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么长时间过去,她竟然没有听到一个人出去,左右除了偶尔纸页翻动的声音,再无其它。
平日里练字是兴趣使然,真正儿八经的抄书,那就是痛苦了,孟初的字越写越不受控制,等抄完一页,每一竖行都歪歪扭扭,字也大大小小不规整。
烛光越来越昏暗,原本还直着腰板下笔,如今恨不得躺着抄,四下没有宫女太监,她就干脆盘着腿坐,可直到手腕酸疼,眼前除了有烛光照着的一小片,一点亮都没有了。
孟初不知道到了什么时辰,可光从越来越僵硬的身体,和燃烧的蜡烛长度便知道,外面天应该不早了,她只有早膳时用了几块糕点,一开始还饿得不行,现在已经过了那个饿劲,只觉得头晕。
就算其他人不饿,总不能也没人想用茶,没人想如厕吧?
笔尖的墨在悬顿中落下一滴,污了那页白纸,她装作揉捏肩膀,不着痕迹的余光往后一看,手脚霎那冰冷,唯一的万幸就是这种环境中,也不必担心自己神情暴露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她身后竟然站了个人。
手中的书翻过一页,思绪纷乱间只有一点明确,困她们在此处的,恐怕并不是太后。
而在皇宫之中,敢在众人面前假传太后口谕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当今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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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已经很少会有如此动怒的时候。
面前的茶盏翻倒在桌面上,檀木的佛珠散落在团花绣纹的地毯上,跟在她身旁伺候几十年的吴嬷嬷跪在座旁,眼观鼻鼻观心,等着听主子的吩咐。
“既然皇上一意孤行,何必还来这长宁宫。”
皇上淡淡扫过眼前的狼藉,他坐在太后身旁,母子间几乎是伸手便可触碰,言语间却谁都没往对方身上多看一眼。
皇上早已习惯这份凉薄的亲缘,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可登位后几次查下来,都未能找出什么不妥,反而被太后察觉,与他越来越生分。
“此番谋划,也是儿臣无奈之举,还请母后见谅。”
见谅?太后下意识想拨动一颗佛珠静心,可被岁月催出皱纹的手却摸了空,她身边的这个人是多么像先帝,像到她难以安眠。
明明以她的名义将皇室女眷禁在吉成殿,却还做得出这副似乎惭愧万分的虚假之态。
“左不过于今日宫门下钥前,你又何必如此,难道还觉鸿亲王他们兄弟之间不够闹腾?”自古以来登位免不了腥风血雨,最后无论是谁当了皇上,也动摇不了太后的地位,她是先帝发妻,当今母后,大可以做壁上观。
可再怎么说,赵祾他们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太子的死难道还不够吗。
皇上这才微微侧身,看太后已然不年轻的面容,“母后何时将这仁慈之心,分万一于儿臣?”话刚说出口,他反而是笑了笑,“恐怕在母后心中,儿臣比那恶虎还要可恨些。”
明明这么多年都不再放在心上的事,但大概年纪到了,竟然也做出这小儿之态,他站起身,难辨神情,仍然如往常那般恩威难测。
“朕的位子,他们既然想要,就拿出本事来。”
吴嬷嬷见皇上已经走了,这才敢出声劝一劝太后,“您对谁都是菩萨心肠,对皇上更是想的周全,偏偏不肯让人知道一分。”
太后亲自拉她站起身来,两人作伴几十年,早已不是普通的主仆之情。
“我对他哪有什么好,皇上不必承我什么恩。”也许少见几面,还能留点情分在。
哪怕吴嬷嬷再大胆的话都说过,但涉及皇上和先帝,还是把嘴闭紧了,只当自己什么内情都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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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越来越久,孟初终于听到些躁动,似乎是有人要出去,先是听闻轻声细语般几句相劝,随后便是一声铮鸣。
刀出鞘了。
寂静重新将刚刚那一点活气压下来,孟初只觉得如今实在荒谬。
朝堂中的事从不许女眷插手,后宫娘娘们甚至连年节宫宴都要去长微宫,不得与父母相见,而此时却将她们困在此处,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若只她自己一人,早将桌上的蜡烛扔到纱幔上,看殿中守着的宫人,敢不敢真出了人命,可人多此法就行不通了,万一慌乱中有踩踏等祸事,那岂不害了人。
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既然暂时没什么性命之忧,就当自己是来练字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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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禧早已经坐立难安,可抬头一看,兄弟们全都跟没事人似的,端着茶盏慢条斯理的品。
他再偷偷瞄一眼赵礼,还好四哥正常,手里那块糕点翻来覆去的看,压出来的花纹都没了,也没见吃一口。
“咳。”
赵礼装作不经意般跟他对上眼神,这傻子,连戏都演不好,他才不和他白费功夫。
本来还想和四哥一起琢磨的赵禧懵了,四哥怎么低头真去吃糕点了。
赵祈茶略一沾唇就放下了,他们在圣宸宫待了都快一日,但父皇一直没有召见,二哥去了齐原郡不在,身旁的赵禄似乎有话想说,但最终还是无言以对。
直到殿内又添了烛台,皇上这才从殿外进来,单手负后,没让他们行礼,“今日是家事,不必多礼。”
家事?兄弟几个没敢在父皇眼皮子底下耍花样,只当自己带了耳朵没带心。
皇上慢慢走到五爪金龙相迎的正椅坐下,“怀齐王妃与太子伉俪情深,宁愿随他而去,朕也感乎其情,你们也大了,除了老三老四,膝下都有了孩子,不知你们和发妻如何?”
