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园,郑妤边拉弓射箭,边等李致下朝。卯时三刻,她听到动静望去,却是酸梅在草丛里蹿来蹿去。
解霜打趣道:“小姐,您这半个时辰都往外瞅十几回了。”
“他从宫里回来只需两刻,这三刻都过去了还没见着影。”郑妤闷闷撂下弓箭,“他晨间出去时,可曾说什么?”
“不曾。哎呀小姐,您和殿下又不是第一次同房……”
“莫要搬弄是非,我只是……要还他玉佩而已。”
从晨起到日暮,再到天黑,李致披星戴月回来,径直进了须弥庭。
郑妤还道他记得酒后失仪,困窘别扭,故有意疏远她。她将玉佩送还便要离开,李致沉声喊她。她驻足回眸,李致却不说话了。
他正襟危坐,瞧着并无异常。他到底记不记得啊?郑妤琢磨不透。
“殿下唤我何事?”她折返,在他身边站定。
李致低咳一声,道:“无事,今日朝后跟陛下商议要事,午间陪母后用膳,午后受郭大人之邀,是以回来晚了。”
郑妤笑而不语,她也没想问他原因啊……她附和点头:“好,那我回铅华苑了。”
“燕燕。”还未迈出房门,李致又喊她。
“又怎么了殿下。”郑妤无奈转身。
“昨夜……”
“昨夜啊……”郑妤轻笑,“殿下喝醉了。”
“这本王知道。”李致抿唇,支支吾吾,“本王……可冒犯你了?”
郑妤含笑胡诌:“殿下爬上我的床,哭着求我抱你睡觉。我们只是同床而卧,并未发生什么荒唐事,殿下放心。”
“本王不像某些人,酒醒之后会忘得一干二净。”李致冷哼,并不满意郑妤给出的答案。
那句发自肺腑的心悦之言,她竟只字不提。他如此直白,她竟还要装傻充愣!
“我说殿下为何一日不归,原来是记得昨夜之事,觉得丢脸,刻意对我避而不见。”郑妤摆摆手,“这其实没什么,酒后胡言乱语,我并未放在心上,殿下也不必放在心上。”
他搁笔抬首,神情肃然,目不转睛凝视着故意装糊涂的人。郑妤却不接招,若无其事东张西望。
“郑燕燕。”
他起身走来,步步逼近:“若本王所言,并非胡言乱语呢?”
“啊?什么?”他进一步,郑妤便后退一步,退着退着退到墙根,无路可退。
“天色不早了,殿下操劳一日,早点歇息吧。”郑妤讪讪赔笑。
李致置若罔闻,牢牢捉住她的手腕,没头没尾道:“你留下。”
“那殿下您睡哪?”她假装听不懂。李致也不解释,自顾自道:“本王明白你心有芥蒂,也知晓你的顾虑。但是燕燕,你难道要一直这样装傻,对本王若即若离,似是而非?”
“燕燕,昨夜本王所言皆出自真心,本王要和你做真夫妻,你可听清楚了?”得知暗示无用,李致不再迂回,直接把话挑明了说。
郑妤畏畏缩缩瞟他一眼,嘴唇翕动,最终闭口不言,垂眸躲闪。
双手受缚被按在墙上,郑妤脚跟离地,心也跟着悬起来。掌心覆上后脑迫她抬头,李致作势吻过来。
她偏头躲开:“殿下,您的想法我清楚了。但我的想法……您可能还不清楚。”
“我在感情上一向缺少运气,为您浪费七年,又在温寒花身上耽误七年。一厢情愿,一腔孤勇,两者皆惨淡收场。我仅剩的几个七年,容不得肆意豪赌。望殿下理解我的胆小怯懦。”
“何况,殿下不曾在清醒之时,向我直言过喜欢,我唯恐自作多情,到头来,镜花水月一场空。”
李抬起她的脸,一字一句极尽认真:“我心悦你,想与你一生一世,白头偕老。郑燕燕,你可愿意,信我一次?”
