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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下人——吴若离【完结】

时间:2025-02-18 14:51:19  作者:吴若离【完结】
  一切都透着古怪,等等,方才他说什么护身符。
  八字!
  他说八字不好配。
  要她的八字做什么?姨妈叫她少报一岁,那要拿去用的八字是真,还是假?
  她想把人追回来问个清楚,跑到门口一看,早没了影。看门的婆子听见“吱呀”,用扁担敲敲石砖,警告她不要乱跑。
  走不了,真的走不了。
第4章 一个奴婢的死去(一)
  她问过小英:怎么七月十五要去庙里花这么多钱?她们那可不这样,人人留在家,白日祭祖,天黑烧纸,不会在这一日去庙里。
  小英说这是佛欢喜日,人欢喜时容易松口,好求他办事,佛应当也是如此。
  可惜这个欢喜日,生生折断了她的欢喜。
  或许留在这也好,不用下地风吹日晒、累死累活,横竖在家也是要做饭的,这点活不算什么。在家只能吃个半饱,在这可以敞开了吃,还能吃好,夜里能睡三四个时辰,不用操心别的。
  可惜这番安慰劝不到心底。
  生死都交到这了……要么打死,要么打发到庄子上去……生死簿!
  这不是吓唬,她们天天闲聊,新鲜事哪有那么多,会各自翻出陈年旧事来回味。她听来的故事里,满是罪孽。大罪小罪,欲加之罪,全凭主子下定论,死在这宅子的亡魂不知道有多少。
  眼下安逸,全靠小英和这些婶子嫂子照应。在庙里,管事的虎着脸下禁令,这不能去那不能做。小姐们想闹就闹,哪管下人们死活。要不是小英,她也要跟着受罚,还不定要闯出什么祸来。
  小英对她那么好,可她生了这张笨嘴,伤了人家的心。
  她慢慢挪回来,对着灶膛偷偷掉眼泪。哭管不上多大用,火渐渐弱了,她再添一次碎柴,洗了手,将预备在箩筐里的菜拿出来,该洗的洗,该切的切。
  十八这日,小英独自去送的斋食,二十八也是。
  巧善总是抢着把活做了,烧灶的时候,偷偷地瞄她。眼看这孩子越熬越瘦,小英先憋不住了,主动找上这小可怜,领她去见贞光居士。
  巧善惊讶,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不放,小声问:“今儿初三,也可以去吗?”
  “居士念着你呢,问你会不会踢了。我说不会,忙着做活,没空练。她说‘好,我知道了’。昨儿有小丫头过来传话,叫我们有空就过去一趟。我跟干娘说好了,先过去帮忙,申正(16点)一刻再回来做活,来得及。”
  难怪秀珠留了下来,有她看炉子,巧善才能走开。秀珠比她们大几岁,往前数几年,也是看炉子的命,吃过这其中的苦,不想再尝。厨下的规矩本该是谁小谁守,不过,黄嫂子是东厨第一得意人,她的话,秀珠不能不听。守一回炉子不打紧,她担心巧善是不是攀上了黄嫂子,那往后这活又要落回自己头上?
  她悬着一颗心,等人一回来,就时不时凑到巧善跟前打探。
  换做从前,巧善指定老实答了,如今这都是不能说的事,她还得再撒谎。好在随便讲两句,秀珠就信了。可巧善很难受,她想变机灵,但代价不能是满口鬼话。
  也许还有别的法子可以出去,不,是一定有。
  小英大度原谅了她,巧善却不敢冒险再找她打听,只能暂且忍着。
  她盼着那家伙再来抢一次吃的,想问问他八字是怎么回事,还想托他打听有没有办法可想。可惜天天守着避火缸也没用,那荷叶包里的东西,最终都入了自己的肚。
  那个人不来了。
  她害怕听到坏消息——如果他死了,那她极有可能也会死,或早或晚的事。他们这些半道来的,没人相帮,不值钱,谁都能踩一脚。
  好在初五午间听到她们聊到了大老爷的行踪。
  原来是出远门了,晚间就回来。
  大老爷要吃寺院菜,今晚就要预备起来,豆腐不能用外边的糙货,得自己来。
  她和小英用心拣豆子,尽早泡上。老爷的嘴干净,磨出来的豆浆里不能沾别的,这石磨还得反覆洗净。
  小英一面干活,一面讲起国公府的往日辉煌。巧善听得入神,忍不住问:“在我们那,父母会跟着长子过活,因此分田地时,往往长子要多得一些,管这个叫长子田。怎么父母住京城,大老爷要离那么远?”
  小英朝她摇头,擦了手,跑到门外哨探一番,再回来咬耳朵。
  “他是庶出,那位原是房里伺候的丫头,两人不经长辈点头就好上了。”
  她说完这句,无声提醒:老太太!
  “啊?”
