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禾摇头,避而不答,膝行向前,离得近了才说:“老爷,五太太惦记鹿鹤同春……”
提起这个人,大老爷又气上了,捶着桌子怒骂:“不贤妇!贪财势利,若不是她唆使,芳苓也不至于犯下这等大错。”
家禾垂头撇嘴,暗自嫌道:那位贪得无厌,手段狠辣,该死,可她也是被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坑害了。
巧善啊巧善,这就是你眼里的大好人,护着混蛋弟弟,把罪责全推给内宅的妇人,哼!
该说了。
“老爷赎人时,不得已动了那匣子。五老爷看在眼里,回头便告诉了五太太。”
一个又嫖又赌,欠下巨债。一个守着孝,吃穿有份例,额外花不了几个钱。
一个跟着他,盯着匣子看了许久。一个没打上照面,却惦记上了偷它。
谁唆使谁,不言而喻。
大老爷变了脸色,哑口无言。
家禾看在眼里,趁着这股痛快劲,又下一剂猛药:“最底下那封,是当铺出的单子,珠钗玉环,以匣计数。五太太的体己,恐怕……”
家里的东西,老母亲的私房,弟媳的体己。这几月见到的当票子,不计其数。
大老爷承受不住,四肢拉软,双手扶稳了再坐下,耷拉着眼皮,细细地问:“这一笔要赎,总数是多少?那赃银又是多少?近来这些花费,打哪出的?我听他们说,你把账交了出去,那往后……唉!老太爷问到了账房,把我叫过去,拿庄上产出说事,把我骂了一通,说老祖宗积攒的家业,败在了我手里。那些银子没交到官中,我心里有愧,一个字也不敢辩。家禾,人一做亏心事,便成了罪人,嘴上多一道坎,有话也说不出。”
赵家禾报了数目,安抚道:“那是我逼着老爷做下的,全是我的错,老爷为形势所迫,又不为私利,何罪之有?老爷,正是有了那些钱,老国公的身后事,才能办妥帖。这钱放在哪个兜,都是拿来为家里办事,殊途同归。您放心,眼下够用,至于回京一事,鲁爷自会操持。”
钱当然要放在自己兜里才叫钱,一交出去,跟扔在江心是一样的,不够他们挥霍,还会助长他们的野心,以为时时有。他编了几天才把账做平,留的钱刚够办完丧事。那鲁文风光惯了,见账上捞不着油水,势必要在背后发力,催着那些人赶紧走。
大老爷抬眼看他,郑重纠正:“他们不走。祖父葬在这里,自然是在这守孝。底下人乱传话,你揪出来重罚。”
你信你的,横竖我是不信的。
最大的靠山死了,老太太和六老爷能不急?乡下立不了世子,自然要回京城四处打点,好抢占先机。这两位一定会走,老太爷也不会留,窝囊一辈子,就等着坐上国公的位子扬眉吐气呢。过两日,老的“水土不服”,这里不好,那里不顺,吃药扎针不见起色,只有京城的太医能治。到那时候,你是恭恭敬敬去送,还是不顾他们死活,强行留下?
这些话不能由他来说,这就是个不撞南墙听不进话的轴人。
赵家禾沉声应是,主动说起了墓地。
这阵子家里乱了套,他全心全意为家里着想,累去了半条命,还被误会,又承怒火又担罪名。大老爷心生愧疚,亲自扶他起来,说了几句软话,再放他下去歇着。
瞧,轻松拿捏。
他恨不能当即跑去告诉她,可是这才走完第一步。
赵苓是个懦弱的废物,自私自利,绝不会自首。当初假意求情,就是为了糊弄周家人,免得把他扯出来。
东窗事发,赵苓会赖,会躲。到那时候,再拿忠义那套逼一逼老爷。只要老爷肯上书,就能让皇上再想起他,知道赵家还有个明白人,有个忠贞不二的臣子。
那些人急着回京上蹿下跳,这一个老老实实留在乡下,谁是真孝,谁好拿捏,傻子都看得分明。
他探不到赵家由盛转衰的结究竟在哪,解决不了这个问题,那就做好打算:世袭罔替做不到,降等袭位也行。只要赵家的名号还在,他就能借好这个势,长风破浪。
才看见点起色就去炫耀,显得他轻浮,还是再等等的好。
第36章 马失前蹄
京城容不下,定江城是根基,不能软,出殡这日声势要浩大,不容有失。
己卯是吉时,寅时要吃过早饭,收拾好,保证卯初一刻(5:15)棺椁能出大门。因此老国公留在宅子里的最后一晚,赵府各处灯火通明,子孙都在灵前,八珍房的人也没回去,在油灯下洗洗切切,提早预备。
他领着两个人过来,当众点她的名,把她吓了一跳。
人在院中说话,四面八方都看得到,这是坦荡。她等着他开口,他看看四周,抬头看一眼天色,再看向大灶房,问她:“你往屋里瞧,能不能看清她们的脸?”
她点头。
“退到树下试试。”
她照办,又点头。
他跟过去,压声说:“天亮以后你别跟着去,寅正二刻,家安过来领你,你跟他去个地方,就在那待着。还记不记得那年撞到你的人长什么样?”