十五年,这一句喜欢,终是教她等来了。泪珠障目,但云开月明。
她闭眸,轻轻摇头:“不愿意。”
李致似乎没料到她会拒绝,一时不知所措。
“这个答案,本王不满意。”
郑妤没狠心把话说死,只道:“殿下,给我一点时间。”
“三日?一个月?燕燕,给本王一个具体时间。”
“你当年屡次说会娶我时,也并未明确过具体时间。因果循环,殿下不愿意等,您这番话我只当没听过,到此为止。”
她望着他,眼中蓄着泪。
“因果循环……”李致苦笑,“燕燕,你还记恨我?”
“是。”郑妤坦然承认,“寒霞山上哄我骗我,汝南渡口辱我杀我,我心中介怀。”
李致黯然失色,突然拽住她大步往外走。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小雨,穗丰赶着递伞,李致视而不见。跑进长廊,雨越下越大,郑妤还未喘过气来,便被李致拖着横冲直撞。
电闪雷鸣,大雨瓢泼,狂风大作,两侧竹帘群魔乱舞。
一路磕磕绊绊闯进紫竹园中庭,李致取下弓箭推来,郑妤反应过来时双手已经抱住。
李致双手负于身后,站在距她约十步的位置,正色道:“来,放箭。”
十步,刚好在她现有水平能射中的位置,也即最危险的位置。近一点,她能控制,远一点,她射不中,卡在这个位置,无异于赌命。
方才路上碰见的仆役,纷纷围过来,聚在不远处的各个角落偷看。岁稔随穗丰一起追过来,杵在边上面面相觑。
“殿下,这不是一报还一报的事。”郑妤垂下弯弓。
“我意已决,生死不论,你只管来便是。”李致闭眸道。
郑妤不为所动,李致又道:“你若不敢放箭,我默认你不追究,你便没有拒绝的机会。”
“岁稔,给王妃取金屑箭来。”
金屑箭是为玄衣卫特制的,箭镞由金屑熔铸,呈三棱锥形,?穿透力强,可穿膛破肚。
疯了,简直疯了!
“啊哦,属下遵命。”岁稔迅速取来金屑箭,双手呈给她:“王妃放心,以殿下的身手,还怕他躲不过这一箭么?”
郑妤犹疑接过,磨磨蹭蹭搭在弓上。弓弦拉满,所有人的心都跳到嗓子眼,屏住呼吸盯紧金屑箭。
郑妤瞄准李致胸口,向右大幅度偏移。按这个角度,绝不可能伤到他分毫。
结果出乎意料,李殊延那疯子,竟然不知死活往左移!
那一箭,穿心而去,正中胸口。尖叫声震耳欲聋,岁稔冲过去接住李致,穗丰飞奔出园去传太医。
桃花眼圆睁,眼泪哗一下夺眶而出。郑妤撇下弓箭,愣愣走过去,愣愣抬起手,愣愣搀扶另一边手臂。
轰隆雷声、脚步声、尖叫声、议论声……纷乱繁杂,她耳边嗡嗡嗡的,却什么都听不清。
郑妤两眼一黑,一头栽下去。
再醒来时,人已在须弥庭。李致侧卧在她身边,郑妤抬头,正对上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
他脸色苍白,嘴唇却绯红水润,定是趁她昏睡时偷吃了唇脂。
“淋点雨就发烧,身子这样虚,当真有按时吃药膳?”李致抬手揉她脑袋。
郑妤不答反问:“拿命使苦肉计,吓唬我好玩吗?众人当你是周公旦,你却非要效仿那周幽王。你……疯子!”
