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乎本朝的记载,无论是翰林院那些两袖清风的学士,还是民间上不得台面的戏说,都对先帝以赞誉,偶有几分含糊,也是在他对敌手段残忍上,可有些事情既然发生,就很难做到没有蛛丝马迹。
如今恐怕只有已经告老还乡的老臣,还能记得当年太后带着三个孩子去寻先帝,后来没过多久,营中遭敌军突袭,太后在那一战中失踪,直到三年后才出现,彼时前朝已亡,皇祖母被封为皇后,后诞下当今天子。
赵祈母家不显,如今唯有一两个论起血缘来,隔了几层的表舅还在朝中做官,且也泯然于朝堂,但当年祖父也是领过修订史册的清流,谨嫔留给赵祈的那些竹简里,就有涉及过当年的一些隐秘。
太后并不是被前朝敌寇掳去,而是当时想骑马带孩子逃走,可惜却晚了一步,三个孩子在眼前被杀,身下的马也受了惊,一路带她跑到胥牧人的居地附近,她没有回去,反而在那和胥牧首领成了婚。
当时民风开放,只前朝就有两位皇后曾嫁过人,先帝登基后得知太后的消息,便下令让贺家去将其带回,并诛杀胥牧人全族,而太后在那时已有身孕。
赵祈连膝盖上的刺痛都感觉不到了,他一点一点捋顺自己知道的所有消息,就像满年如今玩的七巧板一样,将其拼凑完整。
当年太后的那个孩子,究竟有没有生下来,如果有……是个女孩吗。
带兵去诛杀胥牧的贺家,同年出生的贺家双姝,也是如今朝堂之上,安郡王和宁郡王的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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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初何止是眼睛不适,连手腕都抬不起来,虽然是她娘算,但记录下来的可是她,连晚膳都没怎么用。
怡兰小心扶着她从车舆下来,王福来正好在门旁,便上来请个安,“殿下先回了一刻钟,已去侧妃主子院里了。”
“平日倒是难得看见你。”孟初还记得他,只是一般见到王禄来的次数多些,她让怡兰拿了个荷包给他,“拿去到膳房吃碟点心。”
王福来本不想接,但推辞又未免太生分,犹豫一下就双手捧着,“谢孟主子赏。”
既然听王福来说赵祈已经到小院等她,孟初便不由走快了两分,结果到院子一看,除了院门处的灯笼还亮着,屋里是一点光没有。
丰米就在那踮着脚尖的望,一见到她们回来便迎上来,不用孟初问话,他便把声音压的细细轻轻道:“……殿下直接到了屋里,没让人伺候,元德公公都在廊下站着。”
孟初脚下一慢,“殿下去看满年了吗?”
“小主子睡了,殿下就没去。”
那就是连满年都没看了,她也没让怡兰跟着,自己轻轻推开了屋门,里面一片昏暗,白日里那么多纱幔瞧着好看,没了光再有微风一吹,哪怕是天天待着的地方,都免不了提心。
屋门关上,孟初寻火折子点了一盏烛火,火苗微弱,起码不至于路都看不清了。
赵祈坐在床榻上,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卷竹简。
“殿下?”
他似乎才被这一声惊醒,看到孟初回来便想站起来,结果膝盖一麻,要不是手撑住了床栏,差点就摔了。
等她把药膏找到给赵祈膝盖上药,孟初才知道今日赵祈被罚跪了一天,“皇上便是再生气,罚跪一两个时辰也说得过去,哪有跪一天的。”话要说得难听些,八皇子薨逝跟赵祈他们又有何关系,总不至于是八皇子因为他们不去越想越气然后气死了吧——皇上要是这样想,那可真是昏头了。
“也是能起身的,午膳和晚膳也用了。”赵祈低头看她的手腕,觉得姿势总有些奇怪,“你手腕扭着了?”
