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前实在难受,趁这会没别人,梅珍悄悄用手腕按了按。
巧善抬头看看她,再垂头往下看自己,一眼能望到底。她也有烦恼要诉,放下瓢,贴着她,小声问:“我也胀,可是没有啊,只有小揪揪,没有沉甸甸,将来会不会没奶水?”
梅珍笑到捶墙,见她羞得脸通红,赶紧憋住,好好地安慰:“你那胀,跟我这胀不同,你这是要长啦,是好事。”
她指着那堆豆芽根,接着说:“它要发芽了,底下根须比豆芽多,都要往里扎,可不就胀了?将来有了孩子,那是结了果,到时就沉甸甸了,你别着急。”
她算算巧善的年纪,心里一咯登,暗道:这宝贝,急也急不来,愁也愁不来,还是别告诉她的好,省得她睡不着。
巧善听懂了,安心了,端起竹筛去洗菜。
梅珍盯着她窄窄瘦瘦的身子,摇头叹气,偷偷着急:孩子饿了,能喂点别的,将来你男人才苦呢。
菜预备好,梅珍赶紧洗手回家。
巧善闲不住,把盛杂菌的箩搬到檐下,慢慢拣。
一道红影晃过,她抬头看过去。
上青下红,是红英,拎着篮子出去了。
屋里还有别人,红英是家生子,应当没拿什么不该拿的东西,那就不关她的事。她接着做活,把干菌子按类别拣出来,分装在三个菜篮子里。
梅珍怕耽误事,喂完奶又往回跑,风风火火赶来,刚进院子就喊:“你这傻孩子,不知道吃东西就算了,连歇一歇都不会。再这么傻,我收拾你啊!”
屋里的刘嫂子端着瓦罐出来,笑骂:“勤快还不好,好好的孩子,让你给教坏了!”
傻孩子靠边笑,被喂一口蒸糕,美滋滋地喊“甜”。
隔一会,梅珍又凑到她身边,鬼鬼祟祟地解腋下扣,摸出一颗温热的丸子,不容分说塞进她嘴里。
“你这傻孩子,不睡觉也不吃饭,怎么长身子?往后不许操劳,睡不着也去躺一会!”
巧善嘴小,含着大丸子就说不了话,只能吸溜着口水狂点头。
外边一圈是糯米粉做的,里边藏着蛋黄。
蛋黄一咬碎,满口黄,光靠口水刷不净牙缝,别人一眼瞧得出。她用舌头扫了几圈,咬住嘴,赶紧去找水喝。
红英没头没脑冲进来,胳膊肘带到她。巧善手里的瓷杯一晃,喉咙呛到了,接连咳嗽。梅珍瞧见,当即要骂冒失鬼。
巧善朝她狂摇头——红英在哭呢。
梅珍也瞧见了,但不想理会。
有事说事,能帮就帮。她哭得再厉害,撞到人也有错,看都不看她家巧善,更别说道歉了。
哼!
梅珍帮巧善拍完背,心里还是不顺,回头瞪红英。
刘嫂子受托要照看红英,走过去问了两句。
红英先是光掉眼泪不说话,被哄得舒服了,才抽抽搭搭诉委屈:她念着往日的恩,特意从家里带了香菇黄花来煨汤,趁热带去探望赵家禾。谁知他非但不领情,反骂了她一通,叫她赶紧滚。
刘嫂子安慰她如今不是好时机,她哭得更大声了,梗着脖子嚷:“才不是呢!他就是瞧不起我,我不嫌他废,他倒嫌上我了。势利眼,白眼狼,玉露姑娘也去了,他对人客客气气的,只不理我。婶子,你懂什么, 快别说了, 往后我再也不去了!”
