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夫人坐在矮榻上,见国公爷又一次暴跳如雷,忍不住道:“又怎么了?老爷,你这一天天的,怎么时时刻刻都在生气、都在不满,究竟是我们谁惹你不快了?”
国公爷一甩袖子,“这,你问她!”
“章儿?又怎么了?”
看见他这样,李茵也觉得心烦,她同这个父亲,极难冷静下来说几句话。
她今日,也不想同他虚与委蛇了,直言道:“父亲,当年你从太平观把宋令嘉接回来的时候,一点怀疑都没有吗?”
国公爷脸色一凝,心虚十足,“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李茵板着脸看向他,“父亲别再骗我了。”
“这些年,你们有想过要找我吗?哪怕一次?”
房内烛火明亮,照着一家三口,本是个很温馨的画面。
可是,忽然所有人都沉默了。
方才还想着兴师问罪的国公爷也消了气焰。
这一场阴差阳错,都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之后,还是宋夫人开了口,“八年前,你被送往太平观时,浑身上下生满了痘疹,就连脸上也全是那东西,差点毁了容。”
“四五年前,在接回她之初,我们确实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我们便将那点容貌上的差距当作了痘疹的作用。”
李茵:“那便是没找过。”
她不是没有想过事实如此,但亲耳听见,还是觉得心如刀割。
“不是的,不是的,”宋夫人从矮榻上走下来,急着拉了她的手,“我们找过的,派人在京城以及各地都找过,可是……”
可是始终没有找到。
“在你回家的前一日,我们派出去的人还在四处搜寻你的踪迹,正查到青州月山县。”
宋夫人含泪道:“章儿,从前是爹娘做错了,今后……”
若任由局势发展下去,那还有什么今后。
李茵道:“如果我不想这样下去呢?不想再顶着一个不属于我的名字与身份过日子呢?母亲,那怎么办?”
宋夫人突然抱住了她,像抱着六七岁的小孩子一样,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她留下两行热泪,“章儿,算母亲求你,不要这样,至少现在不要。有些事情,若没有她,就该轮到你了……”
*
三日后,永安楼。
“你怎么不喝啊?”周清棠抱着个酒壶已经一口一口灌了下去,见李茵还在矜持犹豫,她又一次开口劝道。
李茵捏着个稍小些的酒壶,晃了晃里面的被周清棠称作“玉液琼浆”的东西,面露难色,“我没喝过酒。”
“喝一次就知道它的好了!”周清棠冲她嘿嘿一笑,“喝完,就什么烦恼都没有啰!”
这已经是太后寿宴结束的第三日了。
她们两个人坐在永安楼中,特意寻了一间非同寻常的雅间。
这里像个建在楼中的小亭子,四面开阔,后临永安江,转头望去,便能看见浩浩汤汤的江水。
李茵也喝了一口。
有些辛辣的酒顺着喉咙流下去,如江水一般,冲淡了愁绪。
周清棠抱着酒壶还在絮絮叨叨。
“我被我爹骂是个蠢货,我不高兴就算了,你怎么不高兴呀?”
“虽然我觉得他骂得没错,但还是很伤心。”
瘪着嘴难过一阵,她又道:“虽然他总是犹豫不决,但我还是有点喜欢他。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但就是……”
哦,她的话题转的真快,这已经开始说太子了。
李茵笑一笑,没有说什么。
“哎呀,算了算了,”说了半天,反倒把自己说烦了,周清棠道,“不要想这些了,我们先喝一杯。”
李茵拿着个小酒壶,同她又碰了一杯。
两杯下肚,她的头有点晕了,眼前周清棠的头,好像变作了三个。
眼前景象,都开始朦胧起来。
方才一直都是周清棠在说,几杯下去,李茵终于开了口,“前几天,母亲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我没想过会是这样。”
忽然之间,她变成了亏欠宋令嘉的那一个,即便这个亏欠非她所求。
周清棠已经醉了,“什么这样那样,喝就是了,管旁人做什么!”
“人生得意须尽欢呐!”
