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澈状似随意地往李茵身边走了半步,提醒道:“沈大人不妨早些回去,料理家事?”
沈慕之脸上笑意早已荡然无存,他看着萧澈,温润眼眸深处,似有怒火。
“多谢殿下告知。”
不消问,必定是那位多灾多病的福王又出事了。
沈慕之离开得极快,此地,便只剩下了李茵与萧澈二人。
萧澈侧目,“这愁眉苦脸,是对着我的吗?”
李茵撇撇嘴,“不是。”
不是对着他的,那还能是对着谁的?
方才这里总共才三个人。
萧澈眼中浮上些愉悦,往前走了几步。眼前,垂柳重重遮去,湖畔对岸,深巷之中依稀可见几户人家。
“香料已经调出来了,我让安良给了怀玉。”
一躲再躲,也终逃不过这一天的来临。
李茵忽然觉得脑袋有点沉重,昏昏地发虚。
“我,”她索性垂了头,“我忽然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去验证这件事情……”
萧澈:“其实,单凭信件上的香料,你没法给他定罪,对吗?”
“是。”
熏香而已,若是有人蓄意栽赃,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萧澈转身面向她,“其实事实如何,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疑心一起,裂痕已生,就很难再修复如初。”
“骗了第一次,就必定有第二次。”
“看与不看,验证与否,都不重要。”
他定定地看着李茵,“只有心,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心,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她的这颗心,如今是在为谁而牵动呢?
有湖风拂过,恍惚间,记忆中的许多承诺都消散在了风中。
安良办妥了事情,便来催着萧澈离开了。他来此,应该有公事在身。
末了,萧澈负手而立,提醒道:“宋小姐别忘了,七月七,游灯会。”
不会忘的。
李茵在心中回答。
*
他走后,李茵与周清棠去了白家。
没有她想象中的家徒四壁、两个孤寡老人艰难相依为命的景象,崔燕正陪着他们,有说有笑地编竹篮与凉席。
国公府送来不少银钱并粮食,累计之数,大约可供他们余下的年岁衣食无忧。
但是,崔燕告诉她:除了国公府,好像还有人,也在往白家送东西。所送物件众多,有时是适合年迈老人的吃食,有时是夏日的衣物与木鞋……总而言之,将国公府没有考虑到的细枝末节补上了。
更稀奇的是,东阳胡同一直不太平,可近来白家这银子布衫一样样往屋里进,却从未遭过贼。
崔燕觉得十分意外,李茵却明了了这背后之人。
能有这份细心,还有这本事的,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午后,李茵回了国公府。
她刚进了竹筠阁,还没来得及喝口凉茶,一直留在院中的小丫鬟忽然跑了进来。
“姑娘,夫人上午派人来,说是请您今晚过去用晚膳。”
今晚?
这七月初二,是什么重要日子吗?
还是,又是关于宋令嘉?
李茵猜不到,回了句“知道了”,便进屋更衣去了。
换了件更轻薄的青绿色衫子,她闲坐无聊,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左右也没什么事情,不如先去陪母亲好了。
如此想着,李茵即刻带了怀玉,往翠幕轩而来。
走到门口,却不见一个丫鬟在内伺候,整个翠幕轩都静悄悄的,像是把人都支走了一般。
李茵以为是宋夫人在午睡,便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进去。
行至中庭,忽然听见有人喟然长叹,而后,是一句叹息——
“夫人呐,这么多年的戏都唱过来了,你现在是怎么……”
“是,我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么多年毫无愧疚。但是,对着我的亲生女儿,我唱不下去。”
李茵的脚步一滞,这声音,不正是国公爷和宋夫人吗?
内中声音停顿片刻,又响了起来。
“可是这件事情,关乎全家人的性命。夫人你为何要意气用事?”
“什么叫意气用事?这件事情说到底不是你当年惹下的祸患吗?为什么要我的女儿来偿还?!更何况,若她真的成了太子妃,我们的女儿还能有活路吗?!”
