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枝走到她跟前,为她理了理身上披着的斗篷,将人遮的严实些。
却又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沈樱看她:“怎么了?”
踏枝轻声道:“这雪太大了,叫我想起小时候那一场。”
沈樱沉默片刻,握住她的手:“别怕。”
踏枝反握住她的手,“姑娘也是。”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沈既宣离开会稽上战场的第一年。
沈樱生于会稽,长于会稽,气候湿润温和,长年无雪无冰。
那一年,是她第一次瞧见雪。
好大的雪,处处都是寒冰,冻死了好些人。
踏枝就是那一年来到的沈家。
她是随着父母从北方逃难来的,到会稽时,母亲就剩了一口气,抱着她踉踉跄跄倒在沈家门前。
林思静看他们母女可怜,将人带回了自己家。
那妇人终究没熬过冬天,临走前哀求林思静,将女儿卖身进了沈家,求得安栖之地。
林思静为她取了个名字
这年大雪里,踏枝失去了母亲。
又一年冬雪中,林思静丧命,沈樱也失去了母亲。
从此以后,这世上便只余下两个女孩子,年年对着冬雪,默默思念故人。
今时今日,想起旧事,沈樱只对踏枝道:“今年,不会再死那么多人了。”
踏枝点头:“我相信姑娘。”
沈樱笑了笑,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心底极为安定。
踏枝相信她。
而她相信谢渡。
他总是有法子的。
门外忽地传来一阵马蹄声。
沈樱转头望去,谢渡从院门前下了马,墨色衣衫在风雪中翻飞。
他将缰绳递给身侧的仆从,大步走了进来。
沈樱眼睛微亮。
谢渡走到廊下,还未张口,便被沈樱握住了手。
一路策马,他双手冰凉。
纵然戴着手套,也挡不住寒风肆虐。
沈樱便蹙眉,问:“怎么不坐车?”
明明早晨是坐车出去的,回来就骑了马。在寒风中骑马,想也知道有多冷。
谢渡松开她的手,摸了下她身上厚实的披风,推着她进屋,边走边说:“雪下的太厚了,外头马车走不动,只能骑马。”
屋内烧了地龙,温暖如春。
谢渡脱下外头的披风,叹了口气:“今天到处看看,恐怕今年的日子不好过。”
沈樱拿了温热的巾帕递给他擦手,问:“怎么?”
谢渡道:“雪比预料的更大,有些房屋可能会垮塌,今年虽然嘱咐他们种了抗寒的大麦,但收成大概也不理想,而且提前囤积的炭火也不够用。”
中原地带自古以来,大麦的收成就比不上小麦,饱腹感也不及小麦。若非天气变化不定,大麦存活率更高,豫州几乎没有地方种这种作物。
若今年大麦的收成还不及小麦,那百姓们肯定是要过苦日子了。
沈樱听了,叹口气:“天灾之下,人力难为。”
谢渡已经做到最好了。
毕竟是天灾,谁也不敢保证毫发无损,绝无死伤。
而今若非谢渡提前谋划安排,恐怕连现在这种情形也没有。
得如十多年前那般,死伤无数。
待寒冬过去,盘点人数时,十室九空。
地里的粮食冻死十之八九,活着的人,要么逃荒,要么饿死。
谢渡眉宇间的愁绪却分毫不减。
他在软榻上坐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沈樱坐在他边上。
谢渡捏着她的手,慢慢道:“豫州处于中原地带,尚且如此寒冷,如幽州、凉州等地,只会更甚,各处的百姓,还不知情况如何。”
沈樱更敏锐:“还有更北边的羌国。”
谢渡骤然一愣,猛然看向她。
沈樱声音平静而犀利:“十多年前,便是因为雪灾,羌国举兵南下。”
羌国逐水草而居,靠天吃饭,一旦碰上灾害,便是灭族之祸。每至此时,他们便会孤注一掷,挥兵南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当年,沈既宣就是因此才被征召入伍。
谢渡沉思,手指不由自主敲击着桌面。
半晌,才道:“我去给父亲写信。”
沈樱拉住他的衣袖:“朝廷那么多人,肯定有人会想到。”
比如说,沈既宣就肯定不会忘。
参与过当年那场战争的官兵们,也都不会忘。
谢渡却道:“朝廷尸位素餐者众多,有人能想到,却未必会说。”
沈樱摇了摇头:“你放心吧,我爹肯定会提的。”
这些年来,关于羌国边防之事,沈既宣比任何人都积极。
他的军功,也随之积累的深不可测。
若非家世所累,如今早做了大将军。
沈樱淡淡道:“他如今位居三品,早就盼着一个机遇,再立一场大功,好叫官职再往上升一升,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
谢渡若有所思,片刻后点了点头:“那我便更要去给父亲写信了。”
沈樱不解:“为什么?”
