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禀过后,侍从引着二人前往书房,谢渡已等在其间。
两人进屋后,拱手行礼。
谢渡笑道:“舅舅,庾郡守,不必多礼。”
庾巍一愣。
虽然早有猜测,这林汝靖是沈樱的舅父,却也没想到,谢渡就这样当着他的面,毫不犹豫将二人的关系大白天下。
他心里一时间转过很多念头,不知谢渡是何意。
谢渡也没解释,指了指左右两把椅子:“二位坐吧。”又转过头,对侍从道,“去问问夫人可起来了,若起了,请她过来。”
庾巍越发迷茫。
他们二人今日前来,乃是为赋税改革之事,叫沈樱前来为何?
谢渡转过头,极温和地与二人寒暄。
约摸一刻钟后,沈樱姗姗前来,在谢渡身侧坐下。
谢渡提起桌案的茶壶,给她冲了盏茶,放到手边,才道:“今日请二位郡守,是为商议赋税改革一事,本官对赋税一道并不了解,阿樱与林大人却都极为熟稔,就先让阿樱详细跟二位谈一下豫州如今的赋税情况。”
庾巍默了片刻,道:“刘巡刘大人主管豫州赋税,可要请他前来?”
谢渡笑了笑:“刘大人正忙。”
庾巍便不再多言,他很清楚,豫州内外最不愿意改革的,便是刘巡,这无疑会极大影响他本人、他这个官职的利益。
因而,谢渡绕过他,来做这件事情,并不奇怪。
只是没想到,他会让沈樱掺和进来。
毕竟是女流之辈,只怕日后说出去,不怎么好听……
但林汝靖未曾说一句话,只安然坐着,庾巍便也沉默了。
沈樱方道:“如今天下诸州采用的赋税之法大同小异,豫州也不例外,目前所采用的是租庸调制,按照每户的人丁征收税款,这一手段在本朝开国初年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但如今却有些不够用了。”
“因当前来看,奴隶不算人丁,一些富贵人家,人丁七八,占地几百上千亩,有的贫苦人家,同样人丁七八,却仅有几亩地,勉强糊口度日,而这两户,征税的额度几乎一模一样。”
“这也就导致,有些税款收不到官府手里,有些人家财万贯不用缴税。”
这一点,在座的都很清楚。
例如谢家,当朝第一世家,族中子弟约摸百人,却拥有良田数万亩,奴仆佃户数千,而谢家只需要交着百人的赋税,对他们而言,轻若鸿毛。
庾巍听懂了,问:“所以大人和夫人准备怎么改?以田亩收税吗?”
第73章 收服定不辱命
沈樱淡淡瞥了谢渡一眼。
谢渡略一颔首。
沈樱道:“目前的打算是,以人丁和土地一同征税。其一,凡名下有土地者,每岁按律征税;其二,凡人丁,不论主、客、丁、中、贱、商,在本地户籍或经营者,一律征人丁税。其三,凡商户至一定规模者,按律令征税;其四,鳏寡孤独等人口可免税,但需上报府衙审核。”
她一二三四条说的清楚简单,但手笔却不小。
谢渡附和:“正是如此。”
庾巍沉默了片刻,踌躇道:“大人设想极好,想必能收上比往年更多的赋税,但只怕诸多乡间豪绅反响太大。而且,若贱籍同样征税,他们恐怕没有足够的钱财。再者说,商户走街串巷,不易排查,若要征税,恐怕不易。”
他说的委婉,实则是说几人的设想过于异想天开,不切实际,容易激化矛盾。
谢渡不以为意:“这都不是问题,若世宦豪绅有意见,只管来找本官,本官有法子对付他们。贱籍的户籍都归于主人家,自然有主人家来缴税。至于商户,本官说了,到达一定规模者才需要征税,走街串巷的小贩有什么规模。”
庾巍嘴唇动了动。
谢渡大约猜得到他想说什么,干脆利落打消他的疑虑:“本官已经派人请了孟元磬。”
孟元磬,陈郡郡守。
谢渡的意思,是要陈郡也一同参与进来?
可陈郡最大的地主豪绅,便是谢家。
他是要先拿自家开刀?
迎着庾巍震惊的眼神,谢渡淡淡道:“天下土地至多者,以我陈郡谢氏为先,我会说服孟元磬,和你们一同改革赋税,由我谢氏率先纳税,如此一来,庾大人还有什么顾虑?”