“这件事情我说过了!先给令章把亲事定下,只要不对太子妃之位有任何威胁,她不会动手的!我看慕之就很不错,不如……”
“宋世平,原来你是这么想的?筹谋许久就为了你这个好弟子是吗?我告诉你,不可能!我不会让她嫁去沈家的!”
“夫人,你……”
“你若执意如此,我们和离!”
……
李茵不小心旁听了这一场吵架。
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踌躇许久,她还是决定先回去,不要惊扰里面的人。
只是,脑海中却漂浮着许多字句,让她没法平静下来。
母亲为了她,竟然说出“和离”来?
而且,他们并非不知她与宋令嘉之间的恩怨,两相争斗之下,注定你死我活。
那父亲为什么还要抱着不切实际的虚妄期待?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逼她退让?
当年的祸患,又是指什么?
她这个女儿,在他们心中,究竟算什么?
有太多纷杂的问题困扰着李茵,她在房中踱步不休,最终,还是决定找一件更让她关心的事情,转移一下视线。
那盒香料。
她的手按在那个质朴得不能再质朴的盒子上,犹豫再三,还是打开了。
盖子挪开的瞬间,一股幽幽渺渺的青竹香扑面而来,在空气中飘散。
无论过多久,她都不会忘记这个气味。
确实,是信件上的熏香无疑。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过,最终定格在云溪村的矮屋中,他们相对而立,身侧,放着一株盛开的茉莉。
如今,它应该已经枯萎了。
怀玉还不知其中缘由,看见李茵那被抽走了魂一般的神色,忍不住拿过香盒闻了闻。
然后抬头,疑惑道:“姑娘,这不是沈府一贯用来熏衣服的香料吗?安良把这个给我,是什么意思?”
一口血直涌喉间,李茵忽的眼前发黑,身子软软地向下倒去。
那盒香料被怀玉搁在桌上,随着她的动作,哐当一声摔下去,香粉散落各处。
桌案上、木椅旁、束起的床帐边……以及,本本书册。
熏香难以除尽,在接下来的长久时日里,将不断提醒她。
永不忘却。
第33章 相争(三)(修) 如此,方能一击毙命……
晚霞尽收, 昏蒙蒙的黑随即笼下来,白日将尽,晚风渐起。
宋夫人本在翠幕轩等李茵共用晚膳, 可及至晚间,忽听丫鬟来报,说李茵病得厉害,连下床都艰难。
她一刻不停, 拉了国公爷便往竹筠阁而来。
此乃酷暑,但李茵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两层软衾, 仍一阵阵地发冷发颤。
容颜苍白,往日红润的唇泛出冷白, 脸颊上病态初现,恹恹欲颓。
宋夫人忙走过来,坐在床边关切道:“章儿, 你怎么忽然病成这样了?”
李茵强撑着睁开眼, 略迷茫地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她也不明白。
宋夫人到底看得多, 经验老道。
瞧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怎么像重病来袭, 倒像是为情所困大受打击。
但她一再摇头,显然不愿意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夫人只得把原想问的话咽了回去, 转而拉了李茵的手, 却触到一片冰冷。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她将李茵的手裹在自己的手心中,想要去暖一暖那骇人的寒意,“你别怕,我已经着人去请大夫了。”
“娘, 我不怕。”
她仿佛累极了,这几个字都用尽了力气。
宋夫人帮她掖了被子,“好好好,别说话了,大夫马上就来。”
头越来越沉,视线也渐渐模糊,李茵觉得这房中的烛光好暗,她甚至有些看不清宋夫人的脸。
烛火朦胧,明明灭灭。
恍惚间,她好像记起了什么。
那是只有七八岁的她,满身的红疹又痒又疼,折磨得她睡不了觉,不过,万幸的是脸上没生上痘疹。
夜夜高烧不退,高烛燃尽了一支又一支,但母亲一直陪着她。
那温热的手掌,与如今别无二致。
……
“章儿?”