  “那位很有些本事,一口气生了三个。新娘还没进门,先有了三个将来要分家产的便宜儿子,谁家能乐意?那边知道了这事,立马退婚,气不过,将这消息散遍京城。彼时太爷上头还有同是嫡出的长兄,自个无才无德,老国公又不爱他,因此没人愿意结亲。后来就连皇上都知道了这事,私下训斥没规矩,婚事上就更难了。高不成低不就的,拖了十几年,总算成了亲,连生了一二三四姑奶奶,才有了嫡出的六老爷。
  老太爷是老国公的二儿子,跟真爱通房(这里的老太太)生了三个小孩。后来大哥死了,现在水涨船高,不敢再随便搞,才把真爱跟大老爷他们打发到老家。
  ”
  这里边人多事多,巧善听得一头雾水,连井绳都忘了放。
  “这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不知道不要紧。这里边牵扯太多,我爹娘夜里总要掰碎了跟我们讲,不然我也闹不明白。不与你相干,等你大点就懂了。”小英就爱她这呆呆的模样,不怒反笑,特意将井架上的短绳系到她腰上,仔仔细细叮嘱,“一个人的时候,不要到井边来。身边有熟人,也要仔细着,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还小,身板薄,打水的时候,不要怕麻烦,先将这根救命绳绑在腰上,再往井口那凑。这是老井,说是有十丈,从来没断过水,掉下去会没命的。你可要记住了!”
  “好,我听你的!”
  小英咯咯笑,跟她合力拉上水桶,将小石磨再泼一次。
  活干完了,两人又挤在一块剥花生,瘪的不用特意拣出来,顺手吃了就是。小杌子坐久了腿酸,两人起身偷偷练会毽子——居士还等着她长进呢。
  吃花生吃了个半饱,晚饭时,巧善又悄悄攒了一张豆渣饼和两只豆腐皮小包子。
  大灶要封火,烧炭的小炉子生起来,吊上一锅汤,随时能把面条下进去。
  值夜的是稳重老练又有点厨艺在身的大姑娘,在椅子上躺一晚就算过了。大老爷偶尔会传一声,总是有赏,累一宿也值。
  巧善帮着打扫,落在最后。晚饭往大老爷那边送了十六道菜,夜里不会再饿,守着没好处,不如回家去。秀珠盘算完,叫住她,问她愿不愿意替一晚。
  小英教过她:人家问一句是情分,你不乐意也要笑着应下,别轻易得罪位子比你高的人。
  巧善点头。
  秀珠欢欢喜喜回家去了。
  巧善盯着她的背影,露出一丝羡慕——秀珠和小英一样,一家人都在这里边,有主心骨在,即便出了事,心里也不会慌吧?
  张婆子给库房落了锁,过来瞧一眼,叮嘱几句,也走了。
  西边的甘旨房亮着油灯,那儿也有人值夜,她不是孤单一人。
  真不是孤单一人,她将用过的笤帚归位,把门关好上闩,一回头,差点叫出声来。
  她不想害死他,压声呵斥:“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进来的?赶紧出去!落锁之后无故走动都算贼,被人逮到你就完了。”
  家禾一屁股占了那把躺椅,恬不知耻地使唤她:“给我弄点吃的,累死我了!”
  小英说他是个坏透了的怂人,专挑她这个软柿子捏。
  巧善气恼,但不想现下得罪他,放下烧火棍,顺手将抹布甩了过去,正好落在他头顶。
  这准头!
  家禾不想在这吃亏,掀了它,跳起来要计较。
  巧善心慌,从怀里摸出荷叶包,砸过去。
  家禾接了吃食,嘴上还要讨伐:“你一个姑娘家,将东西藏在那,当着男人的面掏掏摸摸。啧啧,叫人怎么看你?”
  巧善瘦小,胸前平坦,爹娘只教她过这样的男女大防:别招惹男孩,你打不过,只会受欺负,躲着最好。因此她没听懂这里边的讥讽,只呆呆地“哦”。
  家禾又瞟一眼,这小东西多可怜,到了这岁数还没长乳儿,往后指定不会有多大出息。脸太素,人又憨钝,只能止步于此。
  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混成独当一面的厨娘,顶破天能配个小管事,以他的志气,无须巴结。
  “嗤!”
  “二十两!”
  家禾刚坐下又弹起,急问:“你有二十两?要做什么,只管说来,我替你办。”
  巧善摇完头,垂下去说:“我没钱。我想问问……”
  家禾失望,没好气道:“没钱你问什么问?不是我刻薄,问清楚了又怎样,没钱办不了事,只会让你更难受。”
  “没钱我可以攒,我会想办法。”
  小英说多笑多说好话,讨得主子欢喜了,赏钱大把来。她可以学着做人精!
  又是一声“嗤”,家禾又躺了回去,闭着眼啃饼子,翘着二郎腿得意。
  巧善身上只有一件值钱物,可那银三事是居士的心意,不能随意糟践。
  居士像个慈爱的长辈一样牵挂着她,特地叫她过去松快松快,还打发人去外头买了酥油泡螺给她们尝鲜,又挑毽子送她。临走的时候,居士又叫住她们,温柔细致地告诉她们踢毽子好处多多,叮嘱她回去以后要勤练。
  那么好的人,她不能伤人家的心。
  她没什么能拿来讨好这人,只能蹲下哀求。
  “二十两是我的卖身钱。求求你,便利的时候帮我打听一下,看能不能赎,要怎么赎。如若不能,有机会去外院的时候,你帮我找一找宋喜或者他家眷,就说巧善有事相商。你好心帮帮我,往后我还给你留饭,我少吃点,多给你留。”
  家禾睁眼瞟她,丢出一句歪话:“也就这双眼睛还值点东西。看人的时候,不要把眼睁实了,眸波流转,半闭半合,含笑三分春……”
  他伸手,将她的脸扭过去半分,又用食指按住眼尾往上往后拉。
  不疼,但是听不懂,巧善愣了神。
  他见调教不动,气到骂人:“榆木疙瘩!”
