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杏把碗碟送回去,没活干了,又挤到她这来说话。
巧善耐心等到秋梧出去了,才把蜜枣塞给她。青杏吃得眉开眼笑,巧善朝她眨眼,示意她噤声,起身去门口迎人,好让她来得及藏住偷吃的证据。
来的是碧丝,是五太太那边划过来的人,管着七爷的箱笼。她来这,是要亲自交代巧善去闲野居领东西,说是大老爷托好友搜罗了一些于举业有益的选集,要找个认得字的人过去挑,拣用得上的拿,重本的别动,留给昽少爷。
巧善心里有数:廖家正挪出去养病,老爷还没回来。如今老爷那院子,称得上是他说了算。她点头应道:“姐姐放心,我这就去。选书费时,这边的活计……”
“你只管去,这里这么多人,耽误不了。”
“这样的天,没法晒书,姐姐,我带些布巾过去擦擦灰。”
碧丝点头道:“多预备些,不够去里边拿。”
“是。”
巧善对着柜子翻一阵,将要带的东西,夹在布巾里一块带上。
他仍装不认识,公事公办,将她领到书房,交代家安把箱子都打开。
屋里有个家安,门口有一个家康,院子里有正给树干涂白的粗使婆子,还有不时走动的小厮。
没法自在说话。
她蹲下来拣书,他先是寻个由头出去,等到婆子干完活,走了,他再回来,故意问几句刁难刁难,说了几句太慢会耽误事的嫌话,而后名正言顺留下翻书看单子。
再过一阵,他又把家康支开去领补药往家正那送,他点的东西多,家康带走了院里的闲人。
到了这时候,家安默默地出去了,走到离门七八尺的地方才停,背对着门驻守。
“花厅那边缺个人管事,你可有意?”
她颇感新奇,先摇头,再问:“你能插手人手安排?”
“这有什么难的?”
她抿嘴笑,眼里有话。
“笑什么?”
“她们管你叫小赵大人。”
他心里得意,面上嫌道:“不好好当差,倒有心思在背后嚼舌,该打!”
“呸!”她嬉笑道,“我们哪没做好?有劳大人指教。”
“啧啧,你也跟着她们学坏了。”
“才没有呢,不关她们事,我只有一个师父。”
这师父,认也不好,不认也不好。他被将这一军,失笑道:“算你厉害!你回去仔细想想,想去哪都成,我给你弄。”
“别,我在那挺好的,活少清静,离八珍房近,每日能抽出不少空去坐坐,看看我干女儿。”
“你就这么想当娘?”
她嗤嗤笑,压住书角细细地抹,垂眸道:“我才十四,早着呢。倒是你,年纪一大把,该当爹了。”
“好啊,居然拐着弯骂我老?”
他的身份水涨船高,但她一点都不担心他会恼羞成怒,继续笑。
隔了这么久没见,不见一点生疏。他一出声,她抬头,立刻认出了他,心里头踏实安定,还欢喜,仿佛外出漂泊的是她,终于回到了温暖又熟悉的家乡。
第22章 好人不是那么好做的
“外边这个……”
“自己人。有话就说,说什么都不要紧。家正迁去了城外,方才那些人领了东西再过去,要天擦黑才能回。”
“那些欺负人的坏蛋呢?我瞧着全是生面孔。”
“都滚蛋了。走了以后才借五老爷的手收拾他们,免得坏了我和老爷的名声。”
欸?
用的什么法子不重要了,只要人走了就成。
她安心翻开布巾子,摸出一对絮了棉的手衣,没绣花,但掌面细细致致地缝成了小菱格,以免洗的时候跑棉不匀称,以后不暖和。
“冷天骑马出门皴手,你戴上这个试试。”
皮的,棉的,他都有,但这个不一样,必须收好了。
“好。”
“扎的鞋垫尺寸不够,我裁短给自己用了,你别生气啊。”
他笑答:“有什么好气的?从来没人给我做过,我这脚,费鞋费料,在外头买一对,七八天就坏。”
她瞄一眼他的鞋,没说话。
他接着往下说:“头油面脂,我这里多的是,一会你去挑,我想法子给你送过去。还有衣衫料子,都是给你预备的,别说不要,你这些都不合身了。”
自打老爷走后,这家里再没发过衣衫或料子。她统共就那么些,只能接着穿。袖边磨坏了,她没舍得动那存下来的布和“软玉如丝”棉花,拆了一件旧衫,裁上条子滚一道新边。裙子裤子短了,裁一片接上去。
起初有些不自在,尤其是被人盯上这些破绽时,窘迫不已。穿了几年,她学着不往这上头想,也就习惯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你攒着成家。七爷是好人,对下人体恤,不在意这些。”
他铁青着脸,沉声问:“谁克扣你了?你说实话,别唱这些好听的糊弄我。”
她着急解释:“不是奉承,他真是极好的人。他的份例只那么些,舍不得花用,常拿出来贴补我们。早前他还叫姐姐们收拾旧衫送我,都是些好料子,四季都有……”
极好的人?呸!
