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烛火渐暗,众人看戏的精神却半点没歇,反而随着时间的拉长不断高涨。
在他们心中,肃王殿下萧澈冷心冷面,与宋二小姐必然没什么交情,并且,他这个人最恨歪门邪道,于巫蛊一事最是不容。
今日请秋大人来,不过是怕国公府包庇,所以才如此雷厉风行、果断不容置喙。
总而言之,宋二小姐就等着倒霉吧。
李茵同周清棠站在一处,她低垂着眸子,摆出一副认打认罚的模样。
她似乎可以想象,秋月领着人,从书房卧房等地的每一处细细搜过,却一切如常的情形。跟着去的桃杏,应该很是惊讶才对。
宋令嘉噙着笑意,大约,是已经成竹在胸。
一炷香燃尽,秋月带着人,重回正堂。
她微微曲身,眉目微冷,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每一人听得清清楚楚。
“回禀太子殿下,二小姐房中,干净得很。”
宋令嘉脸色微变,脸上笑意褪尽,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李茵。
那一瞬,她忽然想起,李茵曾经受太后恩赐,前去谢恩时,在慈宁宫小住过几日。秋月,会不会也被她收买了?
可是,无论她多么不信,却不敢在众人面前质疑秋月。
太子殿下松了口气,“如此,便足以证明二小姐是清白的,周小姐,也是清白的。”
言罢,他转向国公爷,“至于府中其他事宜,还请国公爷自行处置。”
他都这么说了,众人自然没有异议,不过片刻,众人便纷纷告辞。
看戏的那股子兴奋劲消散无踪,夹着尾巴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不多时,便只剩下了萧澈、沈慕之、周清棠、秋月几人在旁。
宋令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低着头,不敢去看国公爷的脸色。
今日这场戏,唱得太过。
明明,她是十拿九稳,一定能当众给李茵定下死罪的。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萧澈低头,随意把玩着扳指,道:“宋夫人,宋小姐的清白得以证实,只是,这府中其他人,却未必无辜。”
“方才,那位姑娘亲口说看见鬼影飘过。说不准,不是宋小姐房中有鬼,而是其他人房中有鬼?”
宋令嘉脸色一凝。
苏老太太道:“一个是搜,两个也是搜,贤婿,稳妥起见,不如,今日就将府中各处都仔细搜一番,纠出幕后搞鬼之人。”
在苏老太太面前,国公爷不敢摆出一家之主的架势。
他低头弯腰,道:“岳母,何必兴师动众,家宅安宁才是最重要的。”
“贤婿今日若是轻轻放过,背后作乱之人只会即刻毁尸灭迹,往后,还会故技重施,才是真正会让家宅不宁。”
“岳母……”
他陪着笑,还欲说些什么。
宋夫人拍案而起,眼中燃着怒意,“给我搜!你们若是不搜,我立刻给兄长写信,让他从苏家调人来搜!”
国公爷道:“夫人,你这是何必?”
“吴妈妈,你回翠幕轩调人,将所有人聚在正堂,查清之前,谁也别想走!”
吴妈妈即刻道:“是。”
国公府内,灯火通明。
丫鬟小厮们被聚在院子里,各个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吴妈妈带着人,从宋令嘉的闲殊苑搜起,仔仔细细,恨不得将半个苍蝇也拿住细看。桌案上摆着的琴谱棋谱一页页翻过、梳妆台上的妆奁盒子一个个打开、床帐被褥的隐秘之处,更是绝无放过。
半个时辰后,她领着人回了正堂。
身后的丫鬟捧着个托盘,上面,大红绸布微微突起,盖着一个东西。
“夫人,这是在大小姐房中搜出来的。”
宋令嘉脸上风云突变。
宋夫人走上前,带着几分怒意,猛地掀开了绸布。
里面,是一个穿着寿衣的木人偶,同李茵那个,有八分相似,一样的粗制滥造,一样的骇人。
宋令嘉瞪大了眼睛,那股得意神色变作了惶恐。
“这,这绝不可,”她抓着宋夫人,“母亲,我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宋夫人一脸冷淡,拽开了她的手。
宋令嘉一下子跌坐在地,她失了依靠,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过了片刻,她才猛地抬头,喘着气指向李茵。
“是你陷害的我对不对?宋令章,你布下这个局,就是为了陷害我对不对?这个东西,我明明……”
话未说完,她遽然闭上了嘴。
“你明明什么?”
