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颂一派平静:“既奉旨而来,我便留下,你这儿有何用得上我的,尽管说。”
谢渡道:“正有一事。”
他将王乔安的所作所为说给谢颂:“还望叔父帮忙转圜。”
谢颂摇了摇头:“你不必指望他,王乔安算起来是你的舅舅,他们王家的品行,你不是不知。”
谢渡无声叹息。
谢颂又道:“你既是孤身而来,与朝廷无关,不如与那豪商讲和。”
谢渡道:“我已经派了人去约见他,只是他未必愿意。”
谢颂叹气。
过了足足三个时辰,派去的人终于回来。
江至和不同意见面,只送了一句话出来:蓟县以东尚存的百姓,他江至和养的起,不必旁人费心,谢郎君并非朝廷之人,不必卷入是非。
言已至此,江至和的态度分外清楚,绝不肯和谈,不论来人是谁。
谢渡无法,又派人去见他,只说容他派三五人,去蓟县以东察看一番,若真如江至和所言,他即可返程。
这次,江至和同意了。
谢渡派去的人去了三日,回程后禀报了所见情形。
堪称惨烈。
蓟县以东本就是苦寒之地,人烟稀少,村落荒凉,经此大灾,十室九空。
他们一路东行,未见一人,只见断壁残垣。
直至返程,接近蓟县的地方,才见得几名壮年,便伪作从东而来,询问对方的底细。
至此方知,蓟东一郡三县,除却死在雪灾中的,又战死了一批,如今拢共剩了两三万人,尽在蓟县城中,做了江至和的下属。
听闻此言,众人皆沉默许久。
按照户部统计,靖和元年,全国共计两千七百万人,其中,幽州人口二百三十万。
他们从西南而来,一路行来,不论好坏,大多地方人口都能存活三分之一到一半。
没想到,蓟东原先近二十万人口,如今只余二三。
如此惨烈,难怪他们与朝廷不共戴天,不肯和谈。
毕竟,死去的是他们的家人。
谢渡闭了闭眼,不忍去想,道:“明天就回程吧。”
其他人都没有意见。
第二日清晨,谢渡一行按时出发返程。
远处,却蓦地传来号角声,平谷的方向,点燃了狼烟。
谢渡脸色骤然一变。
蓟县没有动静,远处却传来战斗声。
是羌国。
谢颂脸色凝重:“幽州军,败了。”
羌国的铁骑,竟已到了平谷。
谢渡脸色难看:“为何没有军报?”
沈樱站在他身侧,慢慢道:“幽州军是有骨气的,怕是……”她顿了顿,艰难吐出四个字,“全军覆没。”
因而,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曾收到信报。
“全军覆没”,四个字太过沉重。
北方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众人去恍若无感,沉默相对。
“而且,”沈樱只难过了一瞬间,冷静地继续分析,“王乔安无能,定然挡不住羌国铁骑。蓟县这二三万乌合之众,也不会是羌国的对手。”
她看向谢渡,眼神坚毅:“谢渡,我不想看见我们辛辛苦苦救回来的百姓们,死在战乱之下。”
谢渡与她对视,听她说:“这世上,能抵御羌国的人,只有我父亲。”
谢颂道:“可沈将军远在凉州,鞭长莫及啊。”
沈樱道:“还有我在。”
谢颂一愣,惊讶看她。
沈樱只盯着谢渡。
谢渡问:“你想要王乔安的兵马?”
沈樱点头:“要么他听我的,要么他死。”
她是沈既宣的女儿,只有她能救他们。
他们想活着,就得听她的。
否则,只能死。
谢渡听她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脸色却没什么变化,平平静静点头:“我们去见他。”
想来,王乔安如今该是慌不择路,巴不得有人能够前来接他的烂摊子。
他们到王乔安的议事厅时,斥候来报,羌国大军离平谷县,仅剩不到一百里。
平谷并非关隘,若不做措施,抵挡不了太久。
王乔安果然急的团团转,拉着脸逼迫副将们想法子。
副将们无法,你看我我看你,最终的结果,却是选择了责怪幽州军无用。
听到外头通传,钦差谢颂和谢渡都来了时,他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快请。”
议事厅里,呼啦啦进来了十几人。
王乔安先看向谢颂:“谢大人,您来了,我等就有主心骨了……”
谢颂开门见山道:“羌国铁骑临门,王将军预备怎么应对?”
