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珩眼珠子转动,皮笑肉不笑:“你们这么多人,来我这小商贩的私宅里遛狗?”
小林道:“您也知道,这是我们知州夫人的爱犬。狗丢了,小的如何交得了差?还请大官人行个方便。”
兰珩脸色沉下来,抬手让护院上前,怒斥道:“不长眼的狗腿子,什么人都敢咬。”
兰珩待在身边的打手,都是精挑细选的高手,小林身边所带,也是久经沙场的亲兵,动起手来难说谁更吃亏。
正当对峙之时,身后刑通判被两个女伶掺着,微醺走过来:“什么人,这样吵嚷?”
他看到小林,眯着眼厉声道:“谢知州的人,大半夜硬闯民宅,你小小年纪,做事可有一点分寸?来日我将那谢衡之参了,你信不信,最后这责任他会全推于你一人?”
小林不好同刑通判硬碰硬,只得为难状拖延时间。
谢衡之从人后走来:“听说有人要参我啊?”
刑通判醉眼朦胧,眼皮开阖许久,才看清眼前人,他不冷不热地同他客气道:“谢大人,误会了。这不是替你管教下属?”
谢衡之先礼后兵,拱手笑道:“刑大人,实在不是谢某恶意扰民。兰大官人也是知道的,谢某一向惧内,夫人养的狗,便是我的主子,主子丢了,我寝食难安。有人看见这狗窜进门墙内,还请刑大人行个方便。”
刑通判听得哈哈大笑:“想不到你还是个耙耳朵,兰大人,我看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如这样,你家护院领着谢大人进来找找,小林,你就在外侯着。”
兰珩猜测那副画应当已经被带走,也松了口:“那就辛苦谢大人,跟我走一趟。”
谢衡之掀起衣摆,跨过门槛,跟随兰珩入内。
这宅子不过两进带一个后罩房,结构简单得很。
一圈下来,连根狗毛都未见。
“看也看过了,就不要夜里过来扰人清梦了,回知州府去陪陪夫人不好吗,老知州不是把宅子给你挪出来了?”兰珩挑眉:“还是说谢大人一口一个夫人、惧内的。实际上夫人早就跟人跑了?”
谢衡之想着霍娇熟睡的模样,懒得同他计较:“谢某老实人,有一说一。”
两人往回走,一群人还在门口围着。
见他们来了,小林欢快招手:“大人!狗找到了。”
兰珩正要嘲讽几句,却发现刑通判脸色不好看。
他沉吟着快步上前,发现小林手中牵着的狗,嘴里叼着一物。
兰珩咬住后槽牙。
黑狗嘴里叼着一副画。
谢衡之慢悠悠走过去,扯来狗嘴里的画:“好潦草的女使图。”
他抖了抖画卷:“装裱厚的过了。”
兰珩捏紧拳头,不作声。
谢衡之细细捏过画卷,将绫布剪开,里面掉出一本杜工部集。
他将书递给小林:“在哪儿找到狗的?”
刑通判发黄的眼珠子动了动,看着兰珩。
“就在门外,想必是这狗又自己跳出来了,叨扰各位贵人了,”小林将书来回翻动查验,忽然“咦”道:“谢大人,您看这是什么?”
谢衡之将书接来。这本书是经折装,尾页明显厚出一些,他打开尾页,发现一张大纸,整整齐齐折叠在最后。
翻开那张纸,细腻的山川河流映入眼帘。
谢衡之脱口而出:“九域守令图。”
小林道:“这,怎么会有这个?”
兰珩镇定道:“是啊,这黑狗倒是有灵性,从外面何处,翻出这古怪的画?”
“原来不是兰官人家的?”谢衡之冷笑,看向兰珩与刑通判:“那便是谢某捡到的,我带回知州府了。”
兰珩气得咬断银牙,等谢衡之走远,心腹家奴才凑上来道:“小的过去时,画已经被狗叼走了。”
兰珩平息片刻:“他跟着他们,看他们是不是要去书坊?”
家奴小声道:“还没来得及说,方才守在书坊外的人说,谢大人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将书坊东家、掌柜,坊内的雕版,甚至已经回家睡觉的刻工师傅,都带去知州府了。”
一行人带着九域守令图,踏着星夜带回知州府。天气闷热,车幔是挂起的。小林喂了狗,一抬头在谢衡之脸上,看见了轻松的神色。
“谢大人,已经让人带兰羡去知州府了,”小林崇拜地看着他:“今晚说不定就能审完?”
