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反复,属实折磨。
“我怎么在这里?!”床帐里的人终于醒了,她拥着被衾坐起来,发现自己不在国公府而在这陌生的某处,一把撩开床帐,语气惊恐地问出了这句话。
萧澈理了理袖子,站起来踱步到她跟前,却没有说话,只用一双幽暗的眼睛看着她。
李茵被他看得一抖,磕巴着问:“周,周清棠呢?”
“我叫人送回周府了。”
“那我呢?”
她一夜未归,母亲要是知道了,必定要担忧生气。
“我让怀玉回去禀告,说你与周小姐在永安楼碰见了长乐公主,公主极力相邀,你无法推拒,只能留在公主府了。”
长乐公主也是淑妃所出,是萧澈的亲妹妹。
这样虽能瞒过去,可李茵连长乐公主的面都没见过,就先让她背了黑锅,心里缓缓升起一阵心虚。
“这样,不好吧……连累殿下帮我圆谎,我实在过意不去。”
她又恢复了那副淡淡疏离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拒绝他所有的示好,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萧澈眼眸微暗,添了几许不分明的落寞。他站在床前,衣衫因独坐一夜而依旧平整,腰间的玉带紧紧勒着,勾出宽肩窄腰的身材。
房中并不亮堂,李茵没瞧见他变幻微妙的神色,还在担心着另一件事,“昨天,我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这是她第一次喝酒,酒品如何她全然无知,这一醉醒来,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瞧着她那张张合合的红润双唇,萧澈心里腾起一阵烦躁。
此刻,他什么也不想,只想用手钳住她的下巴,狠狠堵住她的唇……
可那同禽兽有什么区别?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阵邪念,“没有。”
“真的吗?”
“真的。”
他说得笃定,再配合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李茵总算信了。
此刻,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分明挨得不近,但在一个屋子里,就总有许多怪异念头蹦出来。
沉默许久,还是萧澈先开了口,“这几日发生了什么?要那样喝酒?”
李茵抿了抿唇,“没什么。”
“我一定帮宋小姐保守秘密。”
李茵还是摇头,表示拒绝。
言罢,她爬下了床,理了理头发,“我该走了。”
萧澈伸出去扶她的手一顿,又撤了回来,“好,怀玉在隔壁,我派人送你们回府。”
走出永安楼,清新空气扑面而来。这几日里下了一场雨,将浓夏闷热洗去不少,带来了初秋的凉爽。
李茵上了马车,却郁郁寡欢。
酒醒之后,那些逃避不过片刻的现实又蜂拥而至,她的记忆被浣洗一边,反而更清晰难忘。
那日,国公爷告诉她。
因许多年前的一桩旧事,陛下一直忌惮猜忌国公府,但碍于太后之面,又不能直接降罪于他们。
当今世家势力盘根错节,陛下登基这么些年,依旧没能彻底收拢权力。而这些人,有相当一部分是被太后攥在手中。有一些事情,比起陛下的态度,群臣会更看重太后的想法。
在最初的那些年,太后的懿旨,要完全压过陛下的圣旨。
更重要的是,国公爷早年有军功傍身,如今又谨小慎微,从不拉帮结派左右陛下的意见。
陛下即便有心降罪,也找不出足够斩草除根的证据。
可是,李茵还是不明白,国公爷究竟做了什么事情,值得陛下如此费尽心思,又值得国公府如此惶恐。
又为什么陛下迟迟无法拔掉国公府这颗“肉中刺”?
她一再追问,可国公爷却缄口不言。
她隐约猜到了些什么,觉得或许与那位早逝的信王有关,但又不敢确定。
……
所以,太子妃,不是未来的皇后,而是人质。
如果没有宋令嘉,将要面临这一切的,就会是她,只能是她。
马车缓缓行驶起来,踏入了热闹的地方。街边有几个闲散汉子聚在一起,谈论着些什么。
“诶,你们听说了吗?陛下要在西南方再建一座万佛寺。”
“又建一座?”
“说是为太后娘娘祈福。”
“那得花多少银子?”
