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出门之后行了大运,先是结交了一些见识不凡的朋友,跟着去做了与鹭南和谈的亲善使。事办得极好,皇上亲自召见这一行人,此后大老爷留在京里,捡了五老爷丢掉的太常博士来做,做得比前几任都要好。他在京城办大事,再没空回来。
起初这位廖管事牢记老爷的吩咐,对她十分关照,但慢慢地忘了有她这个人在——大概是老爷的书信里再没提及,就像那个人,也是一去就杳无音讯。
大老爷正月离家,桃月五老爷一家回来。老姨奶奶离了侄子跟丢了魂似的,好在很快有爱孙承欢膝下,心又活了过来。旸七爷一直跟着老姨奶奶住,前年正月出了年节才去省里进学,老太太亲自来点伺候的人,八珍房里就数巧善识字最多,跟上打点吃食。前年年底回来了一趟,过完年就走,这里又隔一年半,竟有些物是人非的错觉。
旸七爷房里有雪梅和霜菘两人管着,巧善不讨这个嫌,没进屋,将绿豆甘草凉水和凉糕交到霜菘手里,退到倒座房接着做针线。
青杏从外边进来,凑到她跟前细看纹样,笑嘻嘻道:“等你有空,帮我也描一个。会拿笔就是不一样,这玉兔像要跳出来似的,真好看。”
巧善点头,因她年纪小,顺口叮嘱几句拿针要小心。
青杏摸出松子糖,喂一颗到她嘴边,再给自己吃。糖甜滋滋的,她一高兴就晃脑袋。巧善看着她,渐渐地停了手。
她想起了从前,想起了故人。
那时候,小英也爱这种小颗的松子糖,也是这样分给她吃。他走的时候,除了那本秘笈,还有一包松子糖,是在铺子里买的大块。糖好吃,但她舍不得吃完了,像老鼠磨牙一样,每晚只刨一小口,本想在糖吃完之前等到他,最后是人没回来,糖收坏了。
他一走就是三四年,没有只言片语寄来,很像是拐款潜逃。巧善不愿意那样想他,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方才她含糊在梅珍面前问起老爷,梅珍滔滔不绝,果然提到了他,夸了半天,顺嘴说道:“这人记性好,过年时还问起了你,说怎么不见那瘦丫头。巧善啊巧善,你又得一位大人看重,果然好命!”
“别吹这个牛,叫人听见了笑话。 ”巧善垂头去掸裤子,不留痕迹地将话往下引,“你说的是什么大人?”
“刚说的这人,呃……赵家禾,他发达啦。她们玩笑时,都管他叫小赵大人。官做不了,不过,风光少不了,我不会看料子,凭他腰间的金镶玉带扣就知不凡。他来这才说几句话,就有人跑来叫他,想是老爷一刻都离不得他。”
巧善默然,她学了更多的字,把他留的小册子摸透了,再有炎半仙的胡编乱吹,算是百样玲珑,换了地儿也能活好。如今知道他也好,再没有不放心的了。
七爷歇过晌,洗把脸就要坐下来背书,把巧善叫了过来。
巧善借口鞋脏不便进屋,在廊椅上坐了,隔着窗陪他对句。
她只识字不懂文,知道读书的机会难得,把看到的每一句都记牢了。七爷背书出错,她能及时提醒。
雪梅砌了茶送到窗边,七爷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姐姐,抿一口,将它放在小几上,接着往下背。
雪梅立在他后方,斜着看向廊下的巧善,巧笑嫣然道:“七爷上进,老爷知道了肯定欢喜。不过……”
她抬手,用帕子擦了擦鬓角,再劝:“别晒坏了巧善才好,不如叫小宁子进来陪读。年纪小,老姨奶奶又常叫进来问话,不算坏了规矩。”
旸七爷从善如流,叫巧善去歇,他合上书养养眼,等小宁子进来了再接着背。
跟着进出学堂的是荣儿,宁子和巧善都在内宅伺候,听了些书,但没正经学过。他记得不全,要戳著书一个字一个字对照,有时错字早过了头,他才嚷出来,七爷还得倒回来重背,闹了几次就没了读书兴致,吹笛子去了。
窗开着,隐约听得到西厢的动静。
秋梧打了个哈欠,丢下手里的活计,凑到巧善身边指点:“老姨奶奶当你是引路仙童,七爷将你当成忠实可靠的书僮,你这么好,把她们都比下去了。这些那些都是捣鬼,时刻防着你,生怕你进屋呢。七爷是个没心计的,不知道这里边有阴谋,你呀,该说的要说。”
都是老姨奶奶身边的人,霜菘和雪梅被挑中去伺候七爷,落选的秋梧心里不好受吧?
巧善不想掺和到她们那些争斗里,点头算回应。
“你在做什么?针线也是你管着?”
巧善摇头,将花样子递过去,仍旧埋头扎花。
秋梧见挑拨不动,消停了,转身躺下去,没一会就响起了呼噜声。
老姨奶奶觉浅,一会渴醒了,喝两口热茶再躺下,要不了多久又起来屙掉它,如此反覆,少说要折腾七八趟,谁上夜谁苦。
小英出事那阵子,她熬了几天没合眼,有他在的时候才睡安稳。
是不是也打了呼,吵得他睡不着,才会半夜起来扫雪?