“想什么呢,肯定审不完,”谢衡之放下车幔:“而且人都没到齐。”
霍娇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躺到榻上去的,醒来天光已经大亮。
平安推开院门透气,发现外面兰家已经乱作一团。
霍娇简单梳洗,走到前院天井,发现兰五和五夫人并几个姨娘焦躁地聚在一处说话。
“怎么了?”霍娇赶忙过去问。
“昨天夜里,二伯被官府的人抓走了!”兰五夫人哭着道:“我嫂嫂也是个不中用的,当即便被那场面吓昏过去。不晓他犯了什么事,会不会牵连到我们啊!”
霍娇没想到,谢衡之动作这么快。
她此刻只能安抚道:“别那么悲观,万一只是遇上什么事,去问清楚呢?我出去打探打探消息。你们先不要自己乱了,也去同琨郎君理一理,二伯手上有没有什么可能扯上官司的案子。”
平安跟着霍娇出了门,以为她是要去找谢大人。没想到她带着他们去街市上溜达了一圈,买了些吃食,又去找高家的姨娘们闲聊起来。
“不去知州府吗?”得了空,平安鼓起勇气问:“昨晚谢大人来时,您睡着了,他倚着门,看了您足足一炷香的功夫呢。”
霍娇抿唇,脸慢慢红了。
刚听说兰羡被抓了,她出于好奇是想去找他的,但是……
还是算了吧。
若是想知道事情的进展,也可以让平安问小林。
她已经做了能做的。
“不了吧,”霍娇咬着蟹壳黄,含糊地:“他应该有他的事要做。”
虽是白日,知州府地牢中却昏暗无光。狭窄的空间里仅靠风灯和火把照明。好在不久前大赦天下,牢中轻犯都被赦免,只剩下几个被减刑的死囚。
兰羡坐在地牢肮脏的稻草上,混杂着屎尿味的空气不断侵入他的鼻腔。
他衣裳还算整洁,没受多少皮肉之苦,只是精神折磨,让他宛如惊弓之鸟。
谢衡之端坐在地牢外的方桌前,桌上搁着茶碗,他没有碰。
小林走上来道:“大人,真不用重刑吗?证据都砸在他连上了,还嘴硬着呢。”
谢衡之听了,很久没吭声,他闭上眼深深蹙眉,终于开口:“我去看看。”
昏暗的光线中,兰羡看见一个身着官袍的年轻男子缓缓走来。
他手脚不自觉抖起来,浑身止不住的打摆子。男子眉目昳丽似修罗,身形挺拔如松如鹤,仿若是阎王派来向他索命。
隔着铁窗,谢衡之挥退狱卒,蹲在他面前:“兰羡,由不得你不承认。”
他一双吊梢眼盯着他:“你死了,我会保五舅和舅母们平安。”
到底是相处了十几年的孩子,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兰羡心头一跳,诧异看他:“……你!”
谢衡之道:“你一点都看不出,他是冒牌吗?我才是兰珩,舅舅。”
兰羡嗫喏许久,依然无法接受:“你是兰珩?”
他嘴唇发白。一夜之间性情大变,突如其来的手段,这些都不是无缘无故。
是了,这外甥虽与他无深情厚谊,但何至于将人赶尽杀绝。
谢衡之循循善诱:“你不该碰九域守令图的,碰了就是一个死。你没能在顺风顺水时全身而退,就只能如你假外甥而言,成为一个弃子。”
他压低声音:“你觉得自己只管收钱办事,其实他们一开始就是算计好的。假做放水,让你顺利将舆图送至西州,助长两地边境摩擦,好让任经略在朝中更受官家重视。出了岔子,下地狱的却是你。”
“我……”兰羡脑子一空,一阵水声,他竟是尿了。
谢衡之也有些不忍,他神色复杂地站起来:“来人,给他换身衣裳。”
快要走出地牢,身后的狱卒追上来:“大人,他说要见你。”
“你想要我怎么做?”兰羡狼狈道:“你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不要告诉我,你我舅舅甥情深。”
“要你一人认罪认罚,我就此结案,不牵连你家人,”谢衡之声音很轻:“但我有证据,可以做到随时翻案。这样既卖了王皇后和小太子面子,又留下他们的把柄。”
他看着他,推心置腹:“我只求一个自保,无他。”
兰羡吐出一口气:“好。”
第47章 偏心 他不如他?