李茵不紧不慢地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替她补完了后面的话,“你明明,放在了我房中,对不对?”
第29章 生辰(五) “我不会放过你的。”……
李茵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就这么一派平静地看着她,那笑意中隐隐露出残忍。
像是对待一个惊慌失措的猎物。
“方才沈小姐说,‘巫蛊一事, 事关大晋国运’,现在,我倒是认为她说得不错。”
李茵转身面向国公爷,“父亲, 人证物证俱在,请父亲定夺吧。”
国公爷抿唇不语,两颊的肉耷拉着, 漠然与李茵对视。
这个女儿,这种姿态, 让他感到异常陌生,却又仿佛与记忆中的宋令嘉重合。
面前的李茵挺直了脊背,下颌微抬, 清丽眼眸不躲不闪。第一次, 在他这个父亲面前,褪去了山野乡村孤女的柔弱退让, 变得倔强刚烈。
在这个风云诡谲的京城中,她懂得了自保与反击, 作为父亲,他应该欣慰才对。
但是, 他的心此刻如浸没在数九寒天中, 疼得有些麻木。
他站着中央,看着宋令嘉道:“嘉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宋令嘉爬起来,扑倒在他的脚边, “爹爹,我是冤枉的,你不信的话,可以问桃杏,她日日同我在一处,可以为我作证。”
桃杏连忙跟着跪下,“老爷,夫人,大小姐是无辜的!”
主仆二人接连喊冤叫屈,那种抵死不认的情态,确实很能唬人。
她们从前,是不是也做过不少错事,是不是也这样哭着喊着叫几句冤枉,就轻轻放过了?
宋夫人回身,指着跪在一处的桃杏与小若,冷漠地道:“来人,把这个两个爱捕风捉影的丫头带下去,卖了吧。”
桃杏乃宋令嘉心腹,从青州到今日,这一桩桩一件件,怕是少不了她帮着出谋划策。
卖了她,便是断了宋令嘉一臂。
“母亲,母亲不要……”宋令嘉转身去扯宋夫人的袖子,“桃杏陪着我一起长大,她……”
宋夫人甩开她的手,狠狠地道:“若是不卖,就拉出去打死!”
宋令嘉养在她身边这些年,她一直都是慈母模样,传授诗书礼仪、讲明道理、教她如何立身为人。
宋令嘉从没见她这么生气过,顿时松了手,不敢再劝。
守在屋外的婆子们走进来,麻溜地拖了小若和桃杏出去,留下一路的哀嚎与恳求。
宋令嘉环顾众人,想要找个人帮她求情,但一个个看过去,却发现没一个会施以援手。
孤立无援。
年幼时的恐惧蔓延开来,让她的脸微微扭曲。
“爹爹,就凭一个木人偶,怎么就能断定是女儿所为?巫蛊盛行,害了那么多的人,女儿怎么会明知故犯?”
国公爷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些什么。
还没等他的话出口,宋夫人抢先一步上前,指着那个木人偶问道:“如果今日这东西是从你妹妹房中搜出来的,你还会这么说吗?”
宋令嘉为己辩驳的话一顿,涌到嘴边的千句万句都堵回喉咙中,让她说不出话来。
若真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从李茵房中搜出来,她自然是要送她上断头台。
只差一步。
跪在这里的人就不会是她。
见她沉默以对,国公爷道:“来人,把大小姐,送去清风堂吧。”
得了命令,立刻就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走上来,要把她架起来带走。
“爹爹!不要!”
宋令嘉猛地挣扎起来,面上是少见的惊惧交加,仿佛等着她的是能将人吞没的毒蛇猛兽。
她面目狰狞,一双手在空中乱抓,“别关我!我不去!!我不要去!!!”
“救命——”
喊叫声渐渐远去,正堂内剩下的人彼此默然相对。
国公爷浑浊发黄的眼睛转过去,看了李茵一眼,又一言不发地转了回去。
大约是想问她:我这么做,你满意了吗?
又只是禁足?
