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之外的个人情绪不时溢散出来, 干扰他的审件思路。
商宗效率不高地处理完一个分支,眼前忽而重现两人在套房那晚。
她淌着眼泪, 没有抽泣声,自己用手背揩了一揩, 背影要强地离开了酒店。
他不得不承认,对梁惊水,他有私心。如果商卓霖和他之间只能选一个去靠近她,他希望是自己。
咚,咚。
几声轻敲响起,间隔不匀。
“进来吧。”
商宗看了一眼时钟,指针正好指向九点。
这个点,书房的孤独难捱成习惯。
还未看清女孩脸上的神思晃漾,他先嗅到她身上的劣质烟味,很浓,呛鼻,像甜腻的水蜜桃爆竹中掺了一大片焦枯叶子。
“有心事?”商宗合上电脑,猜测她可能需要一点肢体宽慰。
“Chloe跟我说了。”梁惊水嘲弄地笑着,“我舅舅一家三口都来香港了,还是我前男友怂恿买的机票。”
商宗表情渐渐严肃。脸骨立体,不笑时总是看起来分外冷然。
“这种事他们没有提前和你商量?”
梁惊水摇摇头,坐到沙发上扶额说:“我舅舅上次打电话过来,让我帮表弟找个香港的大学念。我直接说我没那个本事,可他们看了网上的新闻,以为我傍了金主,还让我求你帮忙找关系。”
商宗垂目,从烟盒里取出雪茄:“先说说你表弟的综合情况,如果合适,我可以考虑帮忙。”
梁惊水护短情结一下蹭上来:“他高考没过专科线,英语不会说,也没有什么特长……我不会让你当这种人的血包。”
然后梁惊水就先他一步,极具行动力地帮忙点上火,表情不似贵人边娇媚的情儿,像初出茅庐不怕虎的将士:“真的……他们都有病。”
商宗看着她这模样,闷笑出声。
他坑蒙拐骗地诱惑她好半晌,她才虚与委蛇地,抽了一口,然后被古巴烟叶的纯度呛到,伏在他怀里轻轻地咳。她连咳嗽都是勾人的,顾及着姿态,腹中肠鸣成为唯一出糗的部分。
商宗手掌虚托起她喉部,眼泪还在眶里打转,他说:“该吃夜宵了。”
2016年香港的外卖服务已初具规模,商宗在户户送点了一份寿司套餐,又从冰箱里取出一打跑马地金艾尔麦啤,和梁惊水去海滩野餐。
梁惊水把Mini音响放在野餐垫边缘,连上手机蓝牙,播放网易云的每日推荐歌单。
她喜欢在化妆时戴耳机听歌,今夜歌单也贴合她的喜好,很慵懒Chill的轻音乐。
配上海风、蓝调天空、幢幢灯火映在海面上的金纹,她惬意地靠在商宗肩头,忽然觉得,那些曾被自己无数次质疑的美好,是真实的。
无论是一年后,还是十年、二十年后,她再回忆起今晚的场景,细节也许会模糊,但那份为极致美好动容的心境,永远鲜活。
商宗怕她被夜晚的海风吹凉,出门时带了一条超大的毛毯,后来风大了,干脆成了一起取暖的工具。
毛毯虚罩在身上,他们碰了碰啤酒瓶,辛辣的气泡在舌苔上炸开。
像普通情侣一样,你一口我一口分吃着军舰寿司。
察觉背景音的存在感愈弱,梁惊水从毛毯里探出脑袋:“哪个混蛋把我bgm压没了?”
商宗耐心十足,笑说:“冲那些扰民的家伙比个中指,真找上门来,我替你扛着。”
当时,海边平台上一群东南亚人放歌热舞,街道边炸街的机车男孩轰鸣而过,情侣们依偎在栏杆处低声耳语,接吻拥抱。
她不甘示弱,调高音量,潇洒地360°比了个国际友好手势——
向所有正在幸福的混蛋致敬。
*
商宗在半岛酒店套房中配备了一间60平米的大型会议室,自从从澳洲回来后,他就被那个融资项目搞得焦头烂额,几乎很少有时间踏足浅水湾。
而梁惊水也因日常广告拍摄忙碌,两人一旦回归各自领域,经常大半周见不上面。
她就职的星启娱乐是香港数一数二的模特公司,旗下拥有众多长期合作的顶级模特与艺人。即便如此,张知樾仍为她接下了一大堆工作,年前的档期早已排满。
数字媒体的兴起,模特的曝光更多依赖新媒体平台。
她需要频繁出镜,同时打理个人的Instagram账号,按照张知樾的要求,每月完成粉丝增长指标。
除了收益比前二十年加起来都要可观,梁惊水忙得昏天黑地,抽空和温煦聊几句的机会都没有;
每晚回到浅水湾,关闭勿扰模式,陆承羡的消息轻松突破99+。
她前阵气得打电话问郑经理:“单家怎么就放心让这个高智商女婿来香港?不该躺在他未婚妻榻上夜夜笙歌吗,跑来骚扰前任算哪门子事?”