谢渡道:“若是你爹这次当真提及此事,提前防备羌国,便是大功一件,父亲作为百官之首,便该令吏部主动上表为他升官。唯有如此,才能彰显朝廷的重视,给羌国以威慑,叫他们不敢轻易南下。”
他目光悠远:“这仗,最好还是不打。”
若是朝廷毫无表示,毫无重视之心,羌国毫无顾忌,受罪的终究还是边境的百姓。
而其他各地的百姓,家园不遭屠戮,却难免背井离乡,马革裹尸的苦难。
而若是谢继宗和吏部不提,宋妄未必能想到这一点。
只能提前给他说,否则就晚了。
沈樱松开了他的衣袖。
谢渡回头,拉着她一起钻进了侧间的书房。
谢渡写了两封信。
一封去往京城,交给谢继宗。
另一封送去洛阳城,盖了谢继宗的私印,令人送往吏部尚书府。
谢继宗身在京城,鞭长莫及,有些事情,还需其他人配合。
当日,吏部尚书请命入万寿宫,面见宋妄。
羌国的事情,到底不算急切。
目前最急迫的,还是雪灾之事。
为赈灾救济之事,洛阳城万寿宫朝会时,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昨日,凉州刺史、幽州刺史的折子,八百里加急送上御案。
都说遭了极大的灾害,请求朝廷赈灾。
地方有灾,朝廷赈灾救济,理所应当。
然,以户部李尚书为首的官员们坚称国库空虚,已无钱粮,无能为力,要求赈灾的官员另想法子解决。
赈灾之事,尚未确定人选,便成了烫手山芋。
这样一个没有油水,又有生命危险的差事,没有人愿意接。
宋妄坐于高台之上,冷冰冰叫人自荐,诸位官员却个个埋头不语,不敢与他对视,将“逃避”二字诠释彻底。
宋妄环顾四周,气的心口疼。
这就是他的臣子们,竟无一个能为君分忧者。
宋妄深吸一口气,许下重赏:“前往北方赈灾的官员,凡有功者,无爵者恩赐县伯,有爵者恩袭一代。”
这是极高的赏赐,有了爵位,便踏入了勋贵的行列,日后再没落,也不会落入庶族寒门。
大齐立国多年,除却宗室外戚,新赐的爵位寥寥无几。
若能抓住这个机会,对整个家族来说,都是极好的事情。
而代价,仅仅是自家出些钱财罢了。
各世家都是财主,拿出一时赈灾的钱,虽说会伤元气,但也不至于太严重。
饶是如此,底下仍是寂静无声。
毕竟,“有功”二字,实在难以界定。
宋妄单手捏紧了座椅的扶手,眼神冷厉。
昨日下午,吏部尚书入宫,特意禀告他,这次灾害兹事体大,请他不要吝惜官职爵位,有功者当给予重赏。
他本来还不觉得如何。
没想到今日竟真如吏部尚书所言,无一人请命。
但,他已然承诺如此,给予如此奖赏,竟也无用吗?
宋妄的眼神环顾四周,心凉了半截。
寂静无声中,终于有一人缓缓出列。
沈既宣走到朝堂正中央,跪地叩首:“臣沈既宣,自请前往凉州赈灾。”
宋妄一愣:“沈卿?”
他略有犹豫。
沈既宣是阿樱的父亲,若在凉州出了意外,阿樱她……
他顿了顿,道:“沈卿,你是武将,并无赈灾的经验,你有把握吗?”