“劳民伤财,我们小老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呗,昨天隔壁的老张病了,连请大夫的钱都没有,啧啧啧,这世道……”
……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谈论声渐渐远去,扯完这一桩又去扯别的去了。
在路的另一侧,停着一辆马车,车上的人完完整整听完了这段大逆不道的话,放下了车帘,吩咐道:“去福王府。”
*
福王府。
福王萧泽年仅二十一岁,但他坐在华丽的矮榻上,却像是没骨头一般,无力地瘫软在锦绣软枕上。
他的面色,不像年壮气锐的青年,更像老态龙钟半截入土的迟暮之人。
“你来了,不必多礼,坐吧。”
他的声音低哑,说话的时候,每两个字就要喘息片刻。
面前的人,带着一副银质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薄唇。
“月山县的事情……”
那人顿了顿,“殿下觉得,身子可有好转?”
以少女作为献祭,引民众狂热跟随。慧明寺前的粥,乃神的指示,接了就得付出寿命。
数万人的阳寿积攒起来,以巫蛊之术作为牵引,换到病重将死之人身上。
这,就是月山县巫蛊案的真相。
而这个病重将死的人,就是福王萧泽。
“我都这副样子了,也不在乎什么好不好转的,只要他能死,我就了无遗憾了。”
“只可惜,好像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伤害。”
“此事急不得,需得徐徐图之,如今,在下夜观天象,紫微垣显而不明,光芒减弱,已经在动摇其根基了。”
“哼,御史台那几个老不死的倒是猜得准!咳咳咳——”
他恶狠狠地说完,一口气喘不上来,又低着头咳嗽了许久。
“尤其是那个明廉,他带头参我,要父皇处置我。”
他的眼底透出一片猩红,“等我杀了太子,下一个就是他!”
他同太子是双生子,可是,却有淤泥之别。
萧灏为嫡为长,未及冠就被立为储君;而他只是晚出生了那么一会儿,就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更重要的是,太子身体康健,能上马拉弓,在狩猎时曾百步外一箭射中麋鹿,得陛下赞扬。
而他,只能拖着病体,投去羡慕的目光。
还有更多,更多被忽视的地方。
他不甘心。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明明同胞而生,却一个康健一个孱弱?一定是太子夺走了属于他的东西,抢占了他的命运。
不然,父皇母后为什么全都偏爱萧灏!而不管他的死活!
十岁那年,有一个江湖游医给了个药方,说只需要一点亲兄弟的血作为药引,他的病就能彻底好起来。
可是,帝后拒绝了他,还处死了那个游医!
他们为什么不给?他们凭什么不给!
忽然,福王笑起来,那笑意有着十足的癫狂。他看着眼前的人,“等本王杀了他们这些碍事的狗东西,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第37章 伴读(一) 好似初绽而微蜷的海棠。……
日子一天天过去, 李茵整日在书房里待着,整个人愈发沉默。
怨恨、愧疚、逃避……许多难以言明的情绪积聚于心。
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她这些事情?非要等她与宋令嘉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才肯透露给她那么一丁点真相,以此来求她退让一步, 再退让一步。
难道因为这样,从前那些不公就可以一笔勾销吗?
被扔在乡野山村这么多年不闻不问,她在李家父母手底下艰难度日的时候宋令嘉在做什么?
她是名门贵女,是众星捧月万人称颂的国公府嫡女, 年少时有最好的老师教授课业、教习礼仪,家中万卷藏书,尽可一览。更有父母疼爱、众多朋友, 看尽了世间繁华。
那个时候,她在做什么?
李茵手里捧着书, 却半个字也读不进去,书页上的字像是扭曲了一样,一个一个直从眼前晃过去, 却进不了心。
她甚至生出了点阴暗的怀疑——国公爷告诉她的这些往事, 真的可信吗?还是真假参半的叙诡?
或许只是缓兵之策?让她们之间勉强和平相处,度过这段时日……
只是, 还没等她理出一个让自己心安的答案,就又添了新的麻烦。
“老爷, 长乐公主的伴读,怎么选中了章儿?”翠幕轩内, 宋夫人冲着国公爷忧心忡忡地道。
她手中拿着个锦盒, 里面是一对羊脂玉雕花手镯,触则升温,用料极佳。
淑妃娘娘派了身边的小太监前来送信,这对手镯, 每一个被选中伴读的姑娘都有。
国公爷道:“夫人呐,人是长乐公主亲自挑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她才回来不久,我如何能放心她一个人去公主府?”
