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西辞正在气头上,将本子丢到褚颀面前,冷声报账:“原先是一万七千人,每人每日粮菜三斤二两到三斤七两不等,再是草料和黑豆,每日花销约是一百七十两。赶上吃肉的日子,一人三两肉,得再加二百两。别的不由我们管,我就不在这废话了,油布毡布、药材、衣衫鞋袜这些,在下边那两本。眼下人数翻了三倍多,你是个聪明人,不如粗略算一算,我们帮你填了多少?”
她不交账,他心里也有数,急道:“等……”
“等什么?等雨停了,你就能决断了?一踏进向京,你这乱臣贼子的心思就藏不住了,怕丑啦!这雨下得正是时候啊,遮得住窝囊!”
“不是,阿四,营中有外人,轻举妄动,会害了大家。东泰传了信,我拿来给你看,王姑娘他们是不是去那边找赵兄弟了?”
“她们比你英勇,想到什么就去做了。你应该知道,我一个下堂妇,手里能有多少?这些钱,大头是妹夫送回来的,他们在前边为你出生入死,你在这贪生怕死,甚好。”
“阿四,我们好好说话。我不是怕事,是要先肃清了,再全力进军一举拿下。已经查出来一些,牵扯到了你这边的人。”
“谁?”
褚颀踟躇这会,婉如掀起帐帘进来,着急道:“姑娘,秀娟不见了!”
赵西辞捏着额头缓解头痛,“你先出去!”
婉如着急,欲言又止。
“我知道了!”
婉如退出去,赵西辞看着褚颀,压声问:“她做什么了?”
褚颀摇头,皱眉道:“不是姑娘家,是你先前那护卫。”
“梁武?”
褚颀默认了,接着说:“一条藤扯出来七个,有我的旧部下,还有招来的人。”
赵西辞长吐气,坐下,拍着账本,冷声说:“天不应你的时,人也不和,你开始怀疑自己不是众望所归了?褚颀,实话告诉你,这些大笔的银子,都是打劫来的。你早就上了贼船,不干不净了!”
褚颀脸色大变。
她懒得再看他,哼一声,接着说:“我们不过是平头老百姓,不借势做买卖,捅破天也只能挣那么些,还要防着被人盯上,无故查封查扣。贼老天又不会下银子雨,哪来的百万千万?国库常年是空的,税上还有大亏空,百姓辛苦劳作一辈子,穷得呕血。钱和粮究竟去了哪,你心里能不清楚?要救国救民,不找霸了钱粮的人拿,难道靠你的清高就能养活这几万兵,拿你的良心就能赈抚遭灾的百姓?”
她朝指尖一吹,轻蔑道:“金中书,银主事
花钱买官
,小孩都知道的故事。几十两一乡官,几千两一京官,不要本钱,不怕压货,不用看老天脸色,比我们的买卖好做多了。抢一个酆通判,得了金银珠宝共四十七箱,光是搬这些东西,就把兄弟们累得够呛,听说老家还有良田几千亩。他卖光祖业捐的官,三年做到通判,十年就发达成了这样。敢问褚大人,这六品的官,年俸是多少?还有这买粮的事,也怪有意思的:百姓都快饿死了,各地官衙粮仓发不出米,那些大人的侄子、舅子、外甥……个个喊得起上万斤,甚至十万百万的数,说的是要多少有多少。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你想听哪样?”
他站起,又在她的失望中坐下。他抹一把脸,痛苦道:“为何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怎样?你以为你清清白白,做好表率,这天下就能干干净净了?酆长达就在你眼皮子底下贪腐,可没有因为沐了你的光芒就冰清玉洁。是,是我们抢了他的家当,你这是要为他主持公道吗?”
“不是!他该死。你跟我说实话,抢官粮的事,有没有……”
她气到发抖,恨道:“滚出去!”
褚颀回神,急道:“阿四,是我说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们是贼,玷污了您,就不高攀了!”
