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觉得很是新奇。
旋即起身,让吉祥扶着自己走了下来。
华丽的袍摆拂过层层雕龙阶梯,众人随着太后的脚步,纷纷将目光移了过来。
太后静观片刻,道:“这近看起来,哀家更觉技艺之高妙,看来,这是一位潜心钻研的匠人,担得起‘京城之最’的名号。”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唯独李茵有些愣神。
京城之最。
端午那日,她初来京城,第一次随怀玉上街游玩。
游人如织,她却兴致缺缺。
然后,她在那位夸耀着自己的手艺乃“京城之最”的老者手中,买了一个很像云溪村中李家矮屋的花灯。
再后来,她进了永安楼,遇见了宋令嘉,在肃王殿下的坚持下,送她回了国公府。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萧澈:“那位老者无儿无女,一生只为钻研花灯技艺。如今,却只能住在破屋中,风雨轻易就能穿堂而过。孙儿认为,他实在可怜。”
他并未挑明老者一生都活在凄风苦雨里的原因,但在座者都心中明了:在京城做生意,光有手艺完全不够,得有银子才够。
太后道:“这样的人才,若是白白消磨了,那便是大晋之遗憾。”
“明日,哀家赐他一块匾额,就写上‘京城之最’四个大字,也好全了名声。”
萧澈拜道:“多谢皇祖母。”
众人纷纷跟着道:“太后圣明。”
皇帝也跟着凑热闹,“朕明日也赐他一幅字,便也写上‘京城之最’!”
群臣与其家眷都笑起来。
无人不知,陛下对于书法一事,兴趣颇深,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
皇后笑着道:“陛下的字,其意境越发精妙了。能得陛下墨宝,实乃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若真如此,朕明日也给皇后写一幅!”
一时间,席间充满了笑语,君臣同乐,多了些轻松。
萧澈回了席间,视线微微偏斜,落在了李茵这边。
视线本是无形之物,可是此刻,李茵却觉得它重逾千金。
她心中有许多话想说,但却难以宣之于口。
不知从何时开始,在她心中,他开始不同于任何人,也没法用世间常理去衡量。
大约,是因为这颗赤诚的心?
那位老者,同样住在东阳胡同中。
有时候,白钟的父母还会帮着他修竹篾,调纸糊。隆冬冰天雪地里,会送给他炭火。
白钟若没有遇难,说不定会能替他养老送终。
大晋繁华,家财万贯者不计其数,可在那样的贫穷巷子中,却住着许许多多这样的人。
他们一生勤勤恳恳,靠自己的手艺过活,却过得十分艰难。
不会投机逢迎,不会巴结阿谀,最后,只能一卷草席裹了,归入黄土。
若非循着李茵的脚步,萧澈不会看到这些,更不会这么快看到这些。
活生生的人。
因为圣贤教诲,也因为爱慕的这个人,他想要有所改变。
这个万年不变的天下,也该有所改变。
*
荷花灯由吉祥派人护送着,好好收回慈宁宫去了。
歌舞重现,群臣在奢靡之音中,继续推杯换盏。
太后眯着眼睛巡视一圈,忽然问:“怎么不见萧子秋?他平素不是最爱热闹吗?”
燕王爷大喇喇地站起来,“回禀太后,那不成器的小子终于开窍了,前些日子就吵着闹着要去读书,最近,正去京城郊外的宅子上苦读呢!”
有人立刻站起来,大约是萧子秋从前的“狐朋狗友”,“原来萧兄如今是过上了‘数间茅屋闲临水,一盏秋灯夜读书’的日子,怪不得我之前约他去永安楼,他都不去呢!”
燕王爷最见不得他们一群不着调的半大子弟整日混在一起,听他这么说,自然不愿意给他好脸色看。
皇后忙出言缓和局面,“子秋肯一心向学,总是好的。”
“孩子长大了,也就懂事了,长乐公主近来,不也求着陛下寻伴读吗?”