他的话,倒也正常。
赈灾一般都派文官前去,武将辅助,很少有将军亲自处理事务的。
沈既宣道:“陛下,食君之禄,便该忠君之事,为君分忧。如今幽、凉之灾,我等臣子,均当舍生忘,为陛下分忧解难。臣虽武人,忠君之心,天地可鉴。”
“再则,臣自出仕,便在凉州内外,熟悉其情形,臣有信心,能稳固民情,安抚民心。”
“而且……”沈既宣叩首,“请陛下容臣杞人忧天之言。”
宋妄道:“爱卿但讲无妨。”
沈既宣道:“今岁大寒,羌国受灾只会比我大齐更甚,极有可能挥师南下。臣与羌国对阵多年,有信心挡住羌国铁骑。”
“因而,臣斗胆,自请前往凉州赈灾,若有负圣恩,任凭陛下处置。”
一席话,说的入情入理,叫人感动。
宋妄抚掌:“好。”
“爱卿忠君之心,朕已了解了,朕准你去凉州。此外,朕给你承诺,若你真能做到所言,朕赐你侯爵,酬你赈灾抚民、安邦定国之功。”
沈既宣感动非常:“臣拜谢陛下隆恩。”
宋妄抬手:“爱卿暂退。”
他又看向其他人:“可有人自请去幽州?难道这满朝文武,独有沈爱卿一个忠君之人吗?”
左仆射谢继宗留守京都。
此刻,朝堂上官位最高的,便是中书令、门下侍中。
宋妄的眼神,落在二人脸上。
他话说的重,没人敢不当回事。
中书令无法,只得道:“陛下,臣愿前往幽州。”
此言一出,身后立时有四五人出列,纷纷请命前往幽州。
宋妄眼神一凛,当即怒火中烧:“好,好的很。”
没想到,这位中书令的号召力,竟比他这个君王还高。
这朝廷,还是他宋家的朝廷吗?
中书令一惊,当即叩首:“陛下息怒。”
宋妄怒极反笑:“中书令大人言重了,朕何怒之有?”
中书令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宋妄没搭理他,目光落在户部侍郎崔赫身上:“崔侍郎。”
崔赫出列:“臣在。”
宋妄道:“你乃户部侍郎,赈灾救济,离不了户部,朕命你前去幽州,你可愿意?”
话已至此,崔赫只得道:“臣遵旨,定尽心竭力,不负皇恩。”
众人心下忐忑不安。
崔赫出身清河崔氏嫡支,是崔刺史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崔皇后和崔嘉禾的亲叔叔。
陛下明明近日极为宠信崔嘉禾,怎么偏偏点了崔家的人去赈灾。
满朝寂静中。
宋妄点了点头:“如此,二位爱卿回去准备,明日便出发吧。”
二人应下。
宋妄又冷冷喊了户部尚书一声,道:“朕不管尔等有多困难,赈灾之事务必做好,若是粮草钱财有所延迟,耽搁了赈灾,朕只拿你们问罪。”
“是。”户部尚书不敢再辩,只得道,“臣遵旨。”
宋妄又最后看了中书令一眼,没叫他起来,冷冷道:“退朝吧。”
第85章 私心别把我和他牵扯到一块
朝堂的事情,很快便传到了静安殿。
宋妄刚回到后殿,谢太后便带着人匆匆而来。
母子二人一见面,谢太后张嘴便是质问:“早上你许给沈既宣侯爵?”
宋妄淡淡道:“母后,沈卿忠君体国,功绩赫赫,酬以侯爵,并不为过。”
谢太后眉头紧皱,怒道:“你不必跟我说这些,当我不知道你吗?你还不是惦记着沈樱,想给她抬一抬出身。”
宋妄没说话。
谢太后所言是真,他早就想给沈既宣封爵。
在沈樱还是东宫太子妃时,他就去求过先帝。
但大齐唯有皇后、太后的家族能够封爵,太子妃无此尊荣。
沈既宣的功绩又不足以尊封爵位,先帝拒绝了,并让他不要再提。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他自然要给的比旁人高一些。
沈既宣有了侯爵,沈樱便是侯爷的女儿,身份不同以往。
他再娶她时,那些外人便不能再以家世攻讦于她。
谢太后道:“你当真是糊涂,为了个女人,什么事都敢干!你要赐爵,一个县伯还不够吗?竟然许了侯爵,你真是……真是糊涂至极!”
宋妄与她对视,闭了闭眼,慢慢道:“我糊涂?今日早朝的情形,母后可曾看见?这等情形,不给沈既宣爵位,难道要给母后看中的那些个缩头乌龟?”
他冷冷道:“糊涂的是母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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