他不滚,她滚。
褚颀第一次看到她掉眼泪,那么骄傲的人,头一回伤心到站不住。
懊悔、心痛,全涌了上来。他伸手想拉住她,她早预料到了,右手一抬,割下半边袖子,将匕首随意一抛,快步冲了出去。
他十分清楚她的脾气,不敢动蛮力阻拦,只能失神地喊:“阿四,阿四……西辞……”
下了台,这戏就不用再唱了。
赵西辞用那好袖子往脸上一扫,抓紧办事去。她先找了红衣,问了秀娟的行踪,而后赶去配药房,把婉如扶到椅子上坐好了,再问:“梁武最近见了什么人,做了些什么事?”
婉如伸手去够茶碗。
赵西辞帮她端来,拿掉盖,喂到她嘴边。
婉如连饮三口,深吸气后,先问再答:“我还能跟着你吗?还有这里的事,我舍不得丢下,想留在伤兵营接着干,我敢缝脑袋了,肚肠也想试试。他心急要建功立业,一直待在前营,我有一阵没见过他了。”
“我们是姐妹,当然能在一起。你仔细想想,想和离,还是守寡?”
婉如将手轻按在小腹上,颤着声问:“他闯了多大的祸?”
“还不清楚。兴许是被蒙蔽了,不小心牵扯了进来。”
婉如迅速镇定下来,斩钉截铁道:“查清楚以后,该怎样便怎样。不要额外做什么,姑娘,真不用,我什么都不怕。我认得字,会管事,会配药能缝合……我有本事,还有你们,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受得住。”
“对!”赵西辞搂住她,又哭又笑道,“‘我有本事,还有你们’,这话说得太对了!”
第144章 离间
秀娟的东西还在营房里,只是人不见了。
重伤的兵都留在后边休养,能跟来的都是轻伤,随时能替补上阵。有军医学徒在,用不着她们时刻守着,但大战在即,要预备的东西多。大家各忙各的,并没有特别在意同伴的行踪。
小福看到她提着桶从伤兵营出来,进了梳洗处,再往后就没人说得上了。
后营找遍了,赵西辞打算去南营房求助,徐风芝竟然亲自把人送了回来。
赵西辞看出些端倪,嘱咐红衣去陪秀娟,自己先领了徐风芝进帐说话。
徐风芝没提秀娟,只是代褚颀来道歉。
赵西辞怕她回去难交差,随口支吾过去。
徐风芝知道她的脾性,提了几件褚家的旧事,意图让她明白他的不得已。
他为难,就回去为难老婆,混蛋!
赵西辞送走她,再去隔壁营房。红衣无措地看向她——秀娟跪在那,无论如何也不肯起来。
赵西辞摆手示意她们都出去,她走到秀娟斜后方,轻轻问:“褚太太什么都没跟我说,你有两个选择:一,就此揭过,我不问,你也不用说。二,你原原本本说了,我们一块解决。你怎么说?”
姑娘这么聪慧,难能猜不到?
秀娟垂头道:“是我自作主张,想……想……”
她难以启齿,赵西辞代劳了:“我知道你的品行,你不会存心害我。是有人跟你说:我嫁过人,抛头露面做买卖,名声不好。跟了他,也不会有好下场,需要可靠的人去帮衬。眼下是最好的机会,毕竟将来谁也大不过天,想接近就难了。”
秀娟已经悟过来了,羞愧难当,连磕了三下。
赵西辞没有阻拦,又问她:“这人是谁?我不喜欢把命交到别人手里,事事熨帖,睡得才安心。”
秀娟不想给她招祸,不敢答。
赵西辞早就知道答案,见她仍旧不肯说,有些失望,怅然道:“她温柔可亲,说知道你的处境,心疼你从千金跌落成下人,承诺将来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父兄平反。兴许还说了些别的,比如外人守旧看不穿,她却欣赏我的品格,有意和我交好,先前那些龃龉全是误会……”
全中!
