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举动,便不怕得罪了圣上,被安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吗?
纵然谢家权倾朝野,天下无双,多少也显得有些放肆了。
从决定回陈郡的那一刻起,谢渡就已经猜到了旁人的反应。
但他并不在意,按时启程。
自陈郡到洛阳城,六百多里地,慢车五六日。
中间绕行汝南郡,拜访林汝靖夫妇。
一路缓行,到陈郡时,恰好是十一月初一。
五叔谢继庭亲自带了人,在城门口迎接二人。
他上次被吓破了胆,这会儿得知谢渡被罢官,心底很是扬眉吐气,只是到底顾忌着京城里仍旧位高权重的谢继宗,不敢说什么过分的话。
只是言语间,不免带出几分刺来。
进了谢府的门,他不由道:“其实做官也好,做人也罢,要紧的就是安生,折腾的越多,越容易出事。”
谢渡没搭理他。
他便越说越来劲,看向沈樱,忍不住训斥道:“做人妻子的,不可只知道贪图享乐,要多多规劝夫君,妻贤夫祸少……”
沈樱忽遭无妄之灾,反驳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是在骂我吗?敢问五叔,我做错了何事,您如此训斥我?”
谢继庭道:“你怎可与长辈顶嘴吗?”
谢渡瞥他一眼,声音冷淡:“五叔,我回家来,是想看看近年的账本。”
谢继庭脸色一僵:“你舟车劳顿,还是先休息休息,这些庶务,我来处理就好。”
谢渡道:“五叔既知道我舟车劳顿,就不该让我烦心。”
谢继庭只得低头:“我明白了,那五叔不打扰你了。”
谢渡略一颔首,客气,却敷衍。
谢继庭问心有愧,不敢摆长辈的谱,只得憋屈地离开。
他怕谢渡真的查账。
经不起,吓也得吓死。
谢渡其实并无查账的意思,水至清则无鱼,没必要撕破脸。
但他也绝不可能忍受有人踩到他脸上来。
在谢家,他们父子便是绝对的权威,若有人想放肆,他不会客气。
沈樱双目灼灼盯着他。
谢渡转头,与她对视:“怎么了?”
沈樱道:“好威风啊。”
谢渡失笑,上前握住她的手:“你喜欢吗?”
沈樱用力点头:“喜欢。”
很有安全感的样子,好像在他身边,就没人能欺负她。
说一句也不行。
她歪头,挽着谢渡的手臂,头靠在他肩上:“你们家的人,也不好相处啊。”
谢渡随意道:“你是我的妻子,谢家人只有讨好你的,没有人需要你相处,你想欺负谁就欺负谁。”
沈樱笑眯眯道:“那我骂不过人家怎么办?”
谢渡不觉得会出现这种情况,却还是道:“那你就来找我,我帮你报仇。”
沈樱追问:“不管是谁都可以吗?”
谢渡点头:“当然。”
沈樱弯唇:“你真好。”
谢渡勾起唇角,心情很好。
话是这么说,但陈郡谢氏规矩森严,倒也没人真的来找事。
沈樱在陈郡的日子,过的极为舒坦。
一天一天的,每天吃喝玩乐,偶尔谢渡带她出门去看看风光景色,也并不无聊。
陈郡的日子岁月静好,但陈郡以外,却出了大乱子。
消息传来时,沈樱正拿着锤子,用力敲湖面上的冰块。
今年真的很冷,入了十一月,温度极速下降,才十一月中旬,陈郡就已结了厚厚的冰,要钓鱼的话,非得把湖面凿开。
但沈樱近日偏偏就爱上了这项活动,每天早上起床后,就拿着锤子和楔子,用力凿湖面。
谢渡拥着暖炉坐在岸边,扬声问她:“你到底是喜欢钓鱼,还是喜欢凿冰?”