太后点头,道:“子秋同长乐,从前都是看不进书的。难为他们终于肯静下心来读书,来日,必定有所作为。”
众人默契得很,不约而同只在读书一事上做文章,绝口不提退婚一事。
但不少人却在心中下了定论:必然是退婚一事打击太大,所以才使他收敛了纨绔脾性。
燕王是个闲散王爷,早年也是个爱玩的,蹴鞠斗蛐蛐样样在行,如今虽“改邪归正”,但依旧怠于权势俗务。
因这些原因,皇帝与他十分投契,这个侄子生下来之后,他这个做叔父的比亲生父亲还要溺爱。
“朕瞧他是个聪明的,而且这个聪明劲儿还不止在玩乐上,小的时候,他背书比老二快多了……”
冷不丁提到福王,大家的面色都有些微妙。
皇帝也愣了一下,“罢了,不提他了。”
若是放在前些日子,李茵肯定觉得莫名其妙,但还好,她已经弄明白了来龙去脉。
福王因积年体弱,一朝不慎,偏信巫蛊。
原来,王府之中,根本没什么巫术诅咒,他日渐病重也与他人无关,之前那一切都是他自己闹出来的乱子。
他也是太心急了一些,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以至于起了以巫术治病的念头。
半年之前,身边的亲信向他引荐了一位巫师,说是能治百病,只是要付出一些代价。
福王一心求生,自然答应。
最开始,是需要亲信的血作为药引。后来,巫师说需要亲信的肉作为药引,再后来,巫师说需要亲信的心……
如此下来,那位引荐了巫师的亲信可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为了保命,他向陛下告发此事,陛下盛怒之下想要严惩福王,但转念一想,他的病乃是先天不足所致,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求生之举。
因此,陛下把消息压下来。
可是,千防万防,还是走漏了风声。第二日,御史台便有人参他一本,疑心他与月山县巫蛊案有关。
那件事,背后的真正主谋还没有被揪出来,不少人怀疑是福王借着月山县的献祭,在为自己博取阳寿。
见陛下脸色不佳,皇后道:“泽儿是太过心急,才做错了事。臣妾会好好劝他的。”
皇帝思忖道:“朕想着,他也到了娶妻的年纪了,不如,等明岁新开年时迎娶王妃?”
皇后不赞同道:“太子为长,泽儿哪有越过兄长先娶亲的道理。陛下,臣妾认为,还是先定下太子妃的人选为上。”
此言正中下怀,皇帝哈哈笑了两声,随后朝宋令嘉看过来,“朕觉得,宋小姐素有贤名,与太子很是相配。”
国公爷诚惶诚恐地起身,道:“多谢陛下厚爱,小女恐难当大任。”
虽是推辞之语,宋令嘉却没有半分失落,她知道,这只是人前的推脱谦虚而已。
陛下心中,已经认准了她这个儿媳。
只等一道圣旨,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
不过,陛下似乎也没想今日就把太子妃的人选定下来,与国公爷随意扯了几句,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酒过三巡。
这一杯一杯灌下去,许多不胜酒力者喝得双颊生了层红晕,醉醺醺地歪在椅子上。
周清棠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空杯见底,她又忿忿不乐地放下。
她随着周夫人坐在靠外侧,明珂与李茵这两个聊得来的又不同她挨着,周夫人是个火爆性子不爱听她长吁短叹。于是乎,想倾诉都找不见个合适的人。
可这里实在闷得慌,面前的菜肴被酒气一熏,让她难以下咽。
她转向周夫人,皱着脸道:“母亲,我想出去透透气。”
她并非第一次入宫,对于宫中方位还算大致了解。
周夫人瞧她蔫得很,该是心里不痛快。女儿的心思她并非不知,她看了看上首,太子殿下似乎正望着宋令嘉出神。
她松了口,“带着丫鬟不许走远,一炷香内,必须回来。”
“多谢母亲。”
她瞬间活了三分,带着贴身丫鬟,慢慢向外走去。
李茵见她离开,坐在那里也不自在起来,她本就是个凑数的,这席间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
捏着帕子瞧了片刻,她忽然与明珂对上了视线。
对方一身雾色白衫仙气飘飘,只是,那仙姝般的容貌上也含着几分不耐烦。
这一对上视线,二人仿佛心有灵犀。
明珂同母亲说了几句,走过来拉了李茵,也一齐向外间走去。
*
周清棠离开不过片刻,太子也借口酒醉头晕,让内侍扶着他溜之大吉。
他对周清棠的脾气行事了如指掌,料准她一定会去太液池边,一面吹风一面在心里骂他没出息。
于是,他便一路装醉,直往太液池而来。
夜色蒙蒙,凝成一片黑幕。
微风缓缓的湖边,果然站着一个人。
他多饮了几杯,到底是有几分醉意,看这湖边景色时,都不是很分明。
那抹身影窈窕,隐在月色中,衣衫似水,亭亭玉立。
他打发走了内侍,瞬间站得笔直,一丝不苟地整了整衣襟,尤其摆正了腰间悬挂着的那个百蝶纹荷包,将绣着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展露于人前。那只蝴蝶,其颜色形态,均与周清棠那个蝴蝶簪子很是相似。
做完这些,他朝那人走去,并柔声唤道:“清棠。”
那人身姿一顿,转了过来。
月光泼洒,照在那姝丽万千的天姿神貌上,来人嘴角噙着轻轻笑意。
是宋令嘉。
瞬间,那些旖旎情丝消褪殆尽,在惊讶之余,他脸上升起些许愤怒,也不知是在气自己认错人还是气什么,“怎么是你?!”