瞎逛了一上午, 下午到底有些乏了,霍娇便找了个茶坊,在二楼的雅间吃茶。
正和平安闲聊, 何五进来道:“娘子,有位娘子说谢大人送来一张字条。”
霍娇接过来,字条上详细写清楚进展, 兰羡已经打算认罪, 在写认罪书了。
平安道:“谢大人还是怕娘子担心, 好贴心啊。”
霍娇笑着没说话, 不过她看到字条最后一句“阅毕即焚”的提醒上。
她从平安那里要了火舌子,边烧边胡思乱想:这么清秀漂亮的字迹, 不做雕版印出来可惜了。
“平安, 给外面送信的娘子辛苦钱。”霍娇以为来的是知州府的人, 便掏了些碎银子。
平安捧着银子出去,回来的很快, 她面色疑惑:“那位娘子不要银钱, 说想见你一面……”
霍娇好奇地跟出来。
茶坊外的街边,一个知州府带刀差役, 身边站着一名女子。女子脸色苍白,骨瘦如柴, 衣裳袖口和裙摆都大得古怪。
霍娇张了张嘴:“萱儿……”
萱儿冲霍娇一点头:“霍娘子,可否里面说话。”
两人单独回了雅间,霍娇先开口:“你现在过得……”
说到一半, 她又住了口,她看见萱儿手脚上的铁链和皮肤上的伤痕。
这种寻常问候,只会让人觉得是讥讽。
“我现在还不错,”萱儿接着她话道:“延州打仗的时候, 我在前线运送辎重,还做了……”
她低下头,咳嗽两声:“总之勉强是活下来了。前些日子,刘雪淮将军突然找到我,说谢大人手头有一桩案子,需要我做人证。于是将我送来歙州。”
霍娇猜测她是与兰羡的案子有关,故而不多问,只是安静点头,听她说话。
“谢大人说,若我能为这件事出力,会上书请求为我减刑,免去死罪。若是遇上大赦天下,或许能重新做人,”萱儿说:“我想活下去。但谢大人看起来好可怕。霍娘子,你曾问过我,要不要跟着你,这个问题还作数吗?”
霍娇道:“好,从今天起,你对外就是我从汴梁带来的女使,名叫如意,记住了吗?”
萱儿没想到她这么爽快便答应了:“你不问问我,我要做什么人证,不问问我究竟涉及什么案情吗?”
霍娇抿了一口茶:“谢衡之让你来给我送信,就是希望我暂时替他藏着你。案情的事,能说的,他都会告诉我。他不说的,那就一定是我不知情比较好。”
她抽出手绢,剪成两半,将萱儿手腕与铁索隔开:“万事你都老老实实按他安排去做,安心待在我这里。他把从殿前司带来的亲兵,都安排在我周围护着我,你跟着我最安全。”
萱儿点点头,想起一件事:“我来时遇到差役,去找谢大人,说兰大官人的母亲来了歙州,要求见他。”
霍娇手中茶碗一紧:“你说什么?”
谢衡之刚到歙州上任不久,兰珩自知民与官斗,天生矮人一头。便让人送信给兰家大娘子兰歆。
兰珩家中的九域守令图被狗叼走不多时,兰歆刚巧下了船。
夜里兰珩赁了一顶小轿,去码头接她。
江管事掺着兰歆下了船。
她捏着手中的绿丝紫檀珠,遥望远处:“兰家如何了?”
兰珩从轿夫手中接过马凳,他摆好马凳,又亲自半跪着扶住,好让大娘子上轿时稳些。
“谢知州……他应当会去兰家将兰羡带走,”兰珩道:“兰家估计今晚不太平。”
兰歆神色悲悯,她十分惋惜道:“衡儿这人,是个书呆子。他只会读书考试,一点都不通人情世故。”
兰珩低头只是笑:“弟弟只是性子耿直,娘亲好好同他说说道理,他慢慢会懂得你的良苦用心的。”
兰歆不是不知道,兄弟两斗的你死我活。她甚至听说了一些两人争妻的闲话。然而内斗之外,兰珩依然如此豁达宽容地谈及弟弟,谢衡之却只会苦大仇深的非黑即白,两人人品高下立现。
兰歆只是叹气,亲生儿子在她心里,总是有一席之地的,她却不得不承认兰珩更适合接下她的担子:“兰珩,若他有你一半通透,何至于在延州被同僚排挤,贬官于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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