王乔安神色一滞,嗫嚅道:“羌国来势汹汹,我这点兵力……”
谢渡问:“斥候探得羌国多少人?”
王乔安答:“骑兵八千,步兵不明。”
谢渡看向沈樱,沈樱道:“羌国骑兵皆是精锐,有以一当十的本领,不过,也要看领兵的人是谁。”
“是羌国王子,乌木沙。”
没想到,是个老熟人。
沈樱蹙眉:“乌木沙不可小觑,既是他带八千骑兵来势汹汹,应是为建功立业,不好打发。”
谢渡问:“你有把握吗?”
沈樱道:“我不会输。”
谢渡看向谢颂,道:“叔父,圣旨何在?可以拿出来宣读给王将军了。”
谢颂眼皮不自然地动了动,拿出一份圣旨,朗声道:“命王乔安即日回京,幽州一应军务,交由谢颂负责。”
王乔安大喜过望,连验都不曾验,便取出兵符交给谢颂:“辛苦谢大人了。”
谢颂道:“王将军何时启程?明日再走?”
羌国虎视眈眈,王乔安一刻钟也待不下去,道貌岸然道:“圣上有旨,做臣子的岂敢耽搁,我这就出发。”
谢颂皮笑肉不笑:“王将军慢走,恕不远送。”
王乔安哪里顾得上他的态度。
就算谢颂打他一顿,他也不会记恨,只把这当做对方送死前的发泄与挣扎。
这世上只有一个沈既宣,可惜远在凉州。
谁也救不了这些该死的鬼。
谢颂转头,将兵符递给沈樱。
沈樱没有接:“叔父,如今的情形还得您坐镇,如今且当我是您的军师吧。”
谢颂点头:“也好。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就是了。”
沈樱正色,肃声道:“羌国距此不到百里,已没有部署的时间,传令下去,加固城门,搜集全城火油、砖石,守好城池。”
谢颂传令下去。
第90章 见此情……
见此情形,有位副将忍不住道:“谢大人,战事紧迫,不是让女流之辈过家家的,您此举,将将士们的性命放在何处……”
沈樱一个眼刀落在他身上。
她对这些尸位素餐的将领没有半点好感,冷冷道:“不遵将令者,斩立决。”
谢颂毫无反对之意,对着亲卫点头。
亲卫举起剑,顷刻之间,副将人头落地,死前,大睁着的,眼中犹带着不屑与嘲笑,似乎是并不相信对方真敢杀了他。
议事厅内一片哗然。
他的人头滚落到沈樱脚下,沈樱一脚踢开了去。
沈樱看向其他人:“几位将军还有意见吗?”
众人瞠目结舌:“你…你…”
沈樱道:“王将军已撤离,如今尔等北伐军由谢大人掌管,而我是谢大人请来的军师,我的命令,就是谢大人的命令,若有不从,便是违抗军令,死不足惜。”
她眉目冷冽:“不管你们是什么来头,什么背景,如今羌国兵临城下,危在旦夕,你们不听我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其他人敢怒不敢言。
谢颂捋了捋胡须,慢慢道:“我明白诸位将军的顾虑,但请诸位放心,沈娘子并非普通的女流之辈,她是沈既宣将军的女儿,自幼熟读兵法,深得真传。”
“羌国来势汹汹,我等无力阻挡,不如暂且听从沈娘子之言,若最终兵败,我谢颂一力担当。”
谢颂这样说,其他人便也不再说什么。
既然有冤大头愿意担责,无论成败,他们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何乐而不为。
沈樱走到议事厅当中,坐下,肃然道:“方才所言,仅是寻常守城之法,面对羌国铁骑,不能长久。”
谢渡走到她身边,抬手为她倒了一盏热茶,不言不语。
沈樱问:“如今北伐军共多少兵马?平谷县城有多少百姓?”
一人出列,老老实实答道:“北伐军共一万人,如今余九千七百人,马三千八百匹,粮草还足够大军用半个月。”
他答的有条理,沈樱问:“你是副将?”