这话是夸是贬谁都知道,自然没把这当真成皇上心血来潮,想关怀一下儿子们。
既然兄弟们无人想当这个出头鸟,赵禧就开口道:“回父皇,儿臣的郡王妃虽然脾气不好,但对下从不苛责,与侧妃之间姐妹相称,儿臣自然十分敬重她。”
皇上笑了一声,“勉郡王妃性子和其父相似,你可要好好待人家才是。”他目光从赵禄、赵祈上略过。
“老七,你来说说。”
早已习惯成为兄弟中没存在感的老七没反应过来,还是赵祈不着痕迹踢了踢他的鞋跟才回过神。
“郡王妃贤良淑德,儿臣十分感激当年父皇愿意将她赐婚,更不敢慢待。”
赵礼简直要对这个没什么交情的七弟刮目相看,瞧瞧这话说的,敢情父皇把那家世低微的郡王妃赐婚给他,还跟看重了什么似的。
皇上果然大悦,让曹顺去内库拿些摆件给泰郡王妃送去。
“小六,你呢。”
赵祈面色不动,“儿臣憾尔,东方氏不治而亡。”
“哦,朕事忙倒是忘了,之前说要给你选个王妃,竟然也拖到现在。”
“何家和徐诚家里都有女儿适龄,小六,你想娶谁?”
贺家手握兵权,驻守边疆,徐诚已入内阁,是当朝最年轻的阁老,且徐家和赵祈母妃族中世代交好,朝中清流,无不拜服。
得其一,则如虎添翼。
第81章 有别的隐情 父不慈,子何必孝焉,君不……
殿中忽然静的连呼吸声都浅了, 赵禄下意识回看身侧,却只看到赵祈垂下眼眸。
皇上似乎什么都没察觉到,“朕记得你侧妃还缺一位, 那便双喜临门, 小六是想谁为正,谁为侧?”
赵礼探着脖子想看看身边兄弟们的神情,可哪怕是老五,都只摆着一副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
他就不信如今殿中没人回过神, 苍天, 要是父皇真把何年和徐家的女儿赐婚给小六, 这跟封小六为太子也没什么区别了。
赵禄此刻倒是万幸二哥不在, 不然哪里还能压得住气来, 父皇让他去齐原郡前曾隐晦说过,只要这趟差事办完回来, 就封二哥为太子, 可如今这一出,无论是想试探什么, 都明摆着没把对二哥的承诺放在心上。
众人都不由用余光去瞧赵祈的反应,却见这个被封为亲王,和二哥平起平坐的兄弟,只是上前一步, 端端正正的撩开衣袍跪在当场。
“蒙父皇劳心, 无论谁家女子若是父皇所选, 儿臣都当敬之, 可自东方氏走后,儿臣曾面见钦天监监正,言近年娶妻有伤长辈运势之忧, 且儿臣愚钝,前有乌州之事寥寥,后有修书之差匆匆,事未成,不敢多念。”
娶妻妨害长辈运势,此话一出,小六他这辈子也别想再有正妻,简直疯了不成,赵礼在脑子扒拉半天,也没听谁说过,何家和徐家女子是貌丑无盐的啊,更何况就那个家世,娶回家尊着敬着也行。
难不成小六还真没有什么野心?赵礼偏头,正看到老七眼眸一动,嘿,连这弟弟都不老实,小六还能真的认命?
“荒谬。”
皇上淡淡一句,却竟然直接将此事揭了过去,“吉成殿那边如何?”