宋令嘉一顿,却半分恼怒也没有,依旧好脾气地问:“殿下醉了?方才,是将我错认成了别人吗?”
“是错认成了周小姐?”
太子沉默不语。
宋令嘉上前几步,想要去拉他的袖子。
他侧身躲开,语含警告,“宋小姐。”
宋令嘉把手缩了回去,脸上带着几分委屈,“殿下为何这样对我?”
太子对她的示弱视而不见,正色道:“宋小姐,若是因为许多年前的一句戏言,而要将两个并非心意相通的人绑在一起,实在是不公平。”
“我已心有所属,若真依照父命,恐怕要辜负你终身。”
“言尽于此,还望宋小姐莫要执着。”
言罢,太子转身离去,高大的背影,渐渐隐入夜色,消失不见。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宋令嘉恨恨地攥紧了手。
她沉了脸色,嘴唇紧抿。
周清棠,敢抢我的东西,我不会放过你的!
与此同时,李茵正与明珂坐在八角凉亭中,让和缓夜风拂去醉意,吹散烦躁。
此地偏僻,鲜少有人涉足,她们坐在这里,总算能松了早已快笑僵硬的脸颊。
明珂靠在石桌上,用手撑着侧脸,“周清棠不高兴就算了,怎么你也闷闷不乐的?”
“有吗?”李茵摸摸自己的脸,“好像也没有吧……”
她越说越心虚,方才这一路,她的嘴角一直没有提起来过。
明珂安慰道:“不必忧心,有时候,攀得越高,死得越快。”
“被权势蒙蔽了双眼,就会看不清前路,不知道等着自己的到底是康庄大道,还是黄泉万丈。”
李茵与她交情不深,相处也不多。从前倒没看出来她是个直性子,说出来的话,倒挺毒辣。
“为什么这么说?”
明珂无所谓地笑笑,“京城中,算来算去,不就那么点事儿。”
“我这个人呢,是个坏心肠,我过得不好,自然就盼着别人也过得不好啰。”
李茵彻底被逗笑了。
原来不然凡俗的仙子,是这么个性格。
又歇息了一会儿,明珂道:“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出来有些时辰了,若再不回去,恐怕母亲该着急了。
李茵随她起身,道:“好,走吧。”
从这湖边凉亭起身,绕过曲折的石子路,密密树影落在脚下,一团团浓黑随风移动,无端有些渗人。
再往前走,便有一座宫殿遥遥在望。
宫殿大门上落了锁,似乎落了一层白灰,该是久无人居的缘故。
李茵虽没来过这里,但她敏锐地发现,这不是回慈宁宫的路。
她拽了拽明珂,“我们不是回慈宁宫吗?怎么来这里了?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此乃禁地。”
李茵瞪大了眼睛,“禁地?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明珂冷静地道:“放心,我不会害你的,我们就在这里等周清棠。”
李茵糊涂了,“周清棠?她为什么会来这里?你……”
不等她问完,明珂忽然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拉着她躲过枯枝,慢慢绕去了偏殿。
偏殿也是一样的破旧。
纸窗破了大半,结了细密的蛛丝。透过那一点缝隙,李茵勉强看见了殿内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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