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慌得没头没脑到处瞄,在窗子上没看到动静,耳朵也听不见,只能回头看着他,等他给讯号。
她还小,不能闹过分了。他往西面瞧瞧,松开手,淡定地圆谎:“想是甘旨房的婆子起夜了。”
“哦。那边也少了人,算上杂工,才六个。”
“各处都少了,满打满算,也只有百来个。五房那疯婆子要掺和管家的事,你留个心。从大面上看,她刚上手,会先盯着钱,但这也是个小心眼的毒妇,难保不会记先前的仇。有大太太在,她不敢在明面上动你,私底下使了什么手段,你就近告诉一个:我,或是家安,或是黄香,不要不好意思,她欠我人情。”
不用问他怎么知道,他一早就交代过:白天睡觉,夜里到处跑。府里的事有家安给消息,外边的事,也一件不落地打探回来了。
“好!你放心,你教了我这么多,总有点成效。”
他笑道:“是,你比我聪明,一点就通,我不过是瞎操心,白嘱咐一句。”
她跟着笑,不经意间打了哈欠。
“快去睡。”
他大步走到新椅子那,将它完全展开,捏了捏枕头和小被子,估摸着够厚实了,这才安心离开。
她一直默默看着,他弯腰替她操劳,她的目光正好落到他腰上,突然很想伸手摸一摸。
从前皮子珵亮,扣上有金有玉,她没这个想头,如今布带子扎布衣,满脑子惦记。
怕是困糊涂了。
能完全躺下的新椅子,新被新枕头,这是她头一回有了单属于自己的被窝,舒服到来不及感叹完就入了梦。
第二日早起又是一阵忙,到了午后才想起来:他还是没说玉露姑娘来做什么呀!
不能说吗?
接连几日都不见人来,东西倒是不断。梅珍偷着塞鸡蛋,张婆子寻机送了她半篓干果点心,家岁来一趟,将她“亲戚”捎来的料子转交,还给了四个窖藏的橘子,蔫巴,但很甜。这时节鲜果不易得,小孩老人吃了好,她塞了三个给梅珍。梅珍回家一趟,又带回来一个,两人分着吃了。
他是不是特意躲着,怕她缠着要问清楚?
梅珍见她心事重重,随便猜一个,心直口快道:“愁也没用,这事得看老天爷的意思。”
“啊?”
“你仔细想想,你娘那里有没有货?”
“啊!哪里?”
这傻孩子!
梅珍用手背一托,巧善看明白了,红着脸说:“她是有的,结了六七次果,个个有得吃。”
梅珍没憋住,靠着墙哈哈笑,“你娘有,你就会有,只是来得迟了些。以后少操心,多……”
巧善远远瞧见有人来,赶忙朝她使眼色。
梅珍收了笑,抓紧收拾碗碟。两人一个洗,一个收,又利索又干净,来人还是挑了点毛病来训一训,再越过她们去找刘嫂子。
等人走远了,梅珍悄悄地告诉她:“这就是跟了老姨奶奶很多年的葛婆子,临走留给了七爷,咱们家的七爷。”
巧善心里有了数,这是五太太要插手八珍房了,大太太会让她得逞吗?
她把她知道的事,也告诉了梅珍,如今没得顾忌,连过去五太太那些不体面的手段也说了,听得梅珍接连啧啧。
葛婆子走后,刘嫂子立刻叫她们进去,说起方才听来的事,问她们要不要入伙。
家下人失了管教,府里乌烟瘴气,太太们有意要革新,各处都要招揽有能耐的人来管事。她打算包下八珍房,只是这新规里有一条,为了看清各家的本事,须垫补些银两来开支。到了月底,再凭账簿去账房支取兑现。事做得好,账也做得好,上头自有奖赏,下月还能接着干。
刘嫂子提起买菜做饭里边的省钱门道,眉飞色舞,誓要摩拳擦掌大干一番。
听起来,似乎比每月只能得那雷打不动的几个钱要好很多,但既然已经知道葛婆子到了五房,那就算前方是金山也不能去。五太太既是无利不起早的人,也是冷血无情的人,在她这,只有剐人的刀,绝没有好处给。
巧善相信走不了几步,就有个火坑在等着。她悄悄地拽了梅珍几次,梅珍对着刘嫂子哭了一番穷,而后满是惋惜地摇头。巧善比她实在,掏出兜里那点零碎给刘嫂子看。
这两个最老实,好拿捏,但她俩拿不出钱,派不上用场。刘嫂子只得作罢,再去找别人。巧善左右为难,心里实在过不去,切菜时,凑到她身边,诚心劝了几句。
刘嫂子没听进去,这家可是国公府,多大的体面,那是正经的太太,难道会赖下人的钱?她只愁别的事:虽说如今各处吃着素,可是花费也不小。她暂管着八珍房,每日账上来去多少,心里大致有数。一日要垫三四十两,她一个人哪里拿得出这么多,但她又实在舍不得丢开手。
