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 霍娇不再挣扎,她感觉到,身后那人捂住她嘴的手指松开。并且将脊背贴在斗柜上, 怕冒犯她似的,以胳膊撑着身体,让出教她感觉舒服的空子。
可尽管如此, 霍娇还是只能半卧在他胸前, 发顶便是他刻意屏住的呼吸声。
这斗柜也太挤了。
柜子里挂着几件长衫, 柜底大概是放了幞头, 两个人挤在里面,根本没有放脚的地方。
何九当初过来探过, 同她保证:“那柜子很大, 娘子坐在里面, 绰绰有余!”
的确是绰绰有余,但也抵不过, 还要再塞进一个成年男人……
慢慢适应了斗柜里的黑暗, 霍娇能看见些了,便抱着腿蜷缩起来, 下巴抵着膝盖。谢衡之立即意会,他动了动腿, 将原本踩着兰羡幞头的乌皮靴挪开,客气地小声道:“谢谢。”
外面传出响动,两人一起从斗柜细小的缝隙中往外瞧。
屏风面料厚重, 只看得见人的轮廓。
兰珩自斟自饮,淡淡的酒香传来,他却不做声。
兰羡则绕着书房内逡巡,气氛一时变得有些诡异。
到底是兰羡先开口, 他背靠着屏风,铺开宣纸,写着一张字帖:“珩儿,那日谢知州与我闲谈,突然提到一件东西。”
兰珩笑道:“九域守令图?”
霍娇惊诧地吸了一口气,谢衡之偏头看她。
这九域守令图,详细画着汉人境内的山川河流,各路州县,军事要塞。这类舆图的印制,向来为官印垄断。
若私贩出境,是一等一的死罪。
故而即便利欲熏心,民间印坊的东家宁可去胡诌官家秘闻,甚至忍着羞耻雕些避火图来印,也不敢动九域守令图的心思。
不知该如何同谢衡之解释,霍娇只好以手作刀,放在脖子上做切割状。
谢衡之点头。
与霍娇同样讶异的,是兰羡:“在他那里?”
兰珩哼笑:“不,在我这里。”
兰羡向来看不透这个侄儿,兰家本就在走下坡路,兰珩近些年的确是将他手头的生意截胡不少,但偶尔又会给他留条活路。
兰珩歪着头看他:“我的好舅舅,我便直说了吧,母亲近来多次遣人来催我,问我事情办的怎么样了。你猜她让我办什么?”
兰羡警惕地看着他:“兰歆让你毁了歙州兰家,是吗。谢知州来时,有一群人借着申讨兰平桥的名义,要火烧兰家楼,是不是你借题发挥?”
兰珩摇头:“不是。”
他怕兰羡误会,解释:“不是要毁了兰家。兰歆,兰羡。祖父们取名时,大概也满怀期待,希望子孙和睦,互助互利。如今母亲便是希望我来,助舅舅渡过难关。”
霍娇闻言,深蹙眉头,疑惑去看谢衡之,见他无声嗤笑。
兰羡显然也不好糊弄,他冷笑:“你当我是傻子吗?平桥精明狡猾,无人精心设计,如何刚巧碰上两头吃的老鸨?那个猝死的书生我也查过,死前身子壮的像头牛,被抢了婢女便能气死?”
兰珩笑了笑,并不否认:“舅舅,可你如何能断定这些事与我有关?倒是你,知道这九域守令图,是我自何处得来?”
兰羡牙齿打颤,死死盯着面前的字帖。
房内陷入一片死寂,霍娇忍不住动了动腿。长久一个姿势,她脚都没知觉了,稍微一动,只觉腿上直冒金星。
她动起来,不小心踢到一旁的谢衡之。
他也未曾好到哪里去,霍娇听见他轻微“嘶”了声,心中莫名地幸灾乐祸。
“西州乌曼将军府,”只听兰珩终于开口:“这九域守令图,很是奇怪。用的是歙州高家的纸,歙州兰家的墨,印刷清晰,折页藏于一本装帧精美的杜工部集尾页,最终却流落西州。”
“你又如何断定这件事与我有关?”兰羡道:“若墨商需要对舆图负责,有人用菜刀砍了人,铁匠也需要斩首示众?”
“说的有理,但是假如,这菜刀的刀柄上有铁匠手上常见的黑垢呢?”兰珩悠悠行至他面前,弯腰夺过他桌上的字帖:“舅舅,你一紧张,就用左手写字了。我观那舆图上标注的小字,与此有几分神似啊。”
兰羡抢回字帖,撕得粉碎:“你究竟想干什么?”