……
这是李茵第一次喝酒。
一口接着一口下去,她的头越来越沉,眼皮也愈来愈重。
慢慢的,她的脸距离桌面越挨越近,最后,干脆枕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周清棠笑她,“原来你是个一杯倒啊,你酒量真差哈哈哈哈……”
咚的一声,笑声戛然而止,她自己也昏昏欲睡,靠在了桌上。
湖风吹动帘幕,比轻烟更柔,绕在她们身边。
天色清明,在太平盛世里,这样无忧无虑地醉一场,似乎也不错。
周清棠倒下之后,过了片刻,李茵忽然醒了过来。
她的两颊泛着酡红,眼里醉意十足,但不知怎的,她心中万分肯定自己没醉。
看周清棠靠在桌上,“你还说我呢!你才是一杯倒好不好?”
她戳了戳周清棠,对方没动。
“我去给你拿醒酒汤来。”
说完,她提了撒花百迭裙,摇摇晃晃准备下楼去。
左一步右一步在连廊上往前走着,忽然,她瞟见对面走过来一个白衣服的人,玉冠束发,一派君子之风,
她其实没怎么看清,但本能地升起来一阵抵触。
醉后的一切情绪都被放大,有许多平时不会做的事、不会说的话、不会显露的情感,都有可能一一展露于人前。
现在,她非常不喜欢穿白衣服的人。
眼见着那个人转过回廊,就要过来了。李茵转身瞧了瞧右手边的一列厢房,灵机一动,忽然推开了侧面的门。
厢房内,正襟危坐的肃王殿下一愣。
他知道今日李茵与周清棠在此一醉方休,大约是心中苦闷难消,便也没想着去打搅她们。
没想到,现在她自己找上门来了。
醉蒙蒙的人走进来,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仿佛蕴着山光水色,看他的时候,带着一点痴迷。
“这是,醉了?”
李茵立刻反驳,“没醉。”
他觉得好笑,起身来到她面前,拿手在李茵眼前晃晃,“还认识我是谁吗?”
李茵一笑,露出两颗微尖的牙齿,“认识呀,你是肃王。”
萧澈:?
他知道有些人醉酒后会显露出另一面,但李茵的这另一面,是不是有些过分……
但是,他又觉得有些熟悉,仿佛他们之间,就该如此。
不等他思索清楚,李茵忽然绕至他身后,扳着他的手臂,“借我躲一躲。”
她抬着那张微红的小脸,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萧澈呼吸一滞,却还是没舍得推开她。
“我约了沈大人,在此议事。”
一提起“沈”这个字眼,她的两眉皱起来,一本正经地道:“不要见他。”
哦?不要见沈大人?
这可是闻所未闻,肃王殿下心中,一时多了十二分的畅快。
“真不见他?”
李茵摇头,雪腮微鼓,“不见。”
肃王殿下忽然起了逗她的兴致,“可是,算算时辰,他应该已经在门外了。”
“啊?”李茵苦恼一阵,笑得天真,“那你把我藏起来吧。”
第36章 酒醒 “不劳沈兄费心。”
藏起来?
肃王殿下微微眯起眼睛, 此处的厢房本只为议事所用,房内一无屏风,二无柜子, 只有几张最干净不过的桌案并笔墨纸砚等物。
是个意见相悖之人互相驳斥的圣地。
他垂眸看向她眼底,问道:“藏在哪里?”
李茵像猫一样从他臂弯中钻出来,睁着眼睛环顾一圈,发现确实没有可藏身的地方。
她有些生气, “那怎么办?”
到底是谁求谁?
这个脾性,怎么和七八岁的时候一样了?
那年端午宴上,她就是这么教训得罪了她的太子殿下的。这语气, 萧澈永远都记得。
肃王殿下看着面前正颐指气使的人,轻声道:“闭眼。”
李茵非但不闭眼, 反而睁大了眼睛,目光盈盈,乌黑的瞳孔里, 似有一汪清泉。
这模样, 看来是不会乖乖听话。
萧澈逼近她,用了点力捏住她的下巴, 威胁道:“不闭的话,我只好让沈大人进来议事了。”
李茵摇摇头, 嘟囔道:“不想见他。”
“那就闭上眼睛。”
这下,她终于肯乖乖闭眼。
清秀白皙的脸上, 长而浓密的睫毛垂着, 微微轻颤,两颊泛着红,像是扫了一层极薄极淡的胭脂。
萧澈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流连几许, 忽然,鬼使神差地慢慢靠了过去。
屋内静得很,她闭着眼睛,有沉水香的味道在鼻尖萦绕,浮动着越来越近。
缕缕缥缈清香,与温热的气息,仿佛近在咫尺。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啊!”