刘嫂子被下了面子,顿觉没意思,丢下她干活去了。
梅珍不停拿胳膊肘撞巧善,这个呆子仍在发愣,敲不醒。她把人拽到磨子前,巧善总算回了神,扶着磨盘问:“她……她们是……”
红英抱着木盆气鼓鼓地钻出来,谁也不理,大步去了井边洗干菜。
离得不远不近,说话声怕是会听见。这边的两人只好闭嘴,专心干活。
第40章 鸡争鹅斗
死掉的大人物一生最爱梅花,园子里就种大片的梅,即便那人一辈子没来过几回。
这算个好事,这时节没人来赏残花,不用伺候,它们不用人打理也能活好。
钱老三跟着他堂兄走了,看园子的人只剩赵家禾。他从早躺到晚,只在下雨前起来,拿锄头刨两下沟,就算尽了事。
他都残了废了,偷点懒,在情理之中,就是看不惯也没人管,太太也不让管,任他挺尸。
陆续有人过来看看,或探望,或打探,他暗自记了数,入夜再教她……
“……二半如一
九九歌里除了乘法口诀,还有分数
,背完了。”
他睁开眼坐起来,懒洋洋地夸赞:“一字不差,很好。四七得多少?”
“二十八。你……”
“想说就说。”
她实在憋不住了,蚊子哼似的说:“红英过去看你,哭着回来的。”
“这红英又是谁?”
“松柏绿袄,枣红裙子,眼睛大大的,你不记得了吗?她给你送了汤。”
她总觉着这问话有哪不对,一琢磨就用上牙碾起了下唇。
他没好气道:“别总磨嘴,越舔越干,过后又要脱皮了。东西买了就要拿来使,别舍不得,该擦的擦,该抹的抹。”
“哦。”她心一横,飞快地把下一句吐了出来,“她跟玉露姑娘一块去的,你记得了吧?”
他暗喜,面上冷傲,淡淡地回:“不认识,鬼知道她怀着什么目的。不是你教我要提防别人下毒吗?不是你煮的,我不吃。”
啊?
“她还小,不会,没有……她没有坏心思,下回……算了。她说她不去了。”
他饶有兴致地问:“你见她哭了,什么滋味?”
她来回摸着册子上的字,为难道:“不好受,我怕她记恨你,你不知道,她父母兄弟都在这里边。这时候不好再树敌,我不是怕,就……麻烦多了,终归不是好事。”
又是空欢喜。
他捏了捏眉心,嫌道:“她哭不哭,不与我相干。青天白日,把活丢给你们,自己乱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管这些闲事,要小心那刘招娣。黄香再伤心,总得为下半辈子做打算,迟早要回来。刘招娣尝过管事的滋味,必然舍不得让出来。想要把黄香赶出去,只要在大事上出点小纰漏。黄香老练,不怕事,她俩打擂台,遭殃的先是你们。”
她本想说刘嫂子是好人,可是,好吧,她也拿不准了——从前那么和善的老爷,说变脸就变脸,张口就要他的命。
她认真听着,点头,放下习字册,拖着小杌子到他跟前,小声问:“我听她们说,老太爷房里有几个娇娇俏俏的新姨奶奶,才二十来岁。你知不知道老太爷多大了?”
老夫少妾,多的是,男人嘛,但凡兜里有几个钱,只要身子没入土就想搂女人。他见惯了,不以为奇,但她没见过,看把她愁成什么样了。
他憋住笑,随口哄她:“六十出头。甭管他多大,就是八十也有人贴上来。人家高兴着呢,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有人伺候,比做苦工好百倍。这是老太太这个贤妻使的计谋,为的是什么,你仔细想一想。”
老太爷再尊贵,也只有一个脑袋两只手。老太太在那头为他纳新人,他就忙得没空惦记这里的旧人了。
她点头,又问:“我明白了,可是老太太能得什么好处呢,不是又多了几个敌人吗?还有,我看这法子不管用啊,老太爷还记挂着这位,这回特意接走了。”
他摇头,“老鬼早就丢开手了,要不然,过去几年怎么没想起。这事,还是老太太做的。”
好不容易打发出来,这趟又把宿敌带回去,在她看来有害无益。她实在想不到老太太图的是什么,摇头,托腮等着他解惑。
“糟老头子,不招人惦记,老太太早过了吃醋的年纪。我猜她从前要争的,也不是他,是一口气,是身份地位。”
“不甘心输给妾室吗?”