李茵不禁在心中冷笑。
有什么好满不满意的,她的意见么,从来都不重要。
这一场闹过,宋夫人与国公爷亲自送苏老太太上了马车,其他人也纷纷告辞,踏上归家路。
李茵一路送周清棠至府外。
已是子时时分了。浓云蔽月,天地间漆黑混沌一团,只有国公府门前的两盏灯笼散发着微弱光亮。
周府马车前,李茵一边扶着她上车,一边欲言又止地道:“你还好吗?那个纸团……你回去后,记得请大夫看看。”
周清棠咧开嘴一笑,“没事,我好着呢!”
看她面色嬉笑如常,确实像半点事都没有的样子。可是,那么个粗糙的纸团子,如何能吃?
李茵道:“还是请大夫瞧一瞧为好,等我料理完了这些事情,后日再去找你。”
说话间,周清棠已登上车,她掀开侧面车帘,露出一张俏丽中含着飒爽的脸,笑着道:“好,我必定洒扫以待。”
送走了她,一直立在另一侧的沈慕之走了过来。他身后的马车上,坐着沈思宁。
“宋小姐。”沈慕之唤道。
李茵转过身,他依旧是光风霁月不染尘埃,若是换在从前,让他旁观这么一场腌臜事,她只会自惭形秽。
但如今,她的心境,已大不如前了。
所谓爱屋及乌,反过来,也同样行之有效。
沈思宁。
李茵在心中默忖,她不记得自己得罪过这位小姐,那么,她帮着宋令嘉,又是为什么?
是因为沈慕之吗?
李茵平静地道:“沈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宋小姐,思宁她……”
“我不想听,”李茵打断了他的话,“至少今天不想听。”
沈慕之一愣,扯出一个有些无力的笑容,“好,我不说了。”
“夜深了,沈大人请回吧。”
郁闷烦躁占满心间,李茵第一次,这么不想看见他这张脸。
即便他玉质温文,如琢如磨。
沈慕之只好道:“沈某告辞。”
等他离去,挂着肃王府玉牌的马车才慢悠悠地驱使过去。
夜风卷起纱帘,肃王殿下俊逸非常的侧脸一闪而过。
他撩起眼帘,与李茵对视,不过一瞬。
恍惚间,萧澈刚才对她说的话又响在耳畔——
“宋小姐,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李茵低头一笑,提着裙摆,回身踏上石阶。
在宋令嘉领着人来之前,安良先行一步,从她手中拿走了那个木人偶,放进了自己怀中。
所以,方才在正堂,萧澈是除了她与周清棠外,唯一一个预先知道内情的人。
他循着李茵的动作,不断引导,却又不过分操纵局面,让国公夫妇自己去猜测、去发现。
他同她,好像有一些无言的默契。
*
夜半人静,宋夫人处置完府中下人,已经歇下了。
李茵却辗转反侧,如何都睡不着。
于是,怀玉陪着她,去了清风堂。
清风堂内,四面窗户闭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内中不燃烛火,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李茵推开了侧面小门。
吱嘎一声,极微弱的月光照进去。
借着月光,李茵看见宋令嘉半歪在布满灰尘的地上,双臂无力地垂着,大袖褪到肘腕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李茵推门的声音响起,她抬头看过来,立刻起身拉下袖子,盖住了小臂。
虽然只一瞬,但李茵看得分明。她的小臂上,布满了伤痕,严重些的,已经肿了起来。
只不过,光一照进来,她的身体不再发颤,脸上的恐惧也散了几份。
李茵披着外衫,走过去在她身前蹲下来,与她平视,“你怕黑?”
宋令嘉又挂上了那副高高在上的表情,“呵。”
李茵笑笑,又问:“是你做的吧?这件事情,我没有冤枉你。”
“是我做的又怎样?”她拨了拨垂下来的头发,乌黑的眼睛瞪着李茵,“宋令章,我如今是在替你受罪,你知道吗?”
“你爹不会放任别人坐上皇后之位的,没了我,就会是你。”
“难道,你要和你的好姐妹周清棠共侍一夫?”
李茵冷了脸,用左手掐住她的脸,嫌恶地道:“你真是恶心。”
“哈哈哈哈哈——”
她的头被迫扬起来,视线却向下,落在李茵刚拆了竹板的右手上。
“宋令章,你为什么不用右手啊?”
竹板虽然拆了,但层层纱布还缠着,右手暂时什么都做不了,连拿筷子都费劲。
她这副模样,也有宋令嘉一份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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