“这是什么话,不还有周家丫头吗?她不是一向同章儿很合得来?”
李茵坐在那里,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
长乐公主近来同萧子秋一样发愤向学,帝后一向偏宠于她,自然应允。没过几日,皇后与淑妃商议,便先在世家女中拟了十多个作为人选,把名单给了长乐公主,让她亲自选几个投缘的。
今日公主入宫,递了名单给皇后过目,宫中的人马不停蹄就来报信了。
除了与她交好的周清棠、明珂、同她有过过结的王知微,还有一个,便是同她素未谋面的李茵。
“哎呀,老爷你为官数十载,还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吗?”宋夫人对国公爷这不上心的态度很是不满,她走到李茵身边,偏头看着她道,“章儿,你要是不想去,我们可以再想办法。”
既然是公主择定,皇后下令,哪还容得下她挑三拣四。
还是说,如果她不去,这件事又要落在宋令嘉头上?
李茵眉心微动,转身拉着宋夫人的手道:“母亲,我去就是了。公主是明事理的人,公主府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哪里就这样可怕?”
“可怕倒也谈不上,”见她答应,宋夫人的担忧淡了些,“只是你回家后,一直不常走动,我怕你又白白受罪。”
“罢了,好歹也是在公主府,而非皇宫大内,应该也出不了什么事。”
李茵捕捉到一点不寻常,“公主府?”
这位长乐公主,不是还没有驸马吗?
宋夫人道:“你有所不知,这长乐公主颇受陛下疼爱。按祖制,本朝公主得成婚后才能搬出宫去,可前些年她吵着要出宫不愿意留在宫里,陛下便为她修建了如此华丽奢靡的公主府。”
“我与她见过几面,她虽骄纵,但还算好相与。”
宋夫人与国公爷对视一眼,“你若受了委屈,尽管来找我,我同你父亲不会不管的。”
国公爷还是板着一张脸,仿佛永远也不会露出笑容一样,但宋夫人这么说,他到底还是没有装聋,反而冲着李茵点了点头。
八月的天上流云游走,太阳偶尔被遮蔽,在院中留下阴凉。
院中几树丹桂绿叶蓬蓬,星星点点的小花正悄无声息地生了满树。
这是一个最寻常宁静不过的午后。
一家三口,没有争吵、没有指责,只为一桩事彼此担忧。
李茵的心像是被掐了一下,瞬间溢出许多酸涩。
从前求而不得的种种,此刻,正缓缓落在了她的手上。
宋夫人同国公爷说了几句,又转过头来,“章儿,皇后娘娘的意思是,等在家过了中秋,你们这几个陪读的姑娘们就住在公主府,以免来回折腾。”
“你就还是带着怀玉一起去,换了旁人,你怕是也不愿意。”
李茵点头应下。
沉默半晌,她还是开口问道:“母亲,为什么要选我去?”
人是公主择定的,但她同公主又不想熟,反倒是宋令嘉,从前和公主在各种雅集集会上有不少来往。
宋夫人道:“既然选了你,自然就有选你的道理。别总觉得自己一无所取,我们宋家的女儿,一个也不差。”
既然中秋节后才去公主府,那这些时日,还能勉强悠闲。
在这段日子里,李茵时而烹茶煮酒、时而下棋读书,还“忙里偷闲”和崔燕一起去了东阳胡同。
白钟的父母依旧康健,那位卖花灯的老者门前,已从门可罗雀变成了门庭若市。
没有宋令嘉这个名字时时挂在耳边,担忧的许多事都渐渐向好。
日子若是能一天天这样过下去,也算不错。
只是,这日她回竹筠阁时,却看见怀玉站在炉子后面,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炉子里的火烧得旺,陶罐里的药正汩汩沸腾,眼见着就要溢出来了。
而怀玉站在那里,脚尖距炉子不过几寸。
褐色的药汁已经漫上了边缘——
李茵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眼疾手快地拉开了她,“怎么哭了?”
对方微圆的眼睛泛着红,还有些许愣怔。
她委屈巴巴地叫了一声,“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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