他曲肘支起头来,纱布上的血渍迅速扩散,她呼呼哧哧还想再数落两句,奈何李致漫不经心笑起来,显然没把她的责备听进去,何必多费口舌。
“我岂会不知你几分本事,莫说那箭偏了两寸,便是不偏不倚,我也死不了。”李致抚摸她的侧脸安慰。
郑妤打掉她的手,背过身去不理她。
“再过半月,我带你去一趟寒霞山,把亏欠你的一一偿还。”李致抬起左手揽住她,手指在腰上摩挲,“燕燕,回头看看我。”
第71章 晚枫
昭庆元年十月十三, 北风过境,寒气肃杀。
推开草屋的门,郑妤收回手, 掌心全是积灰。
放眼望去,院子荒芜,枯叶遍地,屋舍破败。万千棠树唯余光秃枝杈。
李致递给她一方手帕,率先进屋。郑妤边擦手边问:“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故地重游, 以期旧情复燃。”李致搬来一把椅子, 掸去灰尘,“你先在院子里坐会, 我去把屋子收拾了。今夜我们就住八年前住的地方。”
接下来一个时辰, 李致在屋里忙前忙后, 她几次想去帮忙都被赶出来,于是安心坐下,饶有兴味瞧着养尊处优的天潢贵胄, 擦门擦窗, 除灰扫地, 沾染一身灰。
“殿下,这帕子是哪位美人送你的?”郑妤挥舞着粉色帕子问。
李致侧目看一眼,答道:“你的。”
“我的?”郑妤凝眸打量帕子上的兰花式样, 并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方手帕。
“昭武元年雨夜, 你落在府里的。”
郑妤在脑海中搜寻那段久远的记忆, 恍然大悟, 调笑问:“所以殿下一直当宝贝似的带在身上?”
“嗯。”
帕子这东西暧昧非常, 他竟一直带在身上,莫不是……睹物思人?郑妤扑哧一笑, 这让她如何忍心戳破美好泡影,道出荒谬的真相。
这帕子的确是她当年落在王府的不假,但却不是她的,而是解霜的。那日解霜被陈氏打得半死,她摸出解霜的手帕擦拭血迹,而后解霜被送走,帕子便留在她手里。
没想到,阴差阳错落在燕王府,还被他揣在身上多年……
“这帕子有些旧了,我给你换一条新的吧?”她将自己的青帕叠成方块,起身进屋。
天气虽冷,但李致劳作许久,额头上沁出几颗汗珠。她踮起脚尖帮她拭汗,顺势将青帕留给他。
“旧的一并留下。”李致巴巴望着被她拿走的粉帕。
她不给,他就闹着要来抢。郑妤躲不过,只好直言相告:“这帕子是解霜的。”
李致闻言,笑容僵在脸上,不一会,脸色铁青。这种吃了哑巴亏的神情,逗得她放声大笑。
“我本来没想说出来,谁让你非要跟我抢的。”郑妤笑弯了腰,“不过殿下放心,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突如其来的窃笑声,无情打破理想情境。郑妤循声望去,窗外探出个头来。岁稔招招手,憋笑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他……怎么在这……”郑妤尴尬挠挠头。
李致深吸一口气,哼道:“不止他,跟在暗处的玄衣卫都知道了。”
“没事没事,他们绝对守口如瓶。”
李致抿唇,无奈睨她一眼,继续闷头干活。
入夜,郑妤伏在窗边,望着干枯棠林发呆。花开花谢年复年,物非人非事事非,时异事殊,棠花不开了。
昏黄煤油灯扑朔,温暖萧瑟冬夜。她回头看看正在铺床的李致,嘴角不自觉上扬。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三餐四季,灯火可亲。她喜欢这种恬然闲适的生活。曾经以为,想过这种日子,不能嫁给王公贵爵,但嫁给温昀后,为柴米油盐疲于奔命,才发现人根本不可能过上闲适的田园生活。
“想什么呢?”李致给她披上薄毯。
“殿下你看那棵棠树。”她指向棠林深处,“是当年我们停留那一棵。”
“等四月棠花开,我们再过来。”他搬过椅子,挨着她坐定。
暖光照在们身上,似乎窗外的风都变暖和了。郑妤拢起薄毯,一声不响靠在他肩上,李致心照不宣搂住她。
“倘若此时棠花漫天,不知该有多美。”她幽幽慨叹,“可惜……不合时宜。”
李致抚着她的脸,垂首低笑:“别急着叹气,再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殿下又唬我!”郑妤嗔笑,“这个季节,宣京都开不出棠花,何况这山上?”