“舅舅如今为了维持兰府上下的体面,也是过得刀尖舔血的日子,何必呢?兰家百足之虫,”兰珩道:“不如这样,你将这只死虫明面上过到我手里,我保准将它救活,且将账目洗的干干净净。我在母亲那里有了交待,你和诸位舅舅舅母们,也可保富贵余生。”
兰羡哈哈大笑,踹翻了眼前的翘头案。纸镇、博山炉等物哗啦啦洒落一地。
一只沉甸甸的青玉海水纹笔搁被甩出来,打在云锦屏风上。
屏风受力,无助地晃了两下,最终以倾斜地姿态盖住了斗柜。
霍娇心里绝望。
这斗柜,本是虚掩着,加上四周有缝隙,勉强能让人吞吐气息无碍。
现在被屏风盖住,门被压得死紧……他们,不能被柜子憋死吧。
果然很快,闷热让人浑身出汗,霍娇偷偷用袖子拭去额上汗珠。
她身后的呼吸声,也变得粗重。
一颗汗珠从谢衡之的下巴滑落,好巧不巧,直直越过霍娇半敞的衣领,打在她后颈上。
汗珠冰凉,却似滚烫,让她浑身一激灵。待她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液体顺着白皙的后颈滑下蝴蝶骨,洇湿她的小衣,后背传来凉意。
她蜷了蜷手指,尽量当那一小片凉意不存在,靠看外面兰羡的狂怒转移些注意。
“你当我这么多年岁白活了?你想我贱卖兰家,你没想过能不能吃下。异地运书,在各路转运司那里都是,严查必查,为何我有滔天的胆识,敢将它们从天子脚下送到西捶盛京?这里面牵扯到的人,你能得罪得起吗?”
兰珩像听了什么大笑话:“舅舅,你不会还不知道,自己是枚弃子吧,新任知州什么来头?杨寒灯首徒,官家喉舌,是为抓人把柄,平衡各方势力而来。你先前的靠山,想封你的口,都不会给你讨价还价的机会。你一个小小的墨商,没有你选择的余地。”
兰羡气得无言,兰珩又道:“这几日谢知州都未出面,闭门谢客。你琢磨琢磨,他在做什么吧。”说罢,兰珩拂袖而去,只留兰羡一人。
瞟向谢衡之。
还,还能因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霍娇那巴掌。他脸肿着,如何见人。
霍娇在心中默念了许多遍“快走”之后,兰羡总算结束落寞的独坐,离开了书房。
婢女将屏风扶起来,将瓷片碎纸清扫完,提着簸箕出去。
门一关上,谢衡之就赶紧推开斗柜的门。
清凉的空气灌进来,二人畅快地大口呼吸,谢衡之指着半掩地窗棱:“先出去吧。”
霍娇腿又麻了,出来时身子一晃。
谢衡之轻轻扶住她的胳膊,见她目光落在自己手上,他赶紧避嫌似地缩回手:“好些吗?”
霍娇原地站了片刻,点点头。谢衡之一直眼神躲闪,霍娇不明所以,低头看了一眼衣裳,当即羞红了脸。
两人在斗柜中挤着,不知不觉浑身被汗水浸润,谢衡之深色衣衫倒还好些,霍娇一身浅杏色单薄的小衫和水蓝色褙子,甚至隐隐透出里衣的形状。
谢衡之别开眼,从一旁的衣架上抽了件披风,将她兜头裹住:“走吧。”
视线被灰色的披风遮住,霍娇什么也看不见,她被拉着走到亮处,又感觉身子一轻,谢衡之抱着她翻过窗户。
回到偏房的小院,霍娇换好衣裳出来,发现谢衡之站在门外的树下,似乎是在等她。
她刚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谢衡之沉声开口道:“你觉得九域守令图这样的舆图,兰家宅院中可否私印?”
“可以是可以,”霍娇道:“但我细心寻过,并未在宅中找到私印雕版的痕迹。而且这舆图体量不小,兰家目前空置的屋子都不大,单独完成所有步骤,不可能。”
见谢衡之垂目沉吟,霍娇又道:“加上考虑到印刷和装帧的美观,我倾向觉得,这东西是某个书坊印的。而且九域守令图,一定只是其中一件。”
必然是多次在底线边缘试探,逐渐麻木,最后步步沦陷。才敢干出这样斗胆包天的事。
“有办法找到制作舆图的地方吗?”
“不能直接找到,可以划定范围,”霍娇道:“你让人将歙州城内书坊的书,各自买几本给我。”
”你如何划定?”