秀娟伤心又难堪。
赵西辞接着猜:“是不是还提了她的婚事,说两家在议亲,她就快要嫁给谁了,先羞后愧,说想弥补先前的鲁莽。她看得出你和我好,又夸你性子柔静,不会伤害她姐姐,是最合适的人选。将来妻妾和睦,天下太平,她就放心了。”
秀娟惨白着脸,接连点头,见她停下来,立刻说:“姑娘,我没有要争的心思,我心里迷惑,才会冒冒失失找到褚太太那,想问个明白,再……再做打算。”
“为何不先来问我?”
秀娟泫然欲泣道:“姑娘心疼我们,前边是刀山火海,你会挡在我们身前,绝对舍不得让我去填……填这个坑。”
“没错,那就是个坑!”赵西辞舒了一口气,柔声说,“流放到那苦寒之地,能回来的有几个?我早托了他去打听,秀娟,你等不回了。这三四个月,你夜夜难寐,我不敢跟你说这事,想着以后再讲。我也错了,不该瞒你。”
秀娟软瘫,靠着旁边椅子默默掉泪。
赵西辞扶她起来坐好,叫了红衣,让她去把人都叫来。
“到了这时候,最怕人心涣散。你们遇上了难处,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只管说出来,一块商量。我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再荒唐,我也不觉得可笑,一定会好好说,所以不要觉得难以启口。秀娟今天自作主张,跑去帮我借银子,这很不好,罚她值夜看烛火。”
秀娟赶紧应道:“是。”
赵西辞咽不下这口气,接过红衣带来的衫子,换上便冲去南营。
徐舒达是老臣,是重臣,他的家眷也分得一顶单独的帐,但谁家都得守规矩,只带了两名下人。小丫头见赵西辞气势汹汹过来,赶紧钻进去报信。
等赵西辞靠近,婆子上前堵道,说主子身上不好,不便见客。
“我就是特意来看望的。”
赵西辞用力一扒,婆子从没见识过这样的粗鲁,险些被推倒。赵西辞直奔屏风后,把帐子后的徐风宜薅出来,二话不说就是三耳光。
“隔夜仇催人老,委屈你现做现受了!”
徐风宜从没受过这样的苦,气到失了音,等到自己人进来才缓过来,指着她要骂。赵西辞一抬手,她就把原先的话吞了回去,改口威胁:“我爹跟着国公爷出生入死三四十年,你……”
“你爹劳苦功高,很了不得。你这么爱操心,这是惦记着要把你爹许配给他?”
大逆不道!
徐风宜晃了晃,险些晕倒。
赵西辞回头,盯着要上前的两人,嗤道:“你们家小姐多能耐,多贴心,一天到晚盘算着帮姐夫挑小老婆。这么热心肠的人,不宣扬宣扬,那多可惜!怎么,不服气?打量我不敢捅出去是吧,呵呵,我们这些没脸的人,就指着攀扯千金大小姐,好替自己长脸呢!”
婆子跪下认错:“赵娘子误会了,是老奴猪油蒙了心,见娘子好相貌,值个好前程,就多嘴管起了闲事。这事不与我家小姐相干,娘子有气,只管朝我这撒。”
赵西辞懒得理这阴阳怪气,一把拽住徐风宜的胳膊,冷声说:“咱们到褚太太跟前说道说道,究竟是她把这事托付给了你,还是你上辈子媒婆没做足瘾。走!”