本来这事是能拿回来说说,但跟赵祈一比,孟初实在没好意思添油加醋,干干巴巴的去给八皇子府算账,但帐子太杂太乱,最后还请她娘去的事给说了。
赵祈刻意不让自己再去想贺徳妃的事,只把栖栖刚刚说的在心里过一遍,“二嫂和五嫂是都不想沾麻烦,此事后面如何就不要过问了,恐怕报进宫里,还要翻场浪来。”
自先皇后离世,一直是贵妃掌管宫务,如今却发生了奴才敢偷皇子东西的丑事来,没准宗室那边是得了风声,这才又把事推到了栖栖她们身上,有鸿亲王妃在场,贵妃也只能将此事担下。
孟初手腕被他用了药膏揉按,一豆烛光只能看清彼此如蒙层纱雾般的脸,想一想也觉得好笑,“今晚各府里,是不是都跟咱们一样,一个给涂手,一个给涂膝盖。”
傻栖栖,他那些兄弟们自有别的消遣在,赵祈和她十指相扣,“此夜都如我们。”
第78章 栖栖撒谎 她其实已经心知肚明
八皇子薨逝后被追封为郡王, 朝堂中借由此事以徐诚为首的文官,再次提起先太子无封入陵。
皇上当时只说日后再议,可第二日便当朝下旨, 追封先太子为怀齐亲王, 怀为平谥,齐为先太子母族祖地,皇上此举,已然是将那层“悲念太子而避之不谈”的薄纱揭下。
而圣旨中唯一可算为仁慈的, 便是准许太子妃以亲王妃身份, 抚养怀齐亲王遗孤于东宫。
宫中几乎难见有年数的高大树木, 无论是万梅园还是千桂阁, 花树也都是要年年修建枝叶的, 但唯有一个地方例外,那就是东宫。
哪怕已至八月, 但史贵走在东宫路中, 低着头只能看到摇摇晃晃的树影时,还是忍不住后颈发寒, 他也是倒了大霉,卜安公公被恩典回乡养老后,史贵便分到这东宫做个管事太监,这世事果然无常, 以前掏再多银子给内务府, 都分不到东宫做个殿前太监, 如今这热灶成了冷灶, 反而让他当了。
可这事怎么说都不算个喜,刚进这东宫头一天,曹顺公公就让他把东宫的树都给起了。
史贵是一点也不敢问个子丑寅卯, 立马安排太监们动手。
“贵公公,这些树是个什么起法?”动手的太监也发愁,这些树可都不少年了,要是当木料算,那可是连不少富贵人家都卖不到做棺材板,若是这些树还要,那这事他们就得再去找园林宿的人,若是不要,那可就先拿斧子砍,再把根挖了。
史贵一想到曹顺心里就发寒,“三天内东宫一棵树都不能有,你可瞧着办罢。”
话都说到这份上,还能怎么办?那太监就让下面的人去内务府跑腿拿斧子了。
陈氏端坐在从前太子最常待的侧殿,这才发现从这个位置往外看,哪怕大殿高门齐窗同开,都仍然看不见一点天色。
“主子。”珊瑚小心翼翼从殿外进来,哪怕只看到了太子妃在此,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在这侧殿脸脖子都是垂下去的。
“何事?”
珊瑚跪在地上,“东宫的树,要砍了。”
陈氏勃然变色,东宫的树一直陪着太子,其中甚至有几棵是皇上亲自带太子栽种的,如今侧殿前的那棵树上,还挂着他为孩子做的秋千架,她怒拍桌案,却在起身的那一刻,怔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无力感捆绑住她的四肢。
她如今是谁呢?不伦不类的先太子妃?还是所谓的怀齐王妃?
耳边似乎传来了砍树的声音,“把茂儿和赋儿带来,晚膳摆在此处,让他们明日再伐树。”
借小主子的名义事情也好办,那可是皇上的嫡孙,只要她们娘娘有小主子在,就还能撑得下去,她松了口气,“奴婢这就去。”
史贵哪怕是再担心自己无法交差,但说到底曹顺公公当时并未明说是皇上的意思,如今两个小皇孙发话,身后还有怀齐王妃,他也犯不着得罪谁。
“有劳珊瑚姑娘回王妃,这树今日就不动了。”他也是没办法,虽然东宫如今不算好去处,可要是再被调走,恐怕就什么去处都没有了。
珊瑚心里叹气,面上还只当此事平常,“公公明日继续办差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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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小主子可真聪慧,别看话少,说得多清楚。”
丰谷压根不想理这个连夸都夸不到点子上的人,“你也就在旁边听到个一次,车轱辘般的讲。”
他哥这点就是不聪明,丰米咂咂嘴,这夸是夸给谁听,当然是给殿下和主子嘛。
孟初屋里的纱幔全收起来了,满年如今满屋爬,她怕他会把纱幔往嘴里塞,就把能拆的都拆了,如今天热,满年看似是在地毯上没有目的,实则最后总是会到冰鉴旁边趴着。
意姑站在角落里用眼睛看着,只要不是坐在小榻上的孟侧妃吩咐,她是绝不会上前打扰小主子的,只是时时刻刻注意会不会碰伤,及时拦一下。
白瓷小碗里的酥山用了一半了,孟初也没敢多吃,她上个月酥山吃太多,来月事疼的受不了,连不当值的太医都给请府里来了,太医留下方子,特意叮嘱不得多食凉物。
怡兰在一旁提心吊胆的看,直到孟初放下碗,她才总算放心。
孟初手里拿着个布老虎,向满年招手,“快来,娘这有酥山,给你甜一甜。”
满年先是仰着头看她,然后屁股着地坐下去,藕节般的手撑在地毯上,竟然慢慢站了起来,孟初心都提起来了,更不敢出声怕吓着他。
没过一瞬,他腿晃了晃,最终还是一屁股坐回去了,意姑眼疾手快,塞了个抱枕在地上。
“娘!”