郑经理给出的解释是,陆承羡接了一份香港的融资项目,是对方开出高额薪水主动挖他过去的。
至于骚扰她,应该纯属人品问题。
其实有时候想想,陆承羡长得帅,脑子也好。
撇开下半身不太管用的问题,被大公司抛橄榄枝也不无道理。
在知道真相之前,梁惊水甚至有过几次错觉,认为他醉酒时打来的电话是出于真心。他或许真的对她有感情,只是迫于现实,不得不另择他路。
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过天真,世上能有多少傻子愿意替出轨的男人找借口?
她不打算成为其中之一。
梁惊水连轴转了几天,最初的热情已被耗尽,她在一个周五的下午看着闪光灯一帧又一帧,像个无情的摆拍机器不断变换姿势,突然烦躁。
也是在这一天,她安排了一顿晚饭。
当面感谢前室友的帮忙,也借此回绝粱有根一家来香港的意图。
意外的是,向来嘴上不饶人的Chloe,对梁有根一家展现了难得的耐心。
当天下午他们刚到,Chloe立刻联系阿黄,帮忙找了一套适合三人居住的公寓。
陆承羡一进门就对公寓环境挑三拣四。原本满心以为能和梁惊水合租的他,在得知梁惊水不住后,变脸反悔签好的合同。
梁有根因为联系不上外甥女,隔三差五跑来找麻烦。
让Chloe白白挨了不少无妄之灾。
那天梁惊水照例下班,气温比预报的还低,她穿得单薄,冷风一吹,整片后背凉得发紧。
很奇怪,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赶紧打车去饭馆,而是怀念起商宗的体温。
清晨,他总是在闹钟响之前从背后抱住她,像一团柔软的云,裹紧、贴合。光滑的背部挨着37度的体温,让人瞬间松懈成软体动物,只想赖在床上不起来。
最近他们攀谈的机会不多,梁惊水栖在浅水湾的夜晚变得又长又冷。
也就是因为这份寂寥,经过停车位时,她下意识多看了一眼。
灯标下,商宗站在车边抽烟。
如有所感般,他的目光离开公司大屏的模特梁惊水,低眸看向现实中的她,笑里多了缱绻。
梁惊水迅速从丧尸状态切换,化身被爱情滋润的小女人,张开双臂奔向他。
商宗被她扑了满怀,退后踉跄半步才站稳,语气宠溺:“最近过得怎么样?”
梁惊水实话实说:“那我可有的吐槽了,简直是噩梦。”
全黑的玻璃膜隔绝了外界的视线。换气的间隙,男人那双多情的眼定定看着她,牵引着她沉沦,而他也无法做到心如止水。
重逢的喜悦还在,梁惊水呼吸不匀地趴在他怀里:“你待会不忙了?”
他笑了笑:“还要开会,但我想在之前见见你。”
“我也是,我等会要接我舅舅一家吃饭,还好在那之前见了你。”
这种对话与真正的情侣又有什么不同。梁惊水忽然想起前些夜晚,他拭去她的眼泪,问她是不是动心了。
搞笑,她才不信他会一点感觉都没有。
对面的男人眼里噙着笑,两指抬起她的下巴,目光沉沉:“这几天忙到我一度以为自己老了,不过见到你之后,确认没可能。”
梁惊水听出他话里的不正经,伏在他腰侧的手,试探着往下一探。
脸上爆热,赶紧缩回。
商宗嘶了一声才开口,凑到她耳边:“说明什么?你包治百病。”
第24章 嫂子
手机在碳纤维仪表板上震动滑移, 工作消息接连涌入。每一次嗡声响起,梁惊水的心跳都会漏半拍,而他却依旧阖眼专注。
她赶在晕眩前低下头,离开男人温热的口腔, 呻声暧昧。
头发被电话线发圈松松系着, 几绺短发垂落到额前, 是最近互联网上流行的凌乱美。
商宗笑着替她拨了拨,指背停在鬓角:“怎么喘得这么急?”
“还不是怪你不让我换气,”梁惊水瞟了眼手机,“它一直在震, 你要不看看吧。”
商宗抬手拿过, 目光停在屏幕上几秒,眉心慢慢蹙起。项目突发了紧急情况, 他没再多留温存的时间,顺手替梁惊水叫了辆的士。
临出发前,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手背:“水水, 给我点时间, 下次见面好好补偿你。”
梁惊水自认对金融略有见解, 或许了解商宗的困难后, 能帮上一点忙。可她目送那辆纯黑超跑驶远,感受到周围同事若有若无的目光,她默然闭眼, 再次承认了自己的角色局限。
女朋友、情人、床伴……
无论如何, 都不会是幕僚。
半小时后,红色的士在饭店门口停下。这家餐厅主营港餐, 是李辛夷在工作间隙极力推荐给她的。
梁惊水刚推开车门,就瞧见远处一个青年被保安轰了出来, 整个人在地砖上滚了几圈,膝盖处的布料都磨破了。
那张脸越看越眼熟,梁惊水从脑海库存里搜索了一圈,认出是温煦的男友郑锡。
不对,现在是前男友了。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她下了车,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绕开郑锡直接进饭馆。谁知郑锡眼尖,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挡在她面前:“单小姐,我有事问你。”
梁惊水警惕地与他隔开距离:“怎么?”