她娘就在那帐里,坐帐的是亲姐姐。这正合徐风宜的意:让徐风芝见识到这泼妇的厉害,才知道谁好谁歹。
婆子和丫头要上前护驾,她摆手示意她们让开,也不挣扎,任由赵西辞欺负,咬着下唇让眼里蓄满泪,留到正事上再流。
形势比她预想的更好,娘姐都在,爹也在,他也在。
徐风宜凄凄楚楚地唤了爹,再喊娘,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们。
赵西辞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一进屋就将人用力甩出去。
徐太太心疼得不得了,离座去扶女儿,要不是男人在,她早就开口诘问了。
赵西辞谁也不看,盯着屏风上的和字,心灰意冷道:“我和妹妹管着那些事,碍了别人的眼,因此挑拨拱火,没完没了。我们无权无势,玩不过,就此认输……不过,该说的话,得说清楚。赵东泰是我兄弟,一个没长成的孩子,拿他做文章去挑拨我和妹妹,居心险恶,我咽不下这口气。士可杀不可辱,要么你们在这灭了我,要么现下就给我个交代!”
徐舒达不等女儿开口,一耳光抽到她脸上,再亲自向赵西辞赔罪,自愧教女无方。
徐风宜不敢置信,喊了两句冤,又得一顿呵斥。
赵西辞得了该得的,转身说:“徐大人放心,这事就烂在这里。褚大人也请放心,从今往后,不会再添乱子。”
她大步出去,一眼都没瞧过他。褚颀急得心口像是要裂了。
徐风芝更急,一时忘了规矩,站起来推了他一把,而后回神,慌慌张张说:“请大人先行,我和爹娘还有些话要说。”
徐舒达也听出了财神爷的决绝之意,赶忙附和:“大人,那边的事,还等着您决断呢,快请吧!”
赵西辞快跑回后营房,一使眼色,红衣便开始整理收拾,她躺下假寐。
果然来了!
他客客气气抱拳行礼,红衣再看看自家姑娘,照着说好的那样,磨蹭一番才出去。
“阿四,是我混账,我不该说那样的话。这里又酸又痛,可是总比不上你的难过。对不起,你一向是心中有大丘壑的奇女子,深明大义,是我小人之心……”
一会忏悔,一会夸赞,一会挽留,唠叨个没完。
衣衫上有动静,赵西辞悄悄动了动眼皮,留条细缝偷偷看。
他轻轻牵起袖角,垂头轻吻袖边,一次,又一次。
小心翼翼,卑微又虔诚。
她赶紧闭上眼。
坏了,忘不掉啦。
当年她为了讨回那本法帖,耍横无赖再撒泼,招数使尽了才抢到手。他们非但不感激她帮赵至忠免了灾,还把她当瘟疫,将她赶出去,叫她先在外躲着,免得叫人找上门来,给自家添麻烦。在这人眼里,居然是“梅花般的品格”,是“定海神针”。
呼……
她借翻身抽回袖子,对着里侧躺好。
他猜到她醒了,再靠近些,压声说:“你过来之前,我就和他们说了,要把做错事的人送走。阿四,我不想让你受委屈,早前和徐叔说定了这事。她藏在衣箱里偷偷跟来,她母亲老来得女,把她宠坏了,全是她的错,确实该打。”
“徐叔?哼,岳父也是父,你这一声叔叔见外了。”
“阿四,徐丰饶和徐丰茂只是假死,一直……”
这个她爱听,立刻翻回来,压声催问:“你早就在安排了,是不是?让我想想,风芝说过,一个过世七年,一个十一年了。哈哈,好小子,深藏不漏啊!还有没有别人?”
“有,还有更早的暗桩。”
说的是密辛,他特意靠得近,上身倾斜,挨到了躺椅,头伸到了扶手上方。她这一翻,两人之间只剩了四五寸。他立即往后退,又趁她说得激动时,悄悄移了回来。
她将这些细碎看在眼里,收起尖刺,抬手印在他下颌处,轻轻往上托,盯着他眼角的碎痕,闷闷地说:“闷葫芦,没事生那么早干嘛?多没意思!”
这样的话,没准又会吓跑他。她垂眸,叹道:“那些事,不用跟我说,鬼知道哪里又有眼睛盯着,我只要知道你不是乱弹琴,没叫我们白操心就好。”
99/112 首页 上一页 97 98 99 100 101 10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