他点头。
她还是不懂,追问:“坏的是老太爷,老太太怎么不对付他,只为难老姨奶奶和小辈,反倒要给罪魁祸首好处?”
他愣住。
她以为自己没说明白,再解释:“老太爷要是真心爱着老姨奶奶,爱着儿女,那别娶妻,守着他们,庇护他们。兴许他这样的身份,必须娶个贵人家的妻,那能不能挑个不能生养,也不在意他的人回来?有那样只求一个养老送终归宿的人吧,被休的,或是死了丈夫,娘家又容不下的人。那位嫁进来不伤心,老太爷得个挂名号的妻室,谁也不觉得吃亏。他要是真心想娶妻,想要妻妾和睦,那就和老姨奶奶说好:哪些是你该得的,哪些是你该做的,不能碰的不要动心思。彼此规规矩矩,才能相安无事呀!他惯着老姨奶奶,又护不住她,像是故意煽风点火,叫人去撩祸。我们乡下就有这样的坏孩子,等她们闹到不可开交,他缩起脖子在一旁看戏。”
他还是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抬手想帮她把脸颊上蹭到的酱渍给抹掉。
干的,擦不走。
他不知从哪弄来了烧鸡,逼着她吃。这样的东西,如今是禁忌,为了消灭罪证,她啃得粗鲁,还要忙着说话,脏了脸也不知道。
她抬手盖脸,藏住它,也掩了羞赧,转身把帕子打湿,再用力抹。
他在后边叮嘱:“轻点!”
她转回头,他看过,笑答:“已经好了。”
他只笑了这一下,重新靠躺好,闭上眼,慢悠悠地说:“女人的身份地位,都是男人给的,老太太想要保住尊荣,就只有讨好他。你不用心疼,老太太未必用了真心,不过是玩弄他,利用他。巧善,男人女人都一样,沾了荣华富贵就上瘾。没准老太太嫁过来之前就是清心寡欲,只求一个安身之所。真嫁了,睁眼闭眼都是这泼天的富贵,想想只要再努力一把,还能得到更多,就会不甘心。你看看贪字怎么写,今日蹲在宝贝上,明日怎么舍得相让?譬如在这院中摆上一篓金子,人来来去去,一起头或许不敢看,不敢想,日子久了,个个会动心思。”
她还管着他一包金子呢,这得赶紧说明白:“我不要,别人的东西不能拿……你说,你接着说。”
他重新闭上眼,缓缓道:“你不用为谁操心,路是她们自己走的,成王败寇,怨不得谁。”
“原来如此。”
她这声感慨悠长,他听了想笑,转头问她:“困不困?”
“歇了晌,这会还不困。梅珍跟你一样,老是催着我吃,催着我睡,我就睡了。从前睡不着,吃不下,如今倒好,能吃能睡,长了不少肉。衣衫有点紧,要改一改才行。”
他喜得跳起来,连喊了几个好字,来回踱步,不自觉就笑出了声,眉飞色舞道:“不用改,再做新的。多的是布,明晚我给你送来。”
啊?