庾巍没料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竟以自家的利益为饵,做成这件大事。
当即心悦诚服:“若有谢氏牵头,这些小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下官一定竭尽全力,鞠躬尽瘁,为大人完成此事。”
不料,谢渡神色肃然,定定道:“庾大人错了,此事不是为我,更不是为了陛下为了太后,而是为了天下百姓。”
庾巍愣住。
谢渡倏地叹了口气,问他:“你可还记得,上个月圣旨上写,司天台测出来今岁大寒。”
庾巍颔首:“正因如此,圣上才欲至洛阳避寒。”
谢渡道:“豫州距京都不过八百里,气候相仿,若京都大寒,豫州定有大灾,恐怕今年冬天,百姓的日子不好过。”
庾巍叹了口气,沉默了。
每有天灾,百姓的日子,总是不好过的。
为官一方,没人愿意看到这种情形,但却没什么好办法。
谢渡轻声吟了首诗:“八年十二月,五日雪纷纷。竹柏皆冻死,况彼无衣民。回观村闾间,十室□□贫。北风利如剑,布絮不蔽身,唯烧蒿棘火,愁坐夜待晨。白乐天这首诗描绘的景象,如在眼前。”
庾巍有些难过,叹息:“从古至今,都是如此,人力岂可胜天。”
谢渡:“有粮有钱,人力便可胜天。”
庾巍蓦然明白过来,“赋税改革。”
按照谢渡方才的设想,今秋征税主要是面向各大世族,以他们兼并的土地、人口数量,今年能征上往年数倍的税额。
除却上交国库外,豫州库也能留下许多钱粮,足以让豫州安稳度过今冬最冷的时节,其他时候再熬一熬,大多数百姓至少能留下一条命,不至于在寒冬里冻饿而死。
谢渡颔首:“改革赋税,是应对天灾唯一的法子。只有从这些世族地主们手中把钱粮收到官府手中,官府才有足够的人力物力救灾赈民。所以庾大人,今年这个赋税改革,不管有多大的困难,都一定要做成。”
他语气冷冽:“就算是明堂下诏,也绝不可停。”
庾巍心情很震撼。
他本以为,谢渡冒着得罪天下士绅的风险,一心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是为政绩,是为官声。
总归有所求,有所图。
却没想到,真正让他如此迫切的原因,是惦记着天下黎庶万民。
恍惚之间,谢渡从桌案后起身,缓步走到庾巍身前,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刚才有些话,传出去乃是大逆不道的言论,庾大人可知,我为何与你说这些?”
庾巍下意识摇了摇头。
大逆不道的言论,自然是明堂下诏那句。但他不明白,他与谢渡有什么交情,竟让对方敢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种话来。
谢渡手上用力,语气是不容置疑的认真:“因为我信任庾大人,相信你有和我一样的心。”
肩上的手十分用力,有一种无言的信任与亲切,耳边是这位年轻刺史慢条斯理的声音:“数年前我求学凉州,庾大人时任凉州一地府尹,领着百姓打井抗旱的情形,我尚未忘怀。”
庾巍愣了一会儿,下意识转过头看他。他也记起了当时的事情,那几年的天气一直都不好,东部等地水患频发,黄河决堤了三次,民不聊生。
而凉州等地,却滴雨不下,干热难耐,地里的庄稼逐渐干枯,很快连仅有的河道都干涸了。
当时朝廷救灾的主力在灾害更严重的山东等地,凉州城无人问津。
为着活命,庾巍翻遍了各种书籍,询问了凉州各地,终于从更远的安西都护府找到了一种叫“坎儿井”的法子,从地下引水,灌溉饮用,方解了凉州的危难。
后来,他因为这个功劳,胜任郡守,从偏僻的凉州,调任到富庶的豫州。
一晃七年,他快要忘了当年的事情。
庾巍嘴唇动了动:“可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谢渡眉眼含笑,温润坚定:“纵然数年过去,但我相信人的本性不会变。所以,庾大人可愿意与我一同,为这天下的百姓寻条生路?”