沈樱穿着厚厚的狐裘,白色的毛环绕着整张小脸,格外柔软,一边凿冰一边回答:“我都喜欢。”
谢渡笑着摇了摇头。
她不喜欢雪,倒是很喜欢冰。
正欲说话,却有侍从匆匆而来,递给他一封信,“郎君,洛阳城寄来的。”
谢渡随手拆开来,脸色盾山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信上写的是前几日的消息,因着路途的缘故,今日才送到他手中。
上月底,宋妄亲自下旨,任命京兆府柳京尹为豫州刺史。
十一月初七,柳刺史正式上任。
十一月初九,豫州六位郡守拜见新刺史。
然而,等六位郡守从刺史府出来时,便见几位老农冲到门前,跪地磕头,磕的头破血流,求诸位大人救命。
几位郡守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那几位老农自述乃是颍川郡百姓,全村都以种地为生,原也安居乐业。
却不料今年天气忽然转冷,村里百姓种的粮食,全都冻死了。
本以为各地都是如此,天灾之下,无人幸免,只能坐地等死。
然而却听闻嫁到地方的亲戚说,官府给他们每家每户都发了足以过冬度日的钱粮布匹,还提早让里正告诉他们,今年冷,让大家别种往年的作物,改种一些抗寒的作物。
再问,发现周围几个郡县都得了朝廷的好处,唯独他们那个地方没有。
为着活命,他们全村凑了一笔盘缠,让他们四个人一路上洛阳城,求刺史大人救命。
颍川郡……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落到崔嘉禾脸上。
作为颍川郡守,崔嘉禾脸色黑沉,怒斥道:“胡说八道,今年天气是冷了些,但何至于将作物全都冻死。”
那老农哭的惨痛:“大人,您吃香的喝辣的,哪里知道我们的苦处,只要有半点活路,我们也不敢到您跟前闹事啊。”
“大老爷,你如果不相信,自己去地里看看就知道了。”
崔嘉禾又怒道:“本官不需要去看,一听就知你说的是假话。便是那发放过冬的衣食,哪个郡县有这么多钱?”
“几位郡守都在这里,你可以亲自问问,哪里有这样的事情?”
他转头看几位同僚,指望他们帮自己作证。
却没想到,他的同僚们都转过头,不去看他。
崔嘉禾一下子愣住,看向庾巍:“什么意思?”
庾巍咳嗽一声,平淡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崔嘉禾不可思议:“你们哪来的钱。”
庾巍道:“今年赋税改革,库房确实比往年满。”
其实,赋税改革收的钱,肯定不够所有百姓过冬。
因而实际上他们所发的衣食钱粮,仅仅够一家一人果腹,若节省些,二三人能活着。
而且家家户户本就有存粮,勉强算下来,基本上都能够让全家活下来。
再加之换了作物,并未颗粒无收。
对百姓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他们做的不算好。
但崔嘉禾连这些都做不到,才会生出这样的事情。
崔嘉禾无法,只得先命人将这几位老农带回郡守府。
临走前,林汝靖皮笑肉不笑,对他说:“崔郡守,这几位老人家身体不好,您可得小心照顾,若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对您名声不利。”
崔嘉禾只得咬牙谢过他的关怀。
后续的处置,信上没写。
估计要等下一封。
沈樱凿开了冰层,见他半天不说话,便抛了鱼钩,跑到他身边来,问:“怎么了?”
谢渡将信纸递给她。
沈樱一目十行看完,冷笑一声:“崔嘉禾这个郡守,算是到头了,只是可怜那些百姓。”
谢渡道:“无妨,待崔嘉禾免官,颍川庾氏会在庾巍的劝说下,散布钱粮,救济百姓。”
沈樱恍然:“好谋算。”
如此一来,整个颍川郡都会记庾氏的好处,庾氏出了些钱财,声望却达到了顶峰,昔日荣光,便在眼前。
沈樱凑近了,问:“这件事,有没有你的手笔?”