“能帮小英报仇了吗?”她赶忙捂嘴,盖住这声惊呼。
他不在意小英大英,只担心她的安危。接下来他有场大仗要打,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她这边,趁送殡人最齐,想办法把这个隐患拔了才安心。阙七是亲戚,谁也不能拦着他上门,这几日都在府里走动。究竟是不是阙七,他没有十成的把握,不过,他能这样想,万一对方也有这个打算,那就糟了。
这事马虎不得,还得先下手为强。要真是动不得的人,能拿个把柄,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也有益。
出殡走哪条道,是他划出来的,梅棠巷是必经之地。按行程,到那时差不多要天亮了,又有“隔行一灯,半道不能熄”的规矩,她可以看清楚。一棺两椁,庞大笨重,过拐角必定要慢下来,她可以看得更仔细。
“不要声张,看到了,指给家安,剩下的事,你不要管。”
她点头。
“去吧,捂严实点,外边起冻了。”
小英惨死,一直是她搁不下的心结。巧善清清楚楚地记着那人的相貌,因此一眼就认了出来。
“家安!”
家安等着她指示,可她说不出口了。
死了的人重要,活着的人更重要,她不能连累他们。
她放下千里眼,盯着窗外,失神道:“我……我有些渴了,劳烦你替我要些茶水。”
桌上就有,她身侧的几上也有。
家安没信,顺着方位看过去,大致有了数,再去倒茶。
“横眉短眼,颈粗腿健,一看就有些本事在身上。应该是这人,我没见过这张脸,至少不在老宅的名册里。五爷跟阙七都在那一块,这三寸丁一直绕着他们转,拿不准是跟的哪一个。”
家禾思量片刻,嗤道:“兴许都有份。赵昽是孝子贤孙,阙七是排不上号的亲戚,说难听点,那就是条仗势的野狗,赵昽身边不缺人,用不着他去搀扶。这样的日子凑一块,鬼鬼祟祟,只能是狼狈为奸。她哭了没有?”
问的是该哭丧的他,还是她?
家安觑着他脸色,缓慢答:“没有,看着有些着急。她不肯说,是不敢惹事,不是纯心糊弄,您别……”
家禾苦笑道:“我还能不知道她?你多支个耳朵,听听最近有没有事故。我在外头找了人来盯,八珍房的局已布好,你留神信号即可。”
大事办完了,上下疲累,处处松懈,正是暗地里捣鬼的好时机。
“那青杏姑娘要不要管?我看她家人很不上心,跟着她祖母反倒更苦,从早干到晚,一刻不得闲。”
“嘶……我说呢,原来漏在这,忙糊涂,把她给忘了。船上人少,赵昽盯上了她,没有得逞,必定不甘。”
他猜的没错,赵昽憋了大半个月,心痒难耐,又找上阙七。
姑妈老了,不中用,捞不到钱,被人赶去跟仆妇挤,翻身无望。阙七过不惯穷日子,怂恿赵昽将刚分到手的宝贝拿去兑了钱,筹划着过几日寻个借口“借”走,好将心心念念的美人弄回去,此时不敢得罪他,满口应承。
这事不是第一回 做,熟门熟路:赵昽掏银子,阙七出面使些手段把人支开。赵昽戳窗吹迷药,阙七用匕首拨闩。一个进去办事,一个在外边放风挡事。
进去老半天了还没完,外边这个冻得打哆嗦,听着里头的窸窣,心里不痛快,低声咒骂一通,叫了一声。
他奶奶的!
他爱浑圆饱满的美人,看不惯这种丑事,将灯灭了才进屋,瞥一眼炕上跪着蠕动的黑影,心里烦躁,背对那面坐下,满嘴怨言:“悠着点,别玩过了头,又鬼喊鬼叫,找我收场。我替你打听清楚了,这小东西爹不疼娘不爱,花几个钱就能了的事,你非要……你这是什么意思?”
颈上冰凉,先是指尖擦过,再是环住。
他没这癖好,直犯恶心,用力去扒,破口大骂:“瞎了你的狗眼!你做什么,放手!想过河拆桥? 有事都算在我头上,不知背了多少脏脏臭臭的骂名,你还敢……放手!你放不放? 老子到赵香蒲跟前告一状,有你好果子……”
身后之人玩够了,收紧,再收紧。咕噜咕噜一阵,渐渐没了声息。
床上那个仍在拚命扭动,发不出声,挣不开绳,只能眼睁睁看着阙七被当成死狗捆扎。两人抬着麻袋出去,屋里静得只剩了他的喘息。他不想死,接着发力往外蹭,实在艰难。此时再也怕不得别的,双膝抖动,待到面朝外侧了,用力往前栽,摔到边缘,再奋力一蹬。人从炕上跌落在地,顾不上疼不疼的,像肥虫一样,拼了命往门口拱。
去了半条命,出一背的汗,这才挪到门口。用舌头去勾门板上的破洞,有缝了再用额头去蹭,它不好使,那就换下巴。门一点点被推开,冻风往里灌,首当其冲便是他。此时身上前冷后热,难受至极。
他满怀希望,费劲把脑袋支起来,等在门边的人揪住他耳朵往上拽,不时发出嘲弄的笑声。他的同伴会一手凌迟的绝技,用匕首沿着捆索将中衣一块块割下,在檐下的脏雪水里沾湿,拍在他脑门上,糊鞋底子似的,贴了一层又一层。
赵昽筛糠似的抖,鼻子一刻不停地喘着,生怕就此断气。
这些人有意放他一马,没动血肉,只将衣衫剥干净了,暗藏的银票也搜出来收走了,将他力气耗光,再把绳割断,放他走。
冯稼看不惯欺凌弱小,收了钱仍旧不满,“禾爷,为何放了这畜生?”