直到孟初把他抱在怀里时,他还皱着小眉头,似乎还在对刚刚自己坐回去而生气。
也许赵祈小时候便是这样吧?
她拿瓷勺蘸了一点酥山微化后的糖水给满年,他尝了尝,然后不感兴趣的又把嘴闭上了。
“奴婢还是头一次见有小孩不爱吃糖呢。”
“你才见过几个孩子,干脆早把你放出去,自己生几个带。”
怡兰跟着孟初也有两三年了,出去嫁人的事主仆两个私下也聊过,对这些玩笑话自然是接得快,“那奴婢可宁愿多看看小主子。”
今年热得古怪,皇上连早朝都改为了三日一次,但赵祈还是按平时的时辰醒,再去前院看公文,直到快午时,才到孟初这来,之后便是他休憩的时间了,虽然元德还是会送一些要紧的东西来,但他也只是靠在小榻上略翻一翻,只是偶尔会再回前院。
“那么热的天怎么抱着他。”赵祈进屋就看到了满年在孟初怀里抓着布老虎玩,走过去便把他提起来又放到地毯上。
怡兰跟角落的意姑一对眼神,两人就悄悄退了下去。
“可惜你来晚了一步,满年刚刚自己站起来了,都没扶东西。”有时候想想真神奇,那个在襁褓中的婴儿,如今也能满屋子爬来爬去了。
赵祈真有几分惊讶,伸手便从怀里拿出一支蓝玉悬水的簪子,“那本王可要好好赏他,就赏他娘一支簪子罢。”
孟初都懒得接他这话,这段日子赵祈总是以“奖赏”满年为由,给她不少东西。
“殿下最近是找到什么金山了不成。”她手握后院小印,除了前院私库,府里多少银子她心里有数,还好内务府补贴,不然每月银子根本不可能够一府的嚼用,不过这也不是赵祈一人的问题,他那些兄弟都是如此,听云侧妃说,早年鸿亲王出宫建府,皇上甚至连他们府上置庄子的银子都给了。
或者直白点说,皇上直接送了鸿亲王一个庄子,和赵祈那个主要用于游玩,最多有些农物等进项不同,鸿亲王那个庄子下面不知挂了多少良田,是众皇子中,唯一一个压根不需要给内务府好脸色的。
赵祈侧身,也没说话,只是眼睛比刚刚还亮。
……不会吧?
“真金山啊?”
“不是金山,胜似金山。”
孟初这两年也看出来了,赵祈的境遇是越来越好,先太子薨逝后——她还是不想称其为怀齐亲王,这谥号谁都能懂皇上的意思,曾经站队他的官员有慌不择路转投在鸿亲王那的,有不敢再轻易掺和进来的,也有另辟蹊径,往勉郡王和赵祈这投路子的。
虽然赵祈对这些官员不冷不热,但不得不说,他如今在朝中说话显然有些分量了,不再是曾经那个困于户部,请罪于皇上的善郡王了。
孟初即使在后院不知朝中事宜,但从天酷暑,府里冰却比去年还足,各种时令水果更是不曾断就看出来了,有些难得的东西,以往内务府除了宫里,只给永亲王和鸿亲王送,现今他们府上也是从来不缺了。
偶尔她也会想,人生起伏不定,万一再遇低谷,赵祈该怎么办呢?他真的能接受那么大的落差感吗?
见栖栖对什么金山,那么容易就没了想追问的意思,赵祈也不知为何,竟然感到有些气闷,“栖栖不好奇吗?”
孟初还在脑海里排练赵祈凄凄惨惨,她抱着满年拿帕子擦眼泪的戏码,被他这么一问也是懵的,“你不是说了不是金山。”
好像一直都是如此。
无论他似是而非的说些什么,栖栖永远点到为止,她好像知道什么时候该多缠着他问一句,什么时候该当作察觉不出任何异样,配合他一起把那场心知肚明的戏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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