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说着便到了到了临南巷,兰珩提前派人将家中的主房清出来。换了云香纱的帐幔和梨花木的摆件,还将一张放置杂物的斗柜,换成了黑胡桃木梳妆台,并摆好宝奁。
厅堂中,傍晚时分招待刑通判时的脂粉气一扫而空,淡淡的檀香味袅袅传来。
兰歆前脚踏进门,几个年轻麻利的小厮便迎上来道:“大娘子回来了,卧房在里面。”
兰珩让小厮将马拴好,自己则亦步亦趋地跟随兰珩。
兰歆绕进卧房的圈椅上坐着歇息,看着梳妆台上高锡铜镜:“孩子,有心了,哪里弄来这些东西。”
小厮打来热水,兰珩将热水倒进木盆,兑了凉水,又试过冷热,拧干了手巾递给兰歆:“您不是送了我个歙州的典当铺子吗?我知道您喜欢,时常叫掌柜的留意着。”
兰歆接过手巾,擦了汗,发现床下的铜盆里放好了降暑的冰。
兰珩又去打了一盆水,跪在她脚边:“母亲,一路困乏,您泡了脚,先好好睡一觉。旁的事情明日再说,身子要紧。”
兰歆欣慰地点头:”这些事,何至于你这个当家的来做,这么多下人呢,你有你的正事要忙。“
兰珩边伺候兰歆泡脚,边将许多事情细细说给她听:“孩儿做事考虑不周,请母亲责怪。”
他这样说,兰歆还能怪他什么,她安慰道:“你尽力了,也都是按我的意思去办,不用自责。你也早些去歇着吧。”
兰珩起身道:“好,母亲有什么事,可随时叫耳房的小厮。”
他刚要走,兰歆又叫住他:“兰珩,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兰珩预感到什么,安静地转回身子,走到兰歆身边,蹲下仰视她。
“那个霍娘子,是你什么人?”
“霍娇是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未婚妻,”兰珩苦笑:“后来阴差阳错,我来到汴梁,负她良多……”
兰歆道:“这也不是你的错,是你小娘一时鬼迷心窍。那你现在怎么看她?”
“我来汴梁后,自知与她门第不当,难以得到母亲的认可。所以虽然心里还非常喜欢她,也从不敢对你提起与她完婚的事。只能一直托人在暗中照拂她,”兰珩表情似乎很痛苦:“但没想到弟弟为了与我较劲,竟然用我的身份,先行将她诱骗霸占。如今霍娇已经得知真相,想必难以自处,十分为难。我亦至今仍对她念念不忘,本是一段美好姻缘,实在可惜。”
兰歆听他这么说,心里的担忧消散一些,她担心这两兄弟真的对那个小通房动了心,做起正事来难免牵绊。
如今看来,不过男人争强好胜上了头。
“这就是衡儿的不对了,”兰歆皱眉,不满道:“霍娘子毕竟是与你有婚约在先。即便她已不是完璧之身,你们门不当户不对,娶她为正头娘子不合适。也合该给她的名分,保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兰珩眸中有了光,像是感动:“母亲……”
兰歆道:“好了,这事我会同他好好说清楚。占着别人家的娘子不放,成何体统?等你娶了正妻,我允你收霍娘子做个茹夫人。正巧她也是生意人,不像官眷家的小娘子不宜抛头露面,她可以陪着你走南闯北。也是好事。”
“至于衡儿呢,我看他对祝家女儿,也并非无意。如今他们倒是相衬,也可让祝参政早日将他调回京城,”兰歆盘算着:“年轻人,总要在官场上吃了苦头,才知晓姻亲的重要。”
兰珩跪下顿首:“多谢母亲成全。”
她第二日将歙州的铺子和墨坊一个个看过,挪出时间打算去见谢衡之的时候,已经吃过午点。
午后稍有些热,兰歆教江管事和小厮,提着食盒装的茶水和冰块,去敲知州府的门。
没想到吃了闭门羹。
小林态度十分恭敬:“大娘子,您回吧,我们谢知州正在审犯人呢,很可能好几日都不出来。”
兰歆冷道:“在审兰羡,还是书坊掌柜?”
小林赔笑:“嗨,这都是谢大人的事,我们下面跑腿的杂碎,哪能知道这些?”
说是说不通了,但兰歆带着一帮人,磨蹭了很久,也不愿意走。
堵在知州府门口,总是不太好看的,小林只好又道:“大娘子,要不这样吧,您留个小厮在这。我们大人出来了,我就让他给您送信,您看?”