第5章 一个奴婢的死去(二)
  骂一句不痛不痒,巧善不恼,问起第二件要紧的事:“你说的八字是怎么回事?”
  家禾撇开眼,不轻不重答:“你的八字,怎么问我?你想知道的事,要不了多久,自然就知道了。倘若不叫你知道,那是用不上,用不上就不必问。啧啧,柴火棍似的,有空想这些,不如多长个头,多长些肉。他身边没人,要守孝,婚事三五年内成不了,早做打算,未必不能成。”
  “谁?”
  他瞥她一眼,又不肯明说了。
  饼吃完了,小包子一口一只,两下塞完。他捏起袖子底拿来擦嘴,一放下,那油渍就看不到了。
  他站起掸掸衣衫,没头没脑说:“分我一半!”
  “什么?”
  “先应下再说。”
  “哦。”
  “晚间夜叉来挑刺,闹得很难看,他统共只吃了两口,躲在佛堂里生闷气。这个汤……”
  半大小子,肚肠是无底洞,总是饿得慌!
  这满屋子香气,他早就惦记上了,砸吧两下嘴,按捺住心思,等她跟着看过去才说:“起大火,把汤收一收,浓浓白白,味要重。另起一锅煮二两面,单放在一个碗里。记住了:切短条,单放,别掺在一起。赏钱五五开,少一个子,你死定了!”
  巧善总算听明白了,惊惶不已,跟紧了问:“你是说老爷要吃面,怎么不早说?”
  他脸色铁青,她在他眼里看出了嫌弃,扭头去寻吹火筒,背对着他说:“这是我头一回出门,我们乡下没有这么多事,这里的话,我听不太明白。”
  连他都嫌弃她笨,不怪那些主子更看重家里的仆从。
  “利索点,把炉子预备好,面不要下锅,等人来了再煮。”
  “哦。等等,你是说老爷还没传唤?”
  他没搭理,她不踏实,又追问:“有了赏钱,你一半我一半?”
  他横她一眼,用胳膊支起窗,轻松翻了出去。
  秀珠走前关了窗,窗缝那么细,他是怎么抠开的?窗后是院墙,八九尺高,踮脚也看不到外边,他怎么翻出去?
  来不及细究,还有差事呢。
  她往炉膛里添了新炭,玩命似的吹,等火烧得旺旺的,再匀出几块炭到第二个炉子,架上砂锅烧水。
  把面和好,盖上竹筛放在那醒着。
  都预备好了,只等东风。
  汤锅咕噜咕噜,贴锅的菌子被烫得滋滋作响,像是痛苦呻吟。她不想听这个,用竹铲来回搅,听到外边有动静,立马将盖放回去,起身去开门。
  婆子领着人进来,还是他。
  他提早使了眼色,她看懂了,怕露出端倪,垂着头,不叫婆子看到脸。两人都装不认识,一个交代,一个点头。他留在门口等着,她回头将面再擀一遍,切好下锅煮。
  婆子打着哈欠回门房去了。他接过捧盘,小声叮嘱:“剩下的汤和面都留给我。别闩门,洗洗手,没准要召进去回话。”
  “真有赏?”
  又得一白眼。
  白眼伤不到她,这不要紧,只要等会能摸到钱。有了钱,就有了指望,挨打挨骂她都乐意。
  大老爷穿得朴素,可他是这府里的老爷,从他手里漏下来的钱,应该不会只有一文两文吧?
  十个,那她能得五个。
  万一大老爷吃饱了高兴,随手抓一把……他老人家手指纤长,得有六七十个吧。
  没准更多,小英说她有一年跟着她娘进去给老太太拜年请安,得了几颗银瓜子。
  她将手脸都洗了,用草纸印了又印,干干爽爽地等着。
  巡逻打更的人敲了梆子,一慢两快,三更了。
  这人心肠不好,计策好,果然等来了人放赏。
  没有六七十,只有一个:一个银锭,沉甸甸的,比抓一把强多了。
  值夜的婆子陪跑腿的婆子出去了,她拿不准那人走哪边来,只将门推上,没上闩,然后重新煮面,坐下来等着。
  新银子,白白亮亮,真好看!
  就一个,一会怎么分?
  他早就盘算过了,进“窗”就说:“拿来!”
  “只一个,”眼见他面露阴狠,她忙说,“我先收着,明早找人兑散了,保证分你一半。”
  “你个蠢货,你找谁兑?叫她们知道你偷偷得了好处,你以为你还有活路?”
  巧善被吓住了,愣愣地反问:“得了赏钱,不算自个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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