做生意,投的钱多,利就大。她知道上哪采买划算,账上记一钱半的核桃,一钱银子就能买回来。照这样算,垫三十两能挣下十两,一个月就是三百两,做梦似的。
一辈子难得碰上这么个发财的机会,还能在黄香回来前光明正大占着位子,绝不能错过。
“晚间就这些菜,你们先预备着。我胸口憋得慌,先出去逛逛。”
“婶子,你再仔细想想,这事真不好说……”
“我知道了,你放心。”
巧善望着那身影暗自着急,梅珍提着桶过来安慰:“夜里我跟她一块走,到时再说一说。实在说不通,那就是她的命,你尽了力尽了心,够可以的了。说多了,指不定人家嫌你不会说话,晦气呢。”
“唉……”
巧善叹完,回头打算干活去,正巧瞧见东边上空有烟气冉冉上升。她想起那边还有个立志要做君子的佛爷,又释然了——若真的被坑了,教刘嫂子闹到大老爷那去。他最是要脸,总不能赖账,出点丑事,叫他再恼一恼,也算是替家禾出气吧。
她只求别伤到大太太,阿弥陀佛。
第42章 讨个说法
一走就是半天,到了该炒菜的时候也没见回来,张婆子叫梅珍先顶上。
梅珍学了十几年,大大小小的菜也做过,不慌不忙开炒。红英守着汤,巧善和陈婆子一起盛菜分装往外递,就这么忙过去了。等到饭菜都送得差不多了,刘嫂子才匆匆跑来收场面。
做完了主子的饭,还不能吃自己的,清场清点,全忙完了才能去饭堂坐一坐。红英还算有眼色,方才没干多少活,这会抢着去甘旨房把饭提过来,大伙坐下就能吃。
刘嫂子先是贴着陈婆子说话,而后又叫住红英,要跟她一块走。
梅珍用胳膊肘撞巧善,在桌子下摊手表示无奈。
那就这样了,个人先管好个人的事。
接下来几天,刘嫂子的心思都在这上边,把活一丢就跑了,偶尔还将红英也叫走,把剩下的人累得够呛。
陈婆子气不过,到张婆子那告了一状,这才好点,起码赶来掌勺了。
巧善不再纠结此事,只是一直脱不开身过去看他。他也忙得很,夜里没再过来。
开始是担心,渐渐地,好像生起了气,老想和谁抱怨几句。
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掐着手指暗骂:王巧善,你这是干嘛呢?他一定是在为筹划他们离开的事而忙,你呀你,心眼太小,只惦记自己那点事,没出息!
想到可以离开这里,从此自自在在,只需为自家的事而忙,萦绕在心头的郁气渐渐散了。
到了那时,想见就能见,想给他做什么吃的,那就做什么,不用偷偷摸摸。
横竖睡不着,不如起来做会活。她重新坐起,掀开椅子旁的竹筛,从针线箩里拿出布料接着缝。
衣衫缝好了,换他的护膝。
“做什么又不睡觉!”
糟!
她手忙脚乱把东西往箩里塞,含糊答:“没,没干什么,绞指甲呢。”
他懒得弯腰,用脚勾来竹杌子,先坐下再递东西:把壶放在灶口旁温着,将两包东西送到她面前。
一包是果子,帕子不够大,扎口露出了棕黄的果皮,看个头,应当是梨。另一个大包四四方方,里边是食盒,看不出装的什么肉,但一打开包袱皮就香气四溢,勾得人发馋。
她一样一样接过来,欢欢喜喜问:“你想吃面还是饼?我们一块吃。”
他摸出银三事,挑出剔齿纤捻着,垂眸道:“我吃过了,叫了几个朋友商量事。趁热抓紧吃,我才吃过茶,不用倒。”
不是烧鸡,又换回到大肘子了。
“这么多肉,我吃不完。”
“能吃多少算多少,吃不完锁起来,明晚接着吃。”
“哦。”
这店家的手艺不赖,不肥不腻,只剩好吃。
她这边开吃,他那边开口,借说话分神,好叫她多吃点。
他说了外边一些事,她听得着急,找他确认:“你是说,外边吃的用的都涨了价?”
“米面涨了两三成,鸡鸭鱼肉便宜了些。我跟人合伙拉些东西在两地买进卖出,赚个跑腿钱,顺道四处逛逛。”
“夜里也能出城吗?”
他笑了两声,扬眉自得,“这家的名号好用,不过,我不稀罕,花几个钱疏通疏通,再请两顿酒肉,照样畅通无阻。夜里赶路同那边的人交换,把东西拉回来,正好赶早入市,卖完再采买。两拨人,轮番上。”
真好。
可惜她只能待在这围墙内,凡事靠听说。
“那……那你想好了吗?我们怎么赎……我什么都不懂,听她们说,光有钱还不行,要去官府找人盖章办事。”
“只等一个时机。你别担心,这事不难办,我都盘算好了。”他见她仍有担忧,笑着问她,“还记不记得那位赵小姐?”
“软玉如丝!”她点头,笑眯眯答,“她家的棉花是真的好,比外边买的强百倍。你说你帮着牵线,让这家和那家一块做了生意。是要找她帮忙吗?”