“那你怎么不穿?”
她黯然失神,不知道要怎么说。
他冷哼一声,猜道:“她们阳奉阴违,没给?”
“给了……”她迟疑着答,“后来又拿回去,是为了我好。七爷沾染天花时,她们贴身伺候,怕万一……”
她说不下去了,不用他挑破,她也清楚底细:那衣裳要真有什么不对,早就扔了。偏要等到拿给她以后,才想起来该拿去烧掉,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他一脸嘲弄,她只好说:“她们是有些小心思,可七爷绝对是好人,他关心底下人,只是年纪小,不懂这些弯弯道道。他比我还小呢,跟我契上那岁数一样。这种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在册子上说了:告状要挑好时机,等十拿九稳了再出手。我觉着这都不算大事,没必要闹起来得罪人。”
“好人?我问你,这个好人做的事,你得了什么好处?”
“他的本意是好的,为的是我好。”
“这话不对,没人得好处,那他算什么好人?好人跟好处,必定要同在才算数。我告诉你什么叫好人:做了很多好事,惠及他人,才算得上好人。”
啊?
本想反驳,可怎么越想越觉得有理了?
“别说好处了,你还因此吃了亏,想必那些婊……表里不一的混球,在你面前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吧?”
她张了张嘴,没法在他面前粉饰太平,只好说自己的应对之策:“她们被老太太委以重任,有些着急。我想以不变应万变,躲着点,省事省心。只要她们知道我没有上进心,就不会针对了……让她们斗去。”
果然是放心早了。
他抹了一把脸,咬牙切齿道:“她们算什么东西,我弄死她们!”
这狠劲,实在惊人。
真惹出事来,岂不是连累了正往上升的他?
她心焦,赶忙劝道:“别别别,你先听我说。原是她们的东西,七爷叫她们拿出来,人家心里舍不得,也不好忤逆主子说个‘不’字。都是好衣裳,攒在那不动,必定有大用处,想拿回去天经地义。老实说,我不愿意占那个便宜,料子太金贵,一干活就生褶,又不能随意浆洗,对我来说太麻烦。穿好看了也不好,你教我不要太张扬,容易遭人嫉妒,被人陷害。这话十分有理,你看这些年,我普普通通,就一直太太平平。你别生气,其实这也是好事,她们排挤我,屋里的活全不让我干,我比主子还清闲。今儿我只做了两件事,去八珍房取提盒而已,加这趟才三件事,多好。平日里我有空读书,有空做针线,想睡就睡,可自在了。”
他扯扯嘴角,哼道:“如此说来,还是这赵旸太蠢,不会办事。我再教你一句:蠢比坏更糟,离他远点。”
“七爷,七爷!”眼见他又要变脸,她攀着他的胳膊,凑近了提醒,“别让人抓住把柄,不敬主子可是大罪。”
不是为了维护那位,是想保护他?
他心里好受了些,扬眉道:“这事暂且放一边,那这料子你拿不拿?衣衫总得穿吧,再长高点,脚都露出来了。你不拿也行,我找人给你做出来再给。”
“拿,我拿,我自己能做,没有新书可读,我有的是空。”
喜欢读书,是好事,也好办。
他大手一挥,豪气道:“别管他了,就这脑子,读不出什么名堂。去挑你自个钟意的书,有喜欢的,只管拿,多少本都行。”
“啊?”
“没事,你听我的,拿!这些事,还有这宅子里的事,往后……都从我手里过。”他压低了声,贴过来耳语,“老国公已经死了,事关重大,先瞒着,还叫大夫出出进进开方取药,等安排妥当了再发丧。这是老太爷和老太太的意思,老爷不认同,心里难受,回来肯定没心思管这些杂务。还有,这边的事更大更麻烦,老姨奶奶昏庸无能又任性妄为,捅出了不少篓子。我得了些消息,好似动用了祖产。去年回来那一趟,我到各处走走,不用查账都知道这府里百孔千疮,将来还有他愁的时候。”
“那你怎么办?”
他盯着她没说话。
她操心不已,急道:“老爷倚重,回来必定要将这烂摊子交给你,那不是为难人吗?”
“她们闹亏空,是她们的错,又不是我贪了,我怕什么?只管查明,让老爷哭去。”
她听到这句有些难受,喃喃道:“老爷是好人……”
“这也好人,那也好人,在你眼里,天下全是好人,操心得过来吗?你呀,还是这么傻!”