那人答:“下官副将陈盛。”
沈樱点头:“陈将军是个有能力的人,传谢大人的命令,集三千人马,随我出城。”
陈盛愣了一下,拱手道:“请明示。”
如今正是守城的时候,出城做什么,岂不是在胡闹?
沈樱道:“困守城中,乃是下策,守城之举,是无奈之法,反守为攻,才是上策。”
“敢问陈将军,如今幽州境内,最多的是什么?”
陈盛面露不解。
其他人都疑惑看向她。
沈樱道:“是雪。”
旁人都不理解:“那又如何?”
平谷城外,积雪深重处已逾半尺,仍没能挡住羌国铁骑。羌国位于北部,见过的大雪远超幽州。幽州有再多的雪,又有何用?
“打仗要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均不在我方,就得想法子自己造。”沈樱神色冷冽,“集三千人马,至城门外,造一座高三丈的雪山出来。”
“待羌国骑兵前来攻城,要么绕行,要么以火攻雪山。”
沈樱脸色冷沉:“我们埋火药于雪山下,只要他们离的近了,便引爆火药,至少能让三千铁骑有来无回。”
待火雷爆炸,雪山崩塌的威力,才是真叫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大雪的威力,能压塔房舍,砸死百姓,冰冻三尺。
砸区区几个人几匹马,还不是手到擒来。
她看向陈盛:“陈将军,此策是否可行,只看你能不能带兵,将这雪山垒起来。”
陈盛愕然半晌。
似乎没想明白,她的设想是什么样子。
谢渡在旁想了想,慢慢道:“这不难,以往京城冬日,总会造冰山雪景,以娱天子百姓,陈将军应当见过。”
陈盛恍然大悟:“是,下官这就去,定不辱命。”
他看向沈樱的目光,已带了敬佩。
幽州大雪无数,可任谁也没想过用这漫山遍野的雪做些文章。
沈樱的想法,堪称天才。
兵者,诡道也。
有这样的女儿,可见沈既宣的本事。
难怪,大齐对战羌国,向来屡战屡败,却能在沈既宣手中反败为胜。
这样的人,天生就是打仗的高手。
几位副将似乎是看到了希望,纷纷道:“有沈娘子在此,驱逐羌国,不在话下。”
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了。
沈樱颇有些无奈:“你们高兴的太早,八千骑兵,纵然灭掉三千,还有五千。羌国的五千骑兵是何等概念,尔等应该知晓。”
其他人都慢慢沉默了。
羌国自草原建国,素来以能征善战扬名,五千骑兵,足以覆灭西域一个小国。
而他们所谓的一万精锐,在羌国骑兵面前,若无城池阻挡,甚至没有一战之力。
其他人都看着她:“沈娘子可有什么法子?”
沈樱道:“为今之计,只有招兵买马。”
“可时间紧迫,哪里容我们去筹集粮草兵马啊。”
沈樱淡淡道:“时间的确紧迫,但蓟县不正有一批兵马吗?”
蓟县,江至和的确已募集了一大批兵马,足有近三万人。
而且,显然那些人的战斗力,比这些所谓的朝廷精锐还要强些。
其他人讷讷道:“可是,那匪徒怎么会把兵马给我们?”
气氛凝滞下来。
沈樱气得想发笑,这就是大齐将领的本事。
谢渡按了按她的肩膀,淡淡道:“我去见江至和。”
沈樱看他:“但他不肯见你。”
谢渡道:“此一时彼一时。”
彼时,他们是敌对的两方,江至和以为他是和朝廷一起对付蓟县。
此时,他们是一样的,都要对抗羌国,保护大齐的子民百姓。
他相信,江至和并非穷凶极恶之人。
沈樱点了点头。
谢渡微笑:“两天,等我回来。”
沈樱又点头。
事不宜迟,谢渡出门离去,奔向蓟县。
一百里的距离,大雪天里,对羌国骑兵而言,也不过只需半日时间。
好在,陈盛的动作更快,两个时辰后,便垒好沈樱要的雪山。
从城墙往外望去,雪山高约三丈,宽约三丈,绵延数里,浑然天成。
当天夜里,马蹄踏地声将满城百姓惊醒。
沈樱站在城墙上,裹着厚厚的冬衣,遥望远方疾驰而来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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