霍娇笃定看他:“我闻得出来。”
谢衡之抱拳:“好,那就拜托了,越快越好。”
见他要走,霍娇追上去:“我想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利害关系?”
她见谢衡之蹙眉难言,不想为难他:“不说也没关系,你先去忙吧。”
谢衡之叹了口气:“我一直不想告诉你,是怕你危险,如今你身在局中,又如何置身事外。”
他眼里浸着凉意:“上面有人为了某些目的,以重利引诱兰羡等人制售违禁书籍,由歙州,川蜀,汴梁等地夹带运往河中路,再由河中路自秦州,庆州走私送往西捶。兰羡和荣二,都是这条线中的一环。而兰珩,这件事本与他无关,他只是想趁火打劫。”
霍娇沉默良久:“那你现在想做什么?”
她想说,听起来很危险。
又觉得似乎像是在关心,他这个骗子不配!
故而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谢衡之目光柔和:“放心,我暂时不做什么,也不和人正面争斗。我要先找到这张舆图,也要找到印制的书坊,保留证据,几方斡旋,全身而退。”
霍娇不再多问:“好。”
离开兰家,谢衡之打算回官署临时的住处。
小林牵着大黑狗,跟在后面道:“奏折按您的意思,先递给老知州大人查看有无句读错误。他读完之后,好几日连着来找您,被拒之门外后,连夜把知州府里的美妾和金银都迁走,将后院最大的卧房都给您腾出来了。”
谢衡之抄着袖子笑了,弯下腰摸了摸狗头。
大黑狗温顺地发出呜咽声。
小林好奇道:“谢大人,您折子里写什么,把他吓成那样。”
“我上书弹劾了先前那几个闹事的书生,免去他们科考的资格。”谢衡无奈道:“屋子挪出来,就住进去吧。耳房不用人伺候,栓狗就行。”
这知州府衙置办的古趣盎然,且将整套的金棱七宝装软乌木家私,和定窑青白瓷都留在府中。谢衡之自打入仕以来,蹭住过不少贪官污吏的宅子,这样有品味的还是头一遭。
“您不打算动他?”小林诧异。
“不打算,”谢衡之淡淡道:“现在没必要,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死后清算吧。”
这是给太子和皇后面子,省得杨大人难做。
他在知州府洗漱完换了身衣裳,便开始处理搁置任上的繁冗杂务。等天色晦暗,他披着单衫,望着外面,平安忽然踏门而入:“大人,娘子划定了几家书坊,您看看。”
字条展开,是霍娇清隽的字迹,他放下捻着卷宗的手,仔细端详了片刻,心下一片柔软:“我去看看。”
第46章 灯下 他在看她。
霍娇伏在那张小案上, 已经睡着了。案上杂乱,堆满了书和小报。
胸腔中像是闯进只暖融融的小猫,温柔柔软, 带着一丝痒意。
似乎是过了很多年的苦日子。
苦海无涯,孤独难捱。这间偏房,像一叶无主扁舟, 历尽磨难, 幽幽靠岸。
同不同他和好, 又有什么关系。
黑夜浓重, 一灯如豆,他竟在儿时交杂了苦闷与希冀的地方看到她。
已然命运厚赠。
谢衡之小心上前, 穿过敞开的雕花门, 霍娇睡得香甜, 浑然不觉。
他倚着门框看了很久,最后只敢克制地给她披上薄毯。
这样的距离, 他才突然发现她已散乱的发髻间, 有个熟悉的东西。
数月来贴身带着,他常在灯下看它。
是那只白玉簪。
她应当已经知道了, 却没有恼羞成怒的丢掉它。
谢衡之心头酸软,忍不住浅笑。
深夜的歙州临南巷, 是当地富户和外地商旅置业的风水宝地。巷中不少人家都豢养女乐艺伶,亥时已至,依旧灯火通明, 歌舞升平。
一只黑狗悄无声息的翻过院墙,窜进高墙,消失在夜色中。
兰珩与几位鬓发带白的文官悠然听着小曲儿,家奴忽然进来通报:“兰大官人, 刑大人……外面有个郎君,带着一群人要闯进来。”
兰珩望了客人们一眼:“什么人?”
家奴一头雾水:“不认得,说是家里狗丢了。”
不消说,也能猜到是谁。
兰珩无暇纠结谢衡之是如何在他众多宅院中,寻到这一间。但显然他是有备而来。
他起身嘱咐身边的心腹:“后罩房右侧门边有四副女使图,你立刻带着,去城北的典当行避一避。”
行至门外,小林冲他一笑:“啊,竟然是兰大官人,您看这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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