听见国公爷在唤她,李茵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还是藕粉色的床帐。
见她醒来,国公爷似乎松了一口气,“你方才睡着了。”
“大夫来过了,说没什么事儿,就是忧思过度,积郁成疾。”
说完,他动了动嘴唇,像是要劝她想开些,不要钻牛角尖,但想一想,又觉得自己说这话虚伪得很。
她的忧虑不安、她的恐慌难耐,有多半都是他们给予的。
因此,他看着李茵那双正在寻觅着什么的眼睛,只好像世间许多父亲那样,又道:“章儿,你是在找你母亲吗?她不放心,盯着人给你煎药去了。”
一生病,她总是需要找一个人依赖着。
听见这话,她安心了些。
“嗯。”
困意不断上涌,但国公爷还在这里,母亲还没回来,李茵努力支撑着不阖上双眸。
药材需文火慢熬,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国公爷在这里许久,犹豫多时,最终,还是道:“章儿,你姐姐知道错了,你不要再同她置气了,好不好?你们是姐妹,哪有什么深仇大恨……”
霎时,李茵心中一冷,在三伏天里,像是跌进了冰窖里。
后面,国公爷还在絮絮叨叨,但她已经不想听了。
就这么双目无神地躺在床上,任由他长篇大论。
所说的话,与午后那拳拳爱女之心大相径庭。
目的只有一个,下月太后寿宴,宋令嘉作为京城贵女之首,不能缺席。
李茵答应了。
一直这么关着,她也实在不好找出对方的破绽。
只有等她到了人前,春风得意的时候,才会又一次忘了自己的真身为何。
如此,方能一击毙命。
*
李茵怎么也没想到,这七月的开头,竟全是在病中消磨了。
七月七那日,她勉强好了些,能支撑着从床榻上起来了,但身子依然软绵绵的没力气。
她披着件烟绿长衫,坐在窗边,看日光从雕花间隙里照进来。
落在棋盘上,光滑的棋子都微微升温,黑白之色更分明流光。
但她却无心棋盘,一心只盘算着怎么去赴约。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风筝,若非有这么一点两点的希望牵绊着,只怕要迷失在高空的狂风中,而后折骨碎身,葬在某个角落里。
只是,不等她爬起来,忽有苏府的人来报信,说苏老太太病重,躺在床上已经快不省人事了。
李茵再顾不得自己,央求着宋夫人带自己一同去了苏府。
一踏进门,她就闻见了浓浓的苦涩药味。
只是,比这更刺鼻锥心的,是苦涩药草都压不下去的血腥气。
老太太床前围着许多人,她的儿女都在,个个忧心忡忡。
房里的窗户只支开了一条缝,光亮微弱。
李茵忍不住问:“外祖母上次去国公府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一旁的大夫人叹了口气,“积年旧疾了,从前年起就不大好,一病起来整个人都糊涂了。那日去国公府,老太太也是强撑着病体而已。”
哪怕病重,那日堂上,她也要护着李茵。
还是,她早已发觉了什么?
如此想着,李茵心里蓦地一酸。
“令章,你过来。”苏老太太躺在床上,向她微微抬起了手。
李茵含着一眶热泪,快步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那手瘦骨嶙峋,骨节都凸起地有些硌人。
“外祖母,您要说什么?”
苏老太太嗫嚅几许,示意她靠过来。
李茵俯身,偏头附耳过去。
老人断断续续的话传了过来——
“我只有你这一个外孙女……除了你,我谁都不认。”
“可我已经老了,无法左右时局,在那些人的考量里,利益为先,什么亲情血肉,都比不过的。”
她转动着眼珠,落下一滴泪来,“孩子,往后的路,你要当心。”
……
国公府内诸事繁杂,宋夫人离不得,李茵便替她在苏府守了几日,守得心甘情愿。
她一心挂在老太太身上,一根线绷得紧紧的,半刻也不放松。
那日对她说完那几句话后,便又陷入了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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