兰歆听一旁的差役叫他“林虞候”,看他身段和姿势,猜他不是下人,应当是行伍之中有些官职的武官,因此觉得不必得罪他。
她给他留了几分面子:“那就有劳林虞候。”
兰歆坐进等在巷口的轿子,轿夫起身时一晃。
散开的布幔里,她看见一个雪青色罗裙短衫的小娘子,提着裙摆,迎着暖风和晌午后的艳阳快步往前走。身后还跟好几个拿东西的,大概是婢子小厮一类。
她走得太快,发髻都松散开,碎发遮住脸面。汗珠顺着额角流下,她抬起袖子随手拭去。
兰歆没认出她来,她心里一面想,好没规矩的女人,一面放下布幔,打道回府。
小林见是霍娇来了,立刻笑逐颜开:“霍娘子怎么来了?”
霍娇气息还未喘匀,掐着腰低头:“兰大娘子来过了?”
小林老老实实:“嗯!刚走。”
待了这么久?不知道说什么了。
霍娇直觉谢衡之肯定又受了窝囊气,心里憋着一股气:“带我去找他。”
第48章 关切 她是我的人。
知州府书房里, 还保留着老知州留下的陈设。
谢衡之坐在一张梨花木长桌后,身着官服,一手压着桌上的书卷, 一手撑着额头。
对着门,摆着一张丝质书画屏,霍娇和小林站在屏风外, 一时看不清他的脸。
不会刚被娘亲训话, 在哭鼻子吧。
霍娇想到在延州那晚, 她不过说了两句难听话, 他便掐着她脖子,哭哭啼啼流了许多泪。
那模样太没有威严了, 霍娇让小林先下去, 不好让旁的人看见。
她试探着绕进去, 边走边道:“谢衡之,你不要哭了。”
谢衡之撑着额头的手一顿, 没有说话。
霍娇见他不愿抬头, 更加笃定。
她猜测着他难过的缘由,试图安慰他:“大娘子是不是怪你插手兰家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为人父母官,不可能视而不见。”
见谢衡之不说话, 她欲掏块手帕给他,才想起帕子已经给萱儿了。她想,不如直接去打盆热水, 给他擦擦脸,这样一会出去也不容易被看出来。
见她是要走,谢衡之慌了,起身拉住霍娇的手。
桌上的几本书翻落在地, 霍娇回头,那双清冷的眸子看向她:“我没哭。”
霍娇一时惊讶:“嗯?”
谢衡之松手,低下头捡起书,码齐了摞起来,解释道:“我没让她进来。”
“那就好,”霍娇原地站了会儿:“我还以为……”
“以为她来逼我不要插手兰家的事?”谢衡之给她拉开圈椅:“她还会再来的。”
霍娇没有拒绝,她坐下来,神色也不像急着要走。她在耐心听他说话。
这个认知让谢衡之手心出了汗,他蜷了蜷手指,自己也坐下来:“我想和你说说朝中的事,你有时间吗?”
霍娇点头。
“外面都在传,老师身子不好,官家趁着小太子周岁,准备大赦天下,其实不是的,”他说:“杨大人咳疾多年,虽说随着年岁渐长,一日不如一日,但疾不致命。需要冲喜的是官家。”
“怎么会……”
谢衡之担忧道:“若真有山陵崩的那一天,太子殿下太小了,往后难免是王皇后把持朝政,我的日子不会太好过。这次将我贬谪,也是为了消除后党对杨大人的不满。”
霍娇有些明白了。
“所以这桩案子,只能在兰羡这里打住,不能继续深究。荣二的事情,也无法水落石出,希望你理解。”谢衡之见霍娇眼神黯淡下去,一阵心痛:“抱歉。”
“没事,”霍娇起身:“我已经差不多猜到了。兰羡偷渡舆图,荣二娘参与了其中运送的一环,而萱儿手里有证据,对吗?”
谢衡之看着她是要往外走,随行几步,艰难道:“对。兰羡认罪之后,我会结案定罪,但是留下疑点,伺机而动。”
也只能如此了,霍娇点头:“我明白。”
说罢她颔首,便要出去。
“霍娇,”谢衡之看着他:“多谢。”
她知道他是指什么,有些不自在:“不用客气,我只是看不下去。”
走到门口,小林见谢大人眼巴巴跟在后面,不善言辞的他鼓起勇气:“霍,霍娘子,要不要留在府里吃个饭。”
霍娇看着外面艳阳高照,莫名其妙道:“午点刚吃完没多久,晚饭太早了吧,下回吧。”
谢衡之委屈的大方道:“霍娘子还有事,小林,你送送她。”
小林看着等在大门口五步开外的一串子人,只好硬着头皮在谢大人的目送下引霍娇出门。
平安迎上来道:“啊,娘子,这么快就要回去啊?”