“阙七的命不值钱,人丢了就丢了,闲了再慢慢找。他不一样,二房只剩了他,一出事,到处都要乱,这时节不能再出命案。你放心,或早或晚,总要除了这祸害。”
冯稼将银两又抛回去,恨道:“用得上的时候,别忘了叫我。镖行老规矩:为民除害,不收钱。有他那些,够兄弟们吃喝了!”
赵家禾客客气气道谢,等冯稼走后,他拿出革带碎块,捏着它冷笑。
赵昽又病倒了,亲近的人夸他孝顺,也有些不中听的传言,扯一堆八字风水,说是老国公怜他孤苦,要带他走。
这股歪风刮得及时,老太爷那果然有了动静,接连几日睡得不好,说是老国公夜夜入梦,不放心子孙和公府,教诲托付……
老太爷痛苦懊悔,吃不下饭了。
老太太日夜照护,也倒下了。
五老爷孝心乍现,要上山结庐守坟。
大老爷要在父母跟前侍疾,要劝说兄弟早日写下自首状,还要操心病重的侄子,忙得焦头烂额。
都在预料中,赵家禾将手里的饵一一撒下,耐心等着。
接下来,京里来的这拨人,该念着要回去了。
他胜券在握,将与客船签下的契上交之后,顺势问了句五老爷。
大老爷面色平静,坐在那一动不动。
他只好按下不提,改说起要往岵州恪州走一趟,早些出发,才能赶上收春茧。
大老爷仍旧不吭声,眼都不抬。
他觉察出一丝不对。
是谁来过了?
他借口要更衣,想退出去打探。
大老爷突然拉开抽屉,抓出一封信,用力甩到他身上,冷声说:“曹观
家禾的上一个名字
,你藏在背后,任意摆布我赵家人,是不是很得意?”
家禾跪下,捡起信,抽出来查看,纸墨字都熟得让人心慌,只扫一眼便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还在等时机开口劝说,这封梦寐以求的信竟然提早摆到了眼前。
他脑筋转得飞快,装作不知,惊呼:“老爷,您这是拿定主意要……这……五老爷那,再劝一劝吧,其中利害得失……”
死不悔改!
大老爷痛心疾首,站起来,大步走到他面前,紧攥念珠,盯着他质问:“我拿主意?哼!不是你小赵大人想要当家做主吗?”
“老爷,冤枉啊!那不过是几句浑话,他们编出来嘲谑小的,小的绝无此心!”
“这章子,只有你拿得到。这字,除了你,谁能仿得这么像?这信中之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得这么细致?我与至忠往来的事,全权交到你手里,倘若这信没被拦截,就是将我和他置于炭火之上。赵家禾,你比他们机灵,有点小聪明,办事利索,我倚仗你办了几回事,你就得意了? 往日琐碎,你自作主张,我念着情分,不与你计较,竟是惯坏了你。只是今日你这冤字,喊得太可笑了!”
这信打哪来的?
老爷为何这样笃定就是他做的?
今时不同往日,家禾不敢再耽误,着急辩解:“老爷,小的绝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这信送出去,于我,没有半分好处,何必多此一举?小的出身不好,空腹高心,总有这样那样的弊病,该骂该罚,但始终牢记一个忠字,绝不会做有损老爷的事。”
人证物证确凿,大老爷只听见了狡辩,大失所望,心灰意冷,招手让人上前,冷冷地吐出几个字:“背主行窃,家法处置。”
挨打是小事,这个罪名一落地,他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冷静,冷静!
家安扣住他胳膊,转身时松开一瞬,再次用力扣紧,力道落在五个指头上。
五,是赵昽,还是赵苓?
据他所知,这两人都没有这样谋划的本事,可是,他只能知道他看得到的东西,就像他在赵昽身边待了小半年,竟然不知道他是个好欺凌幼女的龌龊邪佞。
这封信能要去赵苓半条命,他没必要挖坑埋自己,那只能是赵昽。
赵昽,赵昽,没错,屋里那个蠢货把这畜生当命根子疼,担心这块心肝肉将来撑不起二房的家业 ,事无钜细,什么都教。早晚都要叫来问问,什么都交代,唯恐漏了哪。因此赵昽知道赵苓的事,知道与赵大人的往来明细。这两人情同父子,手把手教写字,赵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仿出这封信。
他用外边的人弄赵昽,赵昽居然知道是他出的手,装病藏在暗处,射出这致命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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