李致捉住她的手,握在掌中揉捏:“等下雪了,即便没有棠花,也定能让你目睹一场盛景。若是困了便先上床睡一会,一个时辰后我叫醒你。”
“不要。”郑妤垂眸盯着他虎口那道疤,轻轻戳一下,“还疼不疼?怎么就留疤了呢……我咬得有那么严重吗?”
李致笑而不语,那一口尚不足以留下疮疤,但回京后在永宁寺跪了好几日,疏于上药,后来又一连七日冒雨跪在寿宁宫外,雨水冲刷伤口,发炎糜烂,再想治疗,为时已晚。
“你让酸梅咬一口试试,就知道疼不疼了。”他含糊其辞。
“酸梅咬我就跟搔痒似的,但我那一口充满怨恨,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她往他靠近一点,伸手勾住另一边肩膀,半趴在他身上。
李致揉揉她头发,轻声道:“都过去了,我不追究,你也无需惦记。”
两人静坐无言,不多时,趴在他身侧之人,迷迷糊糊入睡。
风吹起细碎鬓发,掠过他的颈侧,李致低头痴痴望着怀中浅眠的女子,笑意彰然。
为江山权势汲汲营营半生,这一刻,他才憬然有悟。富贵草头露,浮名瓦上霜,世间一切都不及良人在侧来得实在。
青春逝去,铅华洗尽,她在身边,看得见,摸得到,即是莫大恩赐。
子时一刻,下雪了。
“燕燕,醒醒。”
郑妤缓缓睁开惺忪睡眼,霞姿月韵映入眼帘。
然还未来得及醒神,李致便抱起她从窗户翻出去。他纵身一跃,于枝头一顿,登上屋檐。
风中弥漫一股浅淡的血腥味,郑妤攒眉怨怼:“伤势未愈,岂能负重登高,你真是……”
“往北看。”
郑妤疑惑远望,只见孤月茫茫,细雪纷纷,而天地交界之处,霜林浸染,枫红流丹。
月华对夜空,白雪对红枫,这一眼惊艳,不逊暮雪惊棠。
“这又是什么?”她回头问。
“晚枫映雪。”
郑妤抬手接住一片雪花,撅起嘴吹向远处,欢呼雀跃。
她看美景,他看她。李致悄悄走近,在她身后站定。
一双手环住她的腰,随即头顶一沉,且听他道:“你我已有夫妻之名,但我仍要重复当年那句话。郑燕燕,我要娶你。”
“不因阴谋诡计,不因母后心意,只因我心悦你。”李致郑重其事道,“燕燕,你可愿原宥我?”
“殿下,我若原谅你,我们之间会什么不同吗?”郑妤往后靠,仰望他道,“自我答应与你成婚那时起,就已预见结果了。我一定会心软,只是早晚的问题。”
“欲迎还拒,似是而非,别扭是一方面,畏惧也是一方面。你我身份悬殊,如今情正浓时,海誓山盟,若有朝一日你厌弃我,我又该何去何从?”
郑妤莞尔笑道:“我三次嫁人,一次戛然而止,一次经久变质,这一次我输不起。你若一时兴起,我愿陪你春风一度,但你若想白首同心……这一场晚枫映雪,还不够。”
风吹草动月向云,李致脸色骤然冷下去。郑妤不明所以,正要补充,李致却轻轻摇头。
45/58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