她心疼,迟疑道:“这些都是新的,年前才做好,只下过几回水,不穿多可惜!做的时候特意留了布,能改。”
他摸透了她的心思,不讲别的道理,只说:“那些布不用额外花钱,别人送的,花花绿绿,我又穿不了,白放着可惜,收久了还会坏。 换下来的这些拿去给人,不算浪费。那青杏在家不得宠,个个欺她,不是挺可怜嘛,你拿去送她。”
那也好。
她挺直背,扯了扯衣身,想起先前的话头,赶紧问:“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把老姨奶奶带去呢?我听说她很不情愿,我想也是,留在这边,满府她最尊贵,儿女都在跟前,活得自自在在。前些日子,有他们在,她那边都没声了。从前很爱折腾,定下菜式,都预备好了,她总是说改就改。一会要吃鹅,瘦的老的不行,要脂多肉嫩。一会要吃鸭,嫌家鸭不鲜,放养的鸭子不甜,非得是野鸭子不可。大冬天说要吃油炒鸟英花,上哪弄去?没吃到就嚷嚷心口疼,也不管别人头疼不疼,只管张嘴要。”
越说声越小。
她不等他答,自己嘟囔上了:“啊呀,我在可怜她什么呢?”
他失笑,不答反问:“糟老头没人抢,这会该争什么了?”
“家当,位子。那不是该拿下……大老爷吗?”他没动静,她便往深处琢磨,猜道,“把他母亲带走,借此拿捏大老爷,叫他不要轻举妄动?”
“这只是其一,还有大用处。她只生了一个老六,惯得不成样子,上不得台盘,注定没出息,要防着大的这个将来又做官去。只要赵蒲名声好,老太太就心里难受,一怕丢了世子之位,二怕他风头过盛,让宝贝儿子黯淡无光。明月居那个,也六十了。上了年纪的人,或是半夜中恶
暴病或中邪,猝死
去了,或是起身时跌下床摔破头,或是嘴馋又犯懒,停住食
积滞不消化
,肠绞疼死了……到了必要的时候,有一百种死法让那位丁忧去职,由盛转衰。”
她倒吸着气,直打哆嗦。
他不愿意吓住她,横竖他们要走,往后这些人、这些事都与他们无关,管他们死不死活不活,因此故意说:“这都是写在话本子里吓唬人的歪主意,没那回事,不过说来解解闷,你不要放心上。”
她用力点头,翻开册子又读了两页,待到要散时,终于问出了口:“玉露姑娘又来找你,这次是为的什么事?”
一个“又”字,相当的妙!
他故意不说,急着掀窗往外翻,匆匆道:“不早了,明儿再说。”
第41章 百虑攒心
什么事,这么着急,连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了?
窗子落下来,她抬手搭在窗框上,手指挠着框上的旧疤,嘴里幽叹。
吱呀……
窗子又动了。
她赶忙上手去推,他没往里进,单手托着窗,立在外边问:“你叹什么气?”
她被他盯得发慌,扭头躲开,结结巴巴说:“没……没……我没事,真没有。”
他将脑袋探进来,丢开手,任窗子落在自己肩背上,看一会后,再进来些,半个身子趴上窗台,似乎没有要再进屋的意思。
她多瞧了几眼。
他暗自得意,再问一次:“做什么叹气?为何要打听那玉露姑娘,还想着拜师,让她教你绣花?”
她摇头,老老实实回答:“我怕她会害你。”
这话不是他想听的,好在她摸着墙,又说了下半句:“你一个人在那,我总是担心。”
他还在盯她,她一转头就被这份炽热灼到,赶紧垂下头,盯着鞋尖问:“你总是不答,是不愿意说,还是不能说?欸……”
一眨眼的工夫,人又进来了,不去坐,就在这找墙面靠住,抄着手说:“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抽空说说吧。你仔细听好了!”
眼神不正,调子邪气,像是要捉弄人。
她莫名其妙脸红了,支支吾吾说:“难……难不难?你你……说慢点,夜深了,困……”
他心里畅快,起了坏心思。
“嘘!有人。”
他凭空造出个“危险”,一把将人拽过来,单手环肩抱住。
很好,刨去袄子褙子,多少剩了些肉。从年前上船起,她的脸和手就不干巴了,润润的,最叫人欢喜的是慢慢地圆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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