谢渡笑而不语。
第84章 雪灾臣沈既宣,自请前往凉州赈灾……
沈樱便明白,此事肯定跟他脱不了关系。
难怪他这么着急,匆匆忙忙就要回陈郡,一天都等不及。
原来正是要避开如今的风波。
他远在陈郡,洛阳城生了天大的乱子,也牵扯不到他头上来。
她冷笑:“就看这位柳刺史,能不能处置好此事了。”
谢渡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里,不紧不慢道:“他若是能处置好,才算是见鬼了。”
河东柳氏如今与宋妄母子站到一条线上,便会竭力拱卫天子权威,维护天子利益。
而崔嘉禾,是皇后之兄,刚为宋妄出过大力,既是国戚,又是功臣。
柳刺史哪里来的胆子,敢动崔嘉禾。
他一定会把此事遮掩下去。
哪怕非他本意,也不得不如此。
但民意如水,风平浪静时,自然一切安稳。若沸腾起来,纵是至尊天子,也只能俯首。
届时,郡守无能,刺史包庇,谁都别想有好下场。
而这样的乱局,朝中那些个养尊处优,安享富贵的官员们,是没本事解决的。
豫州的百姓也不会信任他们。
没有信任,便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豫州自古便是军政要地,若是出了乱子,危及天子,便在旦夕之间。
这位高权重的豫州刺史之位,很快便会成为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
唯一能让百姓信服,顺利解决此事的人,唯有前任刺史,谢渡。
谢渡在豫州的声望,无人可及。
换了谁,豫州百姓都不会信服。
沈樱想了想,若是当年杜知维,以“一日杀六贪”的名声护体,到豫州主政,百姓应当会给他面子。
可天底下只有一个杜知维。
杜知维已经“死”了。
除却谢渡,朝廷无人可用。
当真是可悲。
谢渡轻笑,神色间尽是志在必得:“不出半月,我要他们亲自来陈郡,请我继续做这个刺史。”
到那时,做不做,去不去,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宋妄也好,谢太后也罢,再无拿捏他的办法。
他捏着沈樱一缕长发,绕在指尖转来转去,神态闲适。
沈樱恍然大悟,一切都有了解释。
彼时新政,他以雷霆手段,逼迫豫州五郡同行,独独不理会颍川郡。
以豫州军强征赋税时,毫不犹豫,没有任何踌躇。
被夺官时那般洒脱,甚至称得上迫不及待。
原是早已做好了埋伏,设下陷阱,只待猎物。
这猎物,是崔嘉禾,是宋妄,更是诸多世家高门府第。
可偏偏崔嘉禾毫不犹豫,一头扎了进来,连带着宋妄与河东柳氏,都将损失惨重。
沈樱心情顿时明朗起来,像灿烂的阳光照在心尖上。
她好像,真的看到了大仇得报的希望。
比她设想的,早了很多很多年。
她心情好,拿开谢渡掌中的暖炉,挤在他腿上坐下,仰头脸颊上亲了一口,眉眼弯弯。
谢渡单手扶住她的腰,看她,也笑了:“这么开心?”
沈樱点头,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又亲一口:“是啊。”
谢渡将她抱在怀里,揉揉她额前的一缕碎发,似哄似诺:“以后,天天都是这样开心的日子。”
他想做的事情,恰好也是她想做的。
志同道合。
世上没有比这更叫人开心的事情了。
此生此生,他们才该是无比契合的夫妇。
沈樱笑起来:“那我可等着了。”
谢渡低头,蹭蹭她的脸颊,心情也变得轻快起来。
他一直没对沈樱说过,从到了陈郡之后,她整个人都好像变得开朗了起来。
好像,那些萦绕在心头的愁绪,都在慢慢消散。
这样,也很好。
冬月二十四日起,自北向南,各地逐渐开始飘雪。
天气真正变得冷了起来。
今秋丰收,颍川郡的民生尚可支撑,然民意沸腾,几欲爆发。
豫州刺史衙门至今也没给颍川郡的百姓一个交代,只是不停的拖延推诿,互相推脱。
处置官员、安抚百姓,这些最简单好使的手段,他们一样都没做。
似乎是在期盼着,上天降下福祉。
可惜上天没有眷顾他们。
冬月二十六日,豫北地区飘落第一片雪花。
随后纷纷扬扬的大雪,以摧枯拉朽的架势,席卷各地。
当日,谢继庭亲自上门,请谢渡出了门。
二人带着族中子弟,去巡视各处田产房舍,勘察收成及族人、奴仆、佃户的住所是否安全。
以备及时应对寒冬大雪。
到黄昏之际,谢渡尚未归来。
沈樱站在廊下等他回来,揣着手炉看雪。
大雪如鹅毛,急急忙忙地从天上掉下来。
不过半日功夫,庭院里的积雪便已有半尺深,凋零的花草树木上,都挂上了洁白的雪,有些不经摧残,已落了枝条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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