半晌,庾巍点了点头,缓慢却坚定。
谢渡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替豫州百姓谢庾大人的赤忱之心。”
庾巍苦笑一声:“须知少年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若大人不提,我或许已忘了,如今该我谢您才对。”
谢渡玩笑道:“那日后,便与本官一同宵衣旰食吧。”
庾巍也笑:“定不辱命。”
回过头,谢渡看向沈樱。
沈樱托腮,一双美丽的眼睛无辜清澈。
谢渡笑了一下。
有时候,论观察人心的眼光,阿樱是真的厉害。
庾巍是他施行政策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他一直在想用什么办法,让庾巍彻底归入他的麾下。
他从未想过能用七年前的事情说服庾巍。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背上扛着家族和责任,从来都只会动容于利益,不可能因着这种理由改变立场。
可沈樱却说,人心复杂,未尝不可一试。
这样的结果,再好不过。
第74章 新政拿自家开刀
当日中午,招待了林汝靖与庾巍二人用饭后,终于等到了连夜赶来的陈郡郡守孟元磬。
谢渡喊着庾巍、林汝靖一起,在花厅接见了他,没去书房,也没带沈樱。
庾巍品出了一丝差别。
大约……这位孟郡守并不支持改革,谢渡也无意与他讨论细节,而是有别的安排。
果然,进了花厅,饮了半盏茶后,谢渡仍是好整以暇坐着,没开口。
孟元磬先坐不住,张口便是哭诉自己的为难:“谢大人,您所提的法子当然极好,下官也有心为您鞍前马后,只是陈郡的情况您了解,并非下个一人说了算,实在是没法子,还请您体谅一二啊。”
谢渡抬眸,淡淡道:“孟郡守的意思本官明白,但凡改革、变法等等,总是阻力重重,但总不能因着困难,就不去做。有困难怕什么,想法子解决就是,何必哭哭啼啼作懦弱状。”
孟元磬咬紧牙关:“下官实在是没法子。”
谢渡轻轻放下茶盏,瓷器落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响在心头上:“是没法子,还是不愿想法子?前日本官便特意单独与你聊了此事,让你尽力而为,可你做了什么?”
孟元磬低头不语。
谢渡眉目冷淡:“昨日你回到陈郡,见了手下的税官,特意叮嘱他赶紧制定今年的税策,及时下发给各家各户,意欲先下手为强,着意与本官作对。”
“孟元磬。”谢渡冷冷唤他的名字,“本官再问你一遍,你做,还是不做?”
孟元磬垂首,一脸恭敬,却平静道:“大人,下官做不到,陈郡势力盘根错节,下官人微言轻,唯能萧规曹随,不敢轻举妄动。”
孟元磬脸色不变,态度坚决,摆明了不肯配合。
一时间,花厅内其他人呼吸都停了,小心翼翼觑着谢渡,生怕他发怒。
谢渡情绪十分稳定,并未生气,声音平静淡漠:“来人。”
话音落,从门外呼啦啦冲进来十多名护卫,将几人团团围住。
孟元磬终于变了脸色:“大人这是何意?”
谢渡并不理会他,对护卫统领道:“请孟大人到别苑做客,没本官的命令,不许任何人见他。”
孟元磬愕然,震惊又不解,又觉荒诞:“谢刺史,我任陈郡郡守,乃天子亲旨,中枢之令,您竟敢无缘无故囚禁朝廷命官?”
谢渡一派冷淡:“我便是囚了,又如何?”
孟元磬咬牙与他对峙:“谢渡,你未免太狂妄了!”
谢渡压根不理会他,抬了抬手,护卫便上前抓住孟元磬的手臂,将人带走。
孟元磬自然不肯:“谢渡,你不怕朝廷怪罪吗?”
谢渡终于肯正眼看他,笑他天真:“孟元磬,莫说只是囚禁你,纵然本官杀了你,难道会有人叫我偿命?”
孟元磬站在花厅里,冰冷的寒意从心尖弥漫而起。
原以为,不论如何撕破脸,谢渡至多在官场上给他使绊子,为难他,却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恣意妄为,竟敢用暴力手段囚禁一名郡守。
他看着面前年轻的男子,生出几分畏惧。
蓦地记起谢渡的身份。
谢相之子,太后之侄,天子表兄,谢家宗子。
不论哪一个身份拿出来,都足以令他无畏无惧。今日就算谢渡当众杀人,也不会有人让他偿命。
孟元磬强撑着骨气,咬牙道:“我出身山东孟家,虽家道中落,却也是孟夫子嫡脉传人,你如此对我,不怕得罪天下儒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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