她盯着秋梧的背,莫名其妙笑起来。
七爷年纪还小,房里事也少,巧善有意躲着,日子过得还算顺畅。
周老太爷没熬得过中秋,殁了。旸七爷是外孙,要守五月孝,奔完丧,又回家来。这个年,得留在老宅过。
这边才离了白事,那边挂起了大红灯笼。
昽少爷出了孝,明少爷身子养好了,两位前后脚定下亲事。明少爷年纪不小了,婚事不好拖太久,请期礼书送得早。方家人知情识趣,挑了离得最近的仲春。
这就只剩三四个月了,老爷公务繁忙,派太太先回来操办。
连着办大事,府里的人都忙起来。
七爷是隔房的人,又有孝在身上,留下来不好,搬到东小院,每日闭门读书。
他身边有人争着伺候,巧善乐得清闲,常借口去灶房取点什么,溜去那边帮忙。
梅珍嫁了个合心意的男人,为人忠厚,相貌堂堂,只是被病恹恹的祖母拖累,家里穷得掉糠。她看得开,不怕苦,刚出月子就来干活了。
小柔儿躺在篮子里,小猫一样哼唧。
才喂过奶,偏不肯睡。
梅珍急得上火,远远瞧见巧善,乐得直叫:“怪不得不肯睡,原来是在等干娘。”
她提着篮子交给巧善,风风火火削萝卜去了。
等干娘的,除了小娃儿,还有蛋花尿布。
怪不得亲妈皱着鼻子,丢下就跑。
巧善哭笑不得,找个背风又背人的地方安置她,摘下篮子外吊着的竹筒,进灶房兑些热水再回来。米枕底下藏着小布,抽一叠放在膝盖上,沾湿一块擦一遍,擦过的脏布收进罐子里,再用干净的继续洗。
她伺候得精细,连梅珍这个亲妈都自愧不如,中途出来看一眼,又悄悄地溜了。
小柔儿乖得很,巧善乐意对她好,弄干净了,不忍心她待在鸡蛋篮子里躺着,抱在怀里,哼着乡曲哄她睡觉。
赵家禾看够了,从大柱后绕出来,开口就是一句酸话:“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生得一模一样,砖母
传统制砖的模具,木框框,用力把泥团砸进去,线锯拉掉多余的土,框里的砖坯四四方方,一模一样。
里夯出来的吗?”
巧善憋住笑,先看过左右,确认四下无人,再站起来,抱着娃朝他走。
他吓得连退了三四步。
她只好抬起左胳膊,斜着抱,侧身让娃的脸正对他,故意问:“长得很像我吗?”
“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张嘴吗?”
气糊涂乱讲,把她逗得笑出了声。
娃哼了哼,嘬起了嘴。她抱着娃又坐回去,仰头说:“这是小柔儿,梅珍姐姐家的老二,我是她干娘。小赵大人,相识是缘,给个见面礼吧。”
“你说谁家的?”
“梅珍姐姐生的,周家的孩子,像她爹,不像我。她爹是轿夫,叫……”
他眼睛一亮,抢着答了:“周有才。”
她点头,抱娃的左胳膊落在膝盖上借力,挪出右手,将食指伸到小娃儿手边。小柔儿一挨就抓住,不哼了。
巧善轻摇她的小手,接着说玩笑:“这么冷的天,尿布炕不过来。佛说积德行善,福报无量,请赵施主布施,阿弥陀佛……”
他跟着笑,大方道:“知道了!晚些时候就送来。你……”
她抬眼,抿着嘴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也听见了脚步声,背对着来人,扬声说:“你到里边传句话,要四凉四热,一粥一饭。荤素皆宜,要快,要新奇,别上大鱼大肉。”
“是。”
第21章 故知
她抱着娃进去传话。
他还有很多要紧的话没说完,没急着转身,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来人老远认出这装扮,也听得出声音,一走近,先跟他打招呼,再去找廊下等着的小丫头。
他也往那边看过去,这个叫红英的女孩有些像当年的她,瘦弱可怜,唯唯诺诺。
红英听完吩咐,悄悄往这边瞟,一对上他的眼,像被捉了贼赃,怯怯地垂下头,转身往门里跑,险些撞到抱孩子的她。
冒冒失失,不堪大用!
还好她比从前机灵,及时闪身躲开。
那人连句抱歉都没说就跑开了,混蛋!