赵祈脊背一僵。
曹顺声音不大,却正正好好让圣宸宫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鸿亲王妃她们不舍怀齐王妃,正奉太后口谕,于殿后抄写经书呢。”
“朕这些儿媳都是贤淑之人,你让人去把她们抄写的经书拿来,给朕这些儿子们瞧瞧。”
“是。”
这下兄弟几个一对视,没有人脸色好看。
本以为父皇单只是把他们困着,谁能想到女眷那边还有这一出。
有小太监奉上茶点,赵祈坐在皇上左下首,还用了块山药茯苓糕配茶水吃,“五哥若是饿,不如尝一块,父皇这的糕点都是御膳房掌膳做的。”
御膳房掌膳平日里也就给皇上供些糕点或新奇的菜品,平日都是管着御膳房大大小小的事,除了皇上,最多也就太后和贵妃那他还凑上去。
赵禧偷看被逮个正着,于是也跟着尝了一块,只觉得一点甜味没有,噎得人喘不过气。
赵祈心里哪怕已惊涛骇浪,都死死压着,没露出一点来,中间还让小太监去换了茶水,“本王喝不惯这白茶,去换一盏。”
小太监陪笑,动手扇了自己一巴掌,“是奴才不当心。”
皇上高居其位,将下面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看的清楚,“曹顺,把内务府今年新进的红雾茶叶给善亲王府送去。”
赵祈便起身谢礼,似乎之前皇上要赐婚,和此时女眷被困,都没有被他放在心上一样。
不过一刻钟的时辰,有小太监把经书捧来,照着曹顺公公的眼色,将经书奉给各皇子。
赵祈原来还想会不会只是个面上的功夫,可书册到手一翻就心中一沉。
的确是栖栖的字迹。
他一页一页的翻过,几乎像是亲眼见到她是如何一开始字字斟酌,后来笔力不支,最后虚浮无力的,中间有一页上面滴了墨,那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栖栖习惯蘸墨少,若不是长久的悬笔,不会有这个痕迹。
鸿亲王不在,鸿亲王妃的抄写的那本就到了皇上的手中,他只看了第一页就放在了旁边,“老二这个王妃,在妯娌中最是和怀齐王妃相熟,写的果然也最是用心。”
赵禄硬着头皮接话,“怀齐王与二哥成亲早,两位嫂嫂自然情谊深厚。”这两位年少时都是厉害性子,同在宫中时甚至闹到过太后面前,几乎比先太子和二哥的关系还紧张,也不知父皇这句又是为哪门子的话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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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夜幕将天边最后一线光遮住,眼前的蜡烛甚至连影子都照不出来时,才有宫女掀开纱幔。
“孟侧妃请。”
孟初站起身时膝盖都麻了,她撑着一口气稳住身形,等路过隔壁时一看,里面竟然是袖口束起,端正跪着的宫女。
若刚刚她有妄动,左右便能瞬息出现。
怡兰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见时辰越来越久心中焦急,可除了主子,其他人也没见出来,这才耐着性子等,一见孟初身影出现,连忙上前扶住。
“怡兰,回府。”
满年被杜贤妃接去她宫中待了半天,最后让人先送了回善亲王府,他在府里是小主子,在宫中只是皇上一个连名字都没记住的皇孙,不如在府中有熟悉的奶娘和下人伺候。
宫门前善亲王府的车舆有两辆,孟初没想到赵祈竟然也留到了现在,干脆就先上了车等他。
直到即将落钥时,赵祈他们才出了宫门,他原本下意识想去孟初车舆,却停住了脚步,元德瞧着都没明白,直到看到他去了前面的车舆,这才愣了下跟过去。
孟初半掀起车帘的手放下,眉眼低垂,看来宫中赵祈那边也出事了。
她本以为他今晚得在前院歇了,没想到直接到了小院里。
孟初先是用了碗虾仁清汤馄饨,洗漱后就困的昏昏欲睡,赵祈拿通脉络的膏药给她揉手腕和膝盖。
“你怎么也留到那么晚。”
赵祈叹气,“你平时还有几分机灵,怎么真老老实实把整本经书抄完了。”
她惊的坐起,“那收走的经书,竟然是送给你们瞧了?”谁能想到这经书还真有人看,也幸亏看的是赵祈,若是皇上或太后,就她那越写越飞的字,定要被训对怀齐王妃不敬。
“你抄几页尽心,寻个由头回府便是。”
他可真不知道情况,孟初便把自己发现的都说了,“……我还想着哪有那么多人,怎么殿中十几个屏风,原来左右都是宫女,但和平常宫女不一样,瞧着奇怪,袖口是用束钏扣住的,像有些功夫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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