棉花不多,先为他做了手衣,剩下那点不知道做什么好,近来才想起风里来雨里去,膝盖也是冻着的,她还能再缝点有用的东西。
他点头,盯着她的眼睛,柔声问:“没错,往后我们离开这,去恪州溯州安家,两头跑商,你怕不怕?”
跑商比刨地强,以他的本事,绝不会亏钱饿肚子。只是,背井离乡,人生地不熟,总有些不安。
往后还能再见梅珍柔儿她们吗?
她垂眸,沉默一会,缓缓点头。
“你还惦记着王家?”
她摇头又点头,为难道:“我不恨他们,也没有念着他们,只是……还有个小妹妹,我走的时候,灵姐儿不到三岁,她是我一手带大的。”
又在操娘心。
“知道了,我先托人去打听打听。你尝尝这个。”
他侧转身子把锡壶拎回来,随手泼了她的茶,倒满果酒再递给她。
她接过来,稀里糊涂就喝下一大口。这味道太奇妙,又呛又甜,喉咙又辣又爽,贪婪地喊渴,迫使她又端起杯子。这一口没急着吞,抿上一会才咽,从嘴到肚子,哪哪都舒服。她打了个嗝,傻笑一番,又在他的蛊惑下,把剩下的也喝了。
他朝她伸手,她把杯子递过去,感觉身子绵软,便倒回去,侧躺着说话:“我能给小柔儿留点东西吗?梅珍很辛苦,府里这两三年不会出门赴宴,平常用不上轿子。我担心周有才也会被打发出去,到时只剩她一个人挣钱,家里一堆老小,日子会艰难。”
他并不在乎她花多少,只要她高兴,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他用草纸擦净搭在膝上的剔齿纤,待到她说完,抬头笑道:“你是干娘,我是干爹,为女儿攒嫁妆,天经地义。你先想一想要预备些什么,列个单子,我去置办,直接送她家去。”
这……
她深吸气,怯怯地说:“不知道要买什么,想给她留点银子,十……不,五六两就成,入夏入冬做件新衣,总捡男娃的旧衣衫不合适,太旧的棉花也不暖和。”
他懂了:她小时候穿的全是烂衣衫,不合身被人笑话,不暖和挨惯了冻。兴许还挨了不少打骂,从此不敢争,不敢想,因此大了吃什么穿什么都不在意——卑微怯弱刻在了骨子里。
他听了心酸,笑骂:“你这干娘也忒小气了些,算了,这事我来做主,不用你管。”
“怎么好……”
“怎么不好了?”他摆手,将三事收起,两只胳膊交叉,叠在膝盖上,上身往前探,凑近了,眉眼带笑问,“王干娘,你还有没有事要交代,或是要问?”
她被看穿了心思,突然不好意思问了,垂头偷笑——她可真傻,他都要带她离开这了,她在操心什么呢,总不至于把人家玉露也带走,就算玉露肯,老太太和章家也不会放人吧?
他接着逗她:“你不问,那我可随便说了啊。”
她就等着这句呢,忙不迭说:“嗯,你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闷笑,身子后仰,不管它脏不脏,悠哉地靠在冷灶上,勾着脚尖绷直腿,盯着鞋头说:“章玉露是老太太派来的说客,头前问我愿不愿意往府里去,从此效忠她。我没那心思,拒了,人也没逼着我去做什么龌龊事,只是劝我悠着点。说做奴才的人,尽到本分即可,不要额外折腾出一些事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看来,她们说得没错,只可惜我知道得晚了。也无妨,老天自有安排,此路不通换条道,天大地大,只要我不服输,上哪都能干出一番事业。”
游说时谦和有礼,认可他的才干,被拒绝也不为难。他心里舒服,因此对这位还算客气,只是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她听得入了迷,恍恍惚惚问:“是不是你投奔了老太太,她们就把玉露姑娘嫁给你?”
糟,玩过火了。
“别胡思乱想,没那回事!”
那干嘛要找个美貌姑娘来做说客?
她摇着脑袋,想晃醒自己。
“别摇了,晕不晕?这里有几样东西,你先挑挑看,挑不中也不要紧,那就再等等。过两天,兴许要出趟远门,不要操心,你的生辰,我一定赶回来。”
她脸颊绯红,这模样太招人。他也喝了酒,再待下去要出事。
逗逗可以,礼成之前不能不尊重!
他重新站起,从怀里摸出一个扁平的木匣子,走两步,将它留在桌上,不等她回应,转身就走。
她扶着椅子站起,又开始犯晕,摇摇晃晃跟在后边。他转头瞧见这一幕,笑着倒回来,把人扶回去坐下。
“这酒里添了些补药,你收着,睡前喝两口:比照今晚的量,再减一减。大夫开的方子,不伤身,吃了睡得好……长得快。”
“啊?”
“早前没得吃没得睡,长得慢,再不调理,那就真的要耽误了。”
“难怪,慧姐儿比我小一岁,走的时候,她比我高半个头呢。常有人误会她是姐姐,她皮子白,生得好……”
合着就欺负她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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