难劝道,“夫人再等等吧。”
人命关天,早一点找到人,便多一分活命机会。她不能等,必须尽快想办法。
远水解不了近渴,她思来想去,而今丹阳之中,只有那么几个人能帮忙。
郑妤心一横眼一闭,视死如归跑向驿站,以探望郡主为由,顺利进了大门。
好巧不巧,她要找的人正同何络在一起。
“郡主,齐公子!”她扑通跪下,言简意赅说明情况,请求帮助。
何络神思恍惚,神情恹恹,似乎并未明晰她的困境。何络想当然道:“姐姐想找人多简单,你去找小舅舅,不就他一声令下的事。”
“不过你要快点去哦,我们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回宣京了。”何络提醒。
郑妤挤出一丝微笑,她何尝不知玄衣卫的本事,可若能找李致帮忙,也不必偷偷溜进来求齐晟。
他们明日便要离开,若她这时去,李殊延能放她离开?
“齐公子,求您仗义相助。”她再拜恳求。
齐晟捂住心口,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何尝不想慷慨相助,但自郑妤踏进这院子那一刻,暗处便有千万双眼睛盯着。没多久,他就察觉到后方有人虎视眈眈,回头一看,不正是李致站在树丛后,皮笑肉不笑盯着他。
上次歌女的事,他越俎代庖,即使有老太傅首当其冲,他也难逃其咎。李殊延那不当人的,一气之下把他五花大绑丢进秦楼楚馆。
整整三日,齐晟饱受折磨。嗓音尖锐的歌女一个接一个唱曲,一刻不停,吵得他头疼欲裂;风姿绰约的花魁趴在他身边,一个劲儿挑逗,纵使他为心上人守身如玉的意念无比坚定,可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身体本能欲望无法得到纾解,那滋味……齐晟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是以,这一次,他无条件顺从李致的意思。
“燕燕,我爱莫能助。”齐晟下意识抬头,抬到一半,硬生生停下,咬牙趴在桌上,以此掩饰说谎时的惯性动作,“虽然我现在是度支主事,但你也知道我,散漫惯了,做事不着调。那什么印,我出门都不带的,如今跟你过去没用。”
何络白他一眼,面露嫌弃。郑妤半信半疑,不死心问,“柳尚书呢……你带我去找他。”
“柳尚书在……”
“柳尚书在江上。”齐晟勾住何络肩膀,讪笑,“吏部事务繁多,柳尚书先行一步,午时便离开丹阳了。”
他抬袖对何络挤眉弄眼,何络后知后觉附和。
“我带你去找李殊延,他这会儿指定闲着。”齐晟放开何络,拉起她往院门走。郑妤断然拒绝,慌慌张张逃离驿站。
丹阳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她偏不信,除了李致,丹阳无人能帮她。
说来稀奇,李恒这个人,他似乎总能以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出现。
好比此刻,她正在去找他的路上,他已中途出现在面前。
李恒蹲在布庄前的石台阶上,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朝她挥手:“温夫人,你在找本王么?”
而与他一起蹲在那的,正是孟幺。孟幺同样拿着一根糖葫芦,糖浆抹得满脸都是。
郑妤如释重负,好在虚惊一场,幸亏是她杞人忧天。
“燕燕阿姊!”她麻溜跳起来抱她。郑妤轻掐她的脸,柔声数落:“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跑出来了?害我一直找你。”
孟幺捏紧竹签,怏怏鼓腮:“我哪知道会有人找我啊……唉,也就世上对我最好的燕燕阿姊会来找我吧。”
“胡说,你哥哥知道你不见,跑遍大街小巷找你。”郑妤牵起她,“走吧,赶紧跟你哥哥会合去。”
听说家里有人找她,孟幺说不上来是高兴多一点,还是不高兴多一点。如果没人在意她,她就可以满不在乎离家出走,可偏偏还有人关心她。只此一刻,兄妹间点点滴滴涌进脑海,她应该要回家的,不能把哥哥一个人留在那地方受苦受难。
孟幺依依不舍回头,望向李恒。
李恒向郑妤投去幽怨的眼神:“温夫人,本王这么大个人在这,你看不到吗?”
郑妤浅笑一拜:“谢定王殿下帮臣妇找到小幺。”
“道谢可不能只动嘴皮子。”李恒扶膝而起,慢步下阶。
“那……唔……”一串糖葫芦搁在她唇上,堵住她要说的话。李恒朗笑道:“赏你了。”说罢,他挥挥手,头也不回走向夜幕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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