家禾皱眉,巧善朝等着拿八宝饭的南客点头致意,绕过他,走到家禾面前报菜名。
他点头,冷声说:“老爷那边急着要,你把孩子放下,也进去帮忙。我就在这等,顺道帮你看着。”
“多谢。”
她将小柔儿放回去,他跟过来,赶弯腰提篮子的间隙,悄悄塞了包东西给她。
外头正是那方包过福橘饼的粗布帕子,那时她只有这一块,洗脸、包吃食都是它,没有替换,洗完就在灶边烤。头一回心急了些,帕子离得太近被火舌舔了,留下一角焦黄,成了它独有的印记。
沉甸甸的很压手,里边包的应该是银子。
她想说不着急还,她用不上。余光瞥见他缠带上边露出一角玉,质地温润细腻,不是凡品。她心里清楚今时不同往日,他应当不差钱,便收下了。
他走到东厢库房外,将篮子挎在臂弯,对上看账的张婆子,压声道:“老爷十九到家,有些礼要走。你抽空照这单子点清楚,早些预备好。东西要悄悄地送,你找齐山要一只铜包角酸枝木旧书箱来装。”
“是,禾爷还有什么吩咐?”
“什么爷不爷的,叫名字就成。各色干果子凑一攒盒,打发人送过去。这两日要盘账,趁早把簿子做好看点,别叫人揪出什么来。”
张婆子脸色微变,讪笑道:“早该递上去,只是冬月事多数目杂,延误了。禾爷放心,只差几笔就能算完。这个账……是交到正爷那,还是……”
“他病得厉害,起不来身,由我代为料理。往后……等老爷吩咐。”
“是是是。”
真要为难,他就不会提点。
张婆子大喜,正要讨好几句。他拎着篮子迈进门槛越过她往里走,不太客气地说:“外边风大沙子多,借个地方坐坐。”
这元宝篮看着眼熟,十字编,提手上带红漆,八珍房和甘旨房都用它装鸡蛋。篮子里边垫了旧布袄,看不清娃娃的脸,但猜得到。
张婆子帮他砌了茶,挑些果脯点心摆上来。
他摆手,随意道:“不忙这些。在廊下捡来的孩子,看着像是要哭了。你去那边问问,叫人过来领走。”
“我这就去。”
娃她娘忙得连轴转,抽不开身,没来,来的是干娘。
巧善进门便福身道谢,走到篮子边,把睡得香甜的娃抱起来轻拍。
“巧善姑娘,你先别急着走。外边风大,别吓着孩子,哄睡了再说。”
张婆子生怕他这就走了,解下钥匙,手忙脚乱去隔间翻东西来打点。
人一走开,他抓紧说:“多的是人盯着我,不便写信。前年去年特地回来找你,你又不在。”
她轻笑,小声说:“我知道,我很好,你不要担心。我听说你也很好,真好!”
颊腮饱满,白里透红,好气色,好心情,不像是装出来的欢喜。
有人真心牵挂着他,信赖着他。
他也想笑。
她长到了他肩头,比那梅珍还要高,脸上有了一点肉,独这头发丝还和从前一样,不柔也不顺,尤其是耳后这一截,像是刚被雷滋了,四散横飞。
他看这毛毛糙糙不顺眼,抬手盖住它们往下摁,做了才觉不合适,立马缩回来。
她飞快地转头往外瞟一眼,赧然道:“早起用篦子蘸水抿过,方才在灶房待上一会,里边太干太燥,又翘起来了。”
他不假思索跟道:“我那有些头油……”
她嘴里“哦哦哦哦”做哄娃状,摇头拒绝。
人快要回来了吧,她小声说:“我该走了。”
他沉着脸没答应。
她又笑,把孩子放回去,抱着篮子说俏皮话:“你又长了两寸,捂白了,比从前好看百倍,我听她们说有一大片丈母娘在打听你几时回来。你可要仔细挑,找个天仙给我做嫂子。”
“去去去!少胡说。”
她抿着嘴笑,无声说:“我先走了。”
“等等。”
他随手在记账簿后边薅了一页空纸,把芝麻糖和蜜饯包起来,放在篮子尾。
她又偷偷笑,他低声说了句“傻”,送两步,走到门边才退回去,隔着窗纸看她的身影经过,摇头失笑。
在他打听来的故事里,她应对自如,活得好好的。
从前木讷懵懂,如今大变样。
好似不需要他操心了啊!
东西不算很多,抽块干净的布盖在上边,不叫人看出来。等梅珍下了工,她再悄悄地打开,捏走两颗金丝蜜枣,用帕子包了收起来,剩下的全留给梅珍。
梅珍没问她从哪得的,只悄悄地说:“给我家小老虎留一点,剩下的,我给秀珠送过去。”
“好,婶子那边……”
梅珍摇头,叹道:“我走不开,不知道近来什么样。连工都上不了,怕是凶险。她身边只剩了这命根子,真要熬不过去,走了,她如何受得住?唉,长生长生,不取这样大的名,说不得还能多活几日。”
巧善跟着叹息,她有心去探望,但她跟她们不同,没有对牌,根本出不去。
云片糕和龙须糖都预备好了,午膳也有了。她挑着小担回到东小院,把东西交出去,果然没人问她为何耽搁了这么久。
她乐得清闲,识趣地退回倒座房。
正好青杏从甘旨房领回了饭食,要开饭了。正房伺候的四人,吃七爷剩下的好菜就够,照例不用等她们。倒座这边还有六个,共一盆米饭,两盆菜。
两个婆子吃得唏哩呼噜,青杏一个劲地朝她使眼色:全让她们吃完了,你快点啊!
巧善脸贴着碗,偷偷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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