还没想明白,忽的一下双脚腾空,李茵忍不住低声叫了出来。
她睁开眼睛,与萧澈双目相对。对方的眼睛黑若冥夜,深不见底,仿佛要把她吸进去。
她躺在对方温暖的怀里,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来。
“闭眼。”
“等会不论听见什么,都不要睁眼,不要说话。”他的声音仿佛带着蛊惑,“不然,沈大人就要抓住你了。”
此刻,“沈大人”这三个字好像变成了什么吃人的山妖鬼怪,用来哄她,百试百灵。
果然,李茵乖乖闭了眼,“好。”
随后,他拦腰横抱着李茵,大步平稳地向外间走去。
门开的时候,沈慕之正候在外头。
他一身白锦袍子如玉温润,立身在旁的姿态,乃翩翩公子。
见二人以这种姿态出现,他一贯平静如玉的脸先是一僵,随后瞬间垮了下去,眉宇间不复从容。
他盯着萧澈,眸中显出敌意,“殿下这是何意?”
他今日明明是来议事的,对方故意让他看见这一幕,究竟是何居心?
他同李茵确有矛盾不假,可那其中,误会却占了七分。
从太平观分开后,李茵一直不愿意见他。那个在云溪村时百依百顺好脾气的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留给他的,只剩下了冷漠。
如此想着,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阴云不定,却将太阳遮得彻底。
萧澈随意勾了勾唇,只说:“她喝醉了。”
言罢,便不再多解释,掂了掂怀中的人,将她抱得更紧,使二人之间的距离更加亲密,随后,便作势扬长而去。
“殿下!”
身后传来沈慕之含着怒意的声音。
萧澈转过身,“沈兄有什么事?”
沈兄。
这个称呼,好久未曾听见了。
追溯起来,上一次听见,还是他在宫中作为皇子伴读的时候。太子与二皇子瞧不起他寒门出身,只有三皇子愿意称他一句“沈兄”。
后来,他为谋沈氏之重兴,在某些所求之物上,同萧澈不谋而合。
一路走来,经历有许多事许多人,云溪村、巫蛊、二皇子、太子,还有,李茵。
只有李茵是最大的变数。
他知道放手会更好,可他偏偏不想让。明明,最早遇见李茵的人是他。
沈慕之攥紧的手爆出青筋,他沉着眉,咬牙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有违礼法。”
萧澈闻言侧过头来,露出俊逸非常的得意侧脸,“不劳沈兄费心。”
然后,他脚步不停,抱着李茵消失在了回廊深处。
沈慕之被耿空一把长剑横在面前,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
*
翌日。
永安楼的二楼厢房中。
时辰还早,外头的天刚泛起鱼肚白。街上行人三三两两,不时在卖各种面点的小摊前缓下了步子。
炊烟袅袅,烟火气十足。
屋内的烟粉色纱帐中,有一个人却拽着被子,把自己堪堪裹成了蚕蛹。
忽然,帐中人像是醒了,却还有些迷糊,将一只手臂伸了出来。肤色白皙似初雪一般,就那么随意地垂下来,柔嫩得恍若一支垂柳。
在靠近肘腕的地方,有一块乌青色的胎记。
这点动静,让坐在左侧矮榻上阖着眸子的肃王殿下睁开了眼。
那段白腻如藕段的手臂,就这么直直撞入眼帘。
他忽的喉咙一紧。
昨夜的记忆,实在不是很美妙。
李茵醉酒后很能折腾人。一开始,她攥着他的袖子,用水光盈盈的眼睛看着他,撒娇说不要回家。后来,她又不肯老实躺在床上,隔一会儿就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到他面前,说要睡在矮榻上……
为防她摔倒磕碰,他只能扶着她,可是,柔软的手臂、纤细的腰肢、瘦削的肩,不管扶在何处,好像都极其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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