“嗯,”霍娇想起什么,又旋身对小林道:“方才谢衡之说大娘子还会再来,要是她来,你第一时间让人叫我过来,你们谢大人嘴笨,和老妪吵架定要吃了亏去。我不在兰宅,就在高家纸坊或是兰家墨坊,记住了?”
果不其然,天色昏暗时兰歆见没有消息,刚好天气也凉快了,就在兰珩的陪同下,又去了趟知州府。
兰珩跟在轿子近旁,为她掀开布幔,用手掌隔着轿顶,怕磕到她的头:“母亲莫要动气,弟弟不想见你,未必是这件事没有转机。恐怕更多是怨你不够关心他。”
兰歆看他:“你有好法子?”
兰珩从怀中掏出一物:“汴梁兰家,书房中有个乌木匣子,里面放着一只布老虎,我看东西都破烂了,还小心收着。”
兰歆记不起这东西了。
一旁的江管事想起来了:“大娘子忘记了,小时候您带郎君在江南做生意,他一直盯着。显然是喜欢的紧,又不敢说要,你便给他买了,那一回他十分欢喜。”
兰歆皱眉:“他这优柔寡断的性子,总是在意这些不要紧的事,根本做不成大事。”
“算了算了,”江管事接过兰珩递来的茶水:“何苦同他计较,气坏了身子。”
兰歆接过布包,看了一眼里面的脏兮兮的布老虎,又包上,还给兰珩:“你递给林虞候,说请谢知州念在旧情,与我见上一面。”
不一会儿,林虞候回来通传:“请大娘子进来。”
兰歆与兰珩对视一眼,对他露出一丝赞许。兰珩道:“我就不陪母亲进去了,弟弟看到我,定要不高兴。”
兰歆道:“你不必等我,留几个人就好,你有你的事要忙。”
霍娇也猜到兰歆不会轻易放弃,故而没有走远。
听到消息过来时,兰歆也只刚进去了一会儿。
她在门外看见兰珩,心里顿感不妙。
上回两人见面,她拿纸镇砸烂了他的脑袋,对方没有报官,也没讹她银钱。
霍娇是有心虚的。
兰珩道:“我劝霍娘子,还是不要掺和人家亲生母子的事比较好。”
霍娇看他脑门上疤痕还在,担心他事后追责,所以没敢立刻回嘴。
兰珩误以为她听进去了,又说:“血浓于水,一家子哪有仇人,你一个外人过去多嘴,把两边都得罪了。等人家和好了,你就成了里外不是人。”
霍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你头上的伤,痊愈了吗?”
兰珩心头一软:“嗯,你别担心,没事了。”
霍娇这下子放心了,冲他微微一笑,越过他,快步走进去了。
母子两面对面坐在书房内,厅堂外的堂屋,大门口好几人把守着,霍娇正在犹豫要怎么解释,那几人居然无声抱拳作揖,将她让了进去。
她脱了绣鞋,提在手中,踩着地上柔软的丝毯,悄无声息地走进去。
“我不是贪心,”兰歆似在叹气:“我只是不忍看着祖父祖母偌大的家业,毁在他们手中。”
谢衡之淡道:“斗转星移,家族兴衰,万事万物自有规则。富贵之家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穷苦人拼尽全力功成名就。这才对。兰家气数已尽,至于兰羡,该如何,便如何,一切自有律法裁断。我无法透露。”
兰歆见同他说这些道理难以继续,又生出了新的主意。如今之计,亲儿子是歙州父母官,总归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她不信他真的忍心与自己针锋相对。
于是她改而关心起他的终身大事。
“那咱们不说这个事了,来说说你那小通房……”兰歆道:“人家本该是别人的妻子……”
谢衡之打断她:“霍娇与我拜过天地,我也在开封府入了霍家的户籍册子,她是霍家少当家,也是我家家主。请您今后,不要用这些言语轻慢她。”
霍娇躲在屏风后面,实在忍不住了,裂开嘴,无声地大笑了一会儿。
兰歆无言以对,但她不想放弃,只能好言相劝:“你这孩子,总是曲解我的意思。你看看你一个探花郎,出仕还未满一年,便起起落落,你没想过为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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