她蔫了,垂下头,缓慢摇动。
他看了难受,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急道:“我不过这么一说,你怎么认真了?行行行,怪我,说话不该这么刻薄。老爷的确是好人,可他命不好,摊上这么个混账老娘。没办法,父债子偿,这母债他也得扛。几代人攒下的家业,还怕这点亏空?我进出过国公府,富丽堂皇,随便挑个摆件拿去当了,就够你活一辈子,只是眼下不好变卖产业闹出动静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熬过这一阵就好办了。横竖全府都要守孝,节衣缩食还能博个美名。你放心,他们遇上天大的事,照旧吃穿不愁,不用你可怜。”
他说的也有理,她打起精神,用力点头,又说回前边的话:“我看往后指望不上赏赐,只那点月钱,过不上好日子。你也俭省些,将来娶妻生子,花销大着呢。”
他抬手,在她额头上轻弹,笑骂:“小混蛋,谁让你提这个了?屡教不改。”
她摸着额头傻笑,扭头欢欢喜喜选书。
第23章 没钱难做人
她不是没分寸的人,只选了两本警示逸闻。
这上边都是些编得没影的故事,后边再扯一个几乎不挨边的道理。他不愿意扫她的兴致,没评判,先帮她收着,提早告诉她:过两三日有“亲戚”给她捎东西,心里有个数。
她给七爷选了一堆手抄本,从破题到束股,全是上榜人的经验之谈。
大老爷在这事上费了很多心,旸七爷拿到书,摸着它们哽咽,要找巧善来说话。
碧丝只是性子冷,倒没那么大的敌意,叫院子里打扫的婆子去叫她,提早支开那两个,只留下在门口打盹的秋梧。
家安帮着送到东小院大门外,巧善再送到正房门口,交给碧丝,以为没什么事了,安心回去扎花。她才坐下又被叫走,担心是那边的事出了岔子,忐忑不安。
她进屋先行了礼,旸七爷看着她,泪眼汪汪,痴痴地连喊三声“巧善”。
这……
巧善手足无措,为难道:“七爷,您有什么吩咐?”
旸七爷又对着窗外喊“大伯”,巧善回头向碧丝求助。
碧丝清楚:他这是被大老爷触动,心里意难平。
亲爹官瘾难戒,得罪了皇上,当不成京官,仍然心存侥幸:兴许还能赴外任。他一心扑在寻门路上,常年不在家,四处找人打点,为起复铺路,从来不过问儿子的起居和学业。太太惦念儿子,又怕男人走远了,会让狐狸精有机可乘,便跟了去。
碧丝是奴才,不好指摘主子,只能含糊劝道:“大老爷不日就要回来,七爷多读几本,常过去坐坐,请他老人家指点指点。”
旸七爷一听有理,不哭不嚎了,嘱咐点灯,捧起书,如饥似渴地读起来。
巧善帮着点完蜡烛,伺机溜了。
碧丝盯着她的背影,回头笑道:“这个倒老实。”
秋梧掩嘴打哈欠,嗤笑道:“人还没长开呢,或是生得迟又没人指点,暂且没开窍,或是大智若愚,知道避锋芒。总之,您先管好那两个,这才哪到哪,就斗成了乌眼鸡。等大太太回来,必定要看五房笑话。”
碧丝不愁这个,她扭头看一眼东耳房,暗自叹气。
自家太太上心的事就三件:儿子有没有读好书,儿子有没有穿好衣,儿子有没有攒到私房。
读书这事好说,七爷本分勤勉,不用人督促。
早年有老太太贴补,一季能做几身好衣裳,穿着合身又体面。这个冬天过去一半,一件冬衣都没有做,少年人长得快,看料子或尺寸,都能一眼认出是去年的。太太想着横竖他有亲祖母疼爱,轮不到她来操心,不如省下来,没做安排。老姨奶奶身子不好,眼下又有更大的事要操心,顾不上这边。她们这些做奴才的,总不好冲到她老人家跟前去讨要,只能干巴巴地等着。
七爷身上有外家的孝,老姨奶奶免了请安。回来这小半年,统共也没见几面,送来的东西都是吃食补品,一粒银子都没见着。
唉!
接连两天没动静,巧善耐心等着。
白日闲来无事,天擦黑反倒来唤人了。她将绷子藏到枕头下,小跑出去答话。
碧丝见了她,不着急说事,先问:“青杏呢?”
青杏要守夜,趁饭后清闲,抓紧补一觉。
巧善帮她含混过去:“早起头痒,这会正在篦。姐姐有事只管吩咐,我有空。”
“你回去催一催,你们都要来,有事要商量。”
“是!”
几个贴身伺候的人睡西耳房,屋里屋外都留了灯,巧善回头叫上青杏,匆匆赶去。
七爷专心练字,跟前不留人。人都在这边,连天黑必须出去的小么也在。
碧丝言简意赅说清楚:七爷的生辰在腊月中,今年府里不好替他操办,但她们不能不管。大伙凑点钱,给他添件新衫,算是她们的一点心意。样式和颜色她都想好了:石青色暗花缎褂子,眼下能穿,出了孝也能穿,不算浪费。不用额外绣纹样,在领子袖口衣摆镶上银鼠皮毛,不张扬又体面。
暗花缎,银鼠皮……
青杏和巧善听懵了,霜菘先叫起来:“那得多少钱才能置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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