郑锡面露焦色,语速加快:“阿煦一句话都没留,直接从家里搬走了。我到处找她都找不到,有人说看见她在这家饭馆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单小姐,你和她关系好,告诉我,阿煦是不是出轨了?”
“温煦不是因为受不了你嗜赌成性,早就提过分手了吗?”
梁惊水记得温煦那晚在便利店的说法,她替郑锡还了高利贷,结果他依然死性不改,她才终于提分手搬家。这理应是两人了然于胸的结局。
郑锡茫然:“没有,她是一夜之间消失的,而且我在那之后已经改过自新了,真的!我还找了一份新的工作,很体面薪水也很稳定!”
联想到温煦近日的反常,梁惊水张了张嘴,却又将话咽了回去。
她忽然不确定该信谁,或许这两人的说法都掺了水分,真实情况远比表面复杂。
余光里,郭璟佑叼着烟,慢悠悠地从店里走出来。这人一旦没表情,眉宇间的戾气就有点重。
可就在与她对视的瞬间,那股戾气一扫而空,呲出两排耀眼的烤瓷牙,又变回记忆里那副不太正经的模样。
梁惊水还没表露惊讶,就见那牙齿在路灯下反着光的男人一脚横踢在郑锡小腿上,力道十足,直接让他跪倒在地:“哟,这扑街还敢缠上我们水水姑娘?条根痒了不会去找鸡啊?”
骂完这句,郭璟佑可能觉得自己这样说话,像是暗讽梁惊水和妓女一样廉价,颇为欠妥,连忙转动脑筋找补。
“这人前些日子刚缠完我女伴,现在又缠上你了,我就猜测着他是……呃……寂寞了?”
梁惊水倒不是想咬文嚼字:“你的女伴是温煦?”
郭璟佑一时语塞。
他干脆朝后挥挥手,叫来几个西装男架走郑锡,免得这扑街又说些不该说的。
郑锡被塞进路边一辆的士,为首的西装男交代司机随便找个地方把他放下,随后重重带上侧门。车辆启动时,郑锡红眼扒着车窗朝外喊:“告诉温煦,我一定会找到她的!我会让她后悔背叛我!”
处理完闲杂人等,郭璟佑圆滑地避开女伴话题,得知梁惊水是带大陆亲戚来吃饭,笑着说这家餐厅是他开的,感谢她赏脸,今晚就让他尽地主之谊,免单招待。
梁惊水几乎是在一群服务生的簇拥下进了包间,等她缓过神来,只望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头,连郭璟佑的影子都找不着。
舅舅一家和Chloe一同到场。
看着Chloe脸上那副无精打采的表情,梁惊水猜想舅舅肯定又是先跑去群租房找了她,硬拉着一起来的。
表弟梁祖被舅妈摁在了梁惊水旁边的位置。她眯起眼打量他,瘦得皮包骨头,眼窝深陷,完全看不出他才刚满成年。
舅妈一把拉住梁惊水的手,一屁股坐到她另一侧:“哎哟,你这孩子怎么来香港后还瘦了?这儿的饭不对你胃口吗?”
梁惊水像夹心饼干里“利”的部分,被一个“奥奥”母亲和一个“半奥”儿子挤在中间。梁有根坐在儿子旁边,Chloe则自觉挑了最外侧的位置。
梁惊水牵起唇角,笑道:“哪有您做的饭可口,瞧您圆润了不少,我都快认不出了。”
话题显然不止于寒暄。菜还没上齐,梁祖已经埋头猛吃。
舅妈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感叹这个儿子多么不争气,要不是还有个出息的姐姐,以后真是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梁惊水整场态度丝毫未动摇。
她最大的能力,是为梁祖介绍一个同学开的复读机构,学费她能帮忙垫一部分,但她绝不会去求商宗。
话间,她朝提前对好台词的Chloe递了个眼色。
Chloe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忧心忡忡地说:“叔叔阿姨,你们别信网上那些不靠谱的娱乐新闻,商宗根本不是你们以为的深情好男人。他对惊水一点都不好,还家暴威胁她不许透露。我作为室友,亲眼看到她是怎么熬过来的。香港的工作机会全是惊水自己争取的,商宗压根没帮过忙。”
梁惊水低眉不语,目光扫了一眼门外,确认没有旁人后,这才缓缓撸起袖子,露出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
舅妈捂住嘴,小声惊叹:“天啊……怎么会这样?”
她刚想凑近查看,梁惊水马上把袖子放下,声音隐忍:“我的处境你们现在也清楚了,那些有钱人玩得花而且专横,我根本无法摆脱。”
尔时,梁祖吐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算了,我不读书了,我留在香港和表姐一起打工。”
梁惊水顿时无言。
剧情朝向她抗拒的第二个分支发展。
粱有根皱眉:“你想好了?”
“嗯,”梁祖分析得有理有据,“表姐身上穿的都是牌子货,一双鞋顶得上洗车行一个月利润,虽然她不被有钱人善待,但也确实不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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