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宋景渊突发奇想,想要在家中为她设宴,圆了她许久都没有对外演奏琴乐的心愿。
那受邀赴约的宾客名单很长,一眼都往不到头。慕溶月一时间暗暗吃惊,细细想来,她确是很久都没有参与过这样隆重的上流宴会了。
转念一想,宋景渊身为手眼通天的国公爷,在京中自是人脉甚广、左右逢源。是她习惯了从前待在谢家时的日子——谢羡风素来特立独行,行事作风都自成一格。他无父无母,家中人丁稀寥、无人帮衬;他行事乖张,显得与他同阶层的达官显贵格格不入,偶而冒出欲与他交好之辈,他也总是漠然置之。而自她嫁给谢羡风后,也日益受其影响,慢慢地疏于经营自己的人际圈,而逐渐被京中贵女们淡忘。
经此一事,慕溶月更是清醒了几分。她身为世家女,像这般名门望族的宴会,才该成为她的常态。
起初,在上台前,她还有些抑制不住的忐忑,毕竟她已经有太久未在公开场合弹过琴了,难免手生。
只是,当她一坐在台前,体内那股沉睡已久的感觉仿佛瞬间苏醒了。
凭着一曲荡气回肠的高山流水,她终于找回了些许从前的感觉。
那时候,她是齐国师的关门弟子,是当朝长公主的爱女,是京中声名在外的贵女,人们羡她,敬她,视她为耀眼明珠。
这滋味真是久违了。
她却很是喜欢。
而杏雨守在台前,亲眼目睹了一切,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方才在台上拨琴时,慕溶月专注而一丝不苟,弦音在她手下犹如珠落玉盘,而她是那般雅静、端庄,犹如一朵清素淡雅的出水芙蓉。杏雨就在这时恍然大悟,或许,是她误解宋国公大人了。
当年,宋国公大人曾将慕溶月比作荷花丛中的凌波仙子……她那时还笑说国公大人不够了解她家的小姐,如今看来,他那般作比,也并非全无道理。
国公府内一片祥和,其乐融融。
而院墙内不起眼的一隅,一抹黑色的身影正倚靠在角落里。
谢羡风一袭黑衣、屹立不动,在锦衣华服的官爷之中显得并不合群。他独自站在墙角里,热闹不属于他,而他却浑然不在意,目光在人来人往之间流转,似乎在兀自寻找着什么。他无声无息地站在原地,有意地隐匿自己的痕迹,身形隐没在暗处,逐渐融入了背景之中。
他本不想来到宋景渊的地盘,总有一种自投罗网的不适感。
但苏凝兰执意叫他来,说这是她为他争取到的唯一一次能近距离见到慕溶月的机会。错过了这一回,她便无法保证下一次还能有这样的好时机。
于是,谢羡风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
他没有在受邀名单上,而是通过某种不可说的手段,直接翻墙而入,不请自来。他也不想将这场无趣的贵族夜宴变成惊动四方的夜袭现场——于是,他将自身的影响降到最低,没有惊扰到旁人,也尽量不让外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直到后来,隔着人潮汹涌,远远地飘来了一缕琴声。
多年来在沙场上养成的精锐的听觉,让他很快便辨识出,那是慕溶月在弹琴。
谢羡风四处遥望,寻找着琴音之源,终于见到了她。
她坐在众人目光的焦点之中,如此闪耀夺目。
这本不是谢羡风想象之中的重逢场景。
可是,他却逐渐被她的琴声而吸引,慢慢忘了自己正身处哪里。
她的琴艺的确很好,只是他不通琴法,于是,她便也鲜少在他面前摆弄这些。这么多年来,他只听过寥寥几次,却让他印象深刻,记忆犹新。
琴声依旧在流淌,直到一曲结束,演出落幕。
谢羡风的神色也逐渐沉郁了下去。
两年前,慕溶月要与他诀别之时,他曾主动开口,希望她能为他弹上最后的一曲。
那时,慕溶月推辞了。
那日她不愿弹奏的琴声,如今,他终是以这种方式再度听到了。
谢羡风一时攥紧双拳,最终却又无力地松开。
她是如此的璀璨夺目,光耀到他甚至犹豫了上前的脚步。
他这双手被无数人的鲜血浸润过,他的身上染着脏污,仿佛只要靠近她,便会让她洁白无瑕的裙摆也沾上秽浊。
她站在高台之上,而他藏在阴影之中;那距离分明触手可及,却宛如光与影的两面,咫尺便是天涯。
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如此遥不可及?
酸涩感冉冉膨胀、扭曲。
谢羡风望向慕溶月,情不自禁开始嫉妒起了她身边的每一个奉承之人。他多想不管不顾地就此冲上台去,按住她的唇,将她带离这个喧嚣之地,让她自此被雪藏起来……从此往后,那双雪白如脂的手,只能弹琴给他听;那片柔嫩红润的唇,只能在他的耳畔低声吟唱。
可他很快便清醒了过来。
这终究只是幻想。
就在他双目茫然之时,另一道身影赫然闯入了他的视线——
宋景渊不知何时已然走上了台前,正大光明地站在了慕溶月的身边,伸出手,轻揽她的腰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带下了台去。
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将谢羡风的幻想变成了现实。
这番旁若无人、亲密无间的举动,很快便引来了哄声一片。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他与她交头耳语,言笑晏晏。而他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年幼痴笑的孩童。
那小女孩圆润的脸,憨态可掬的笑……皆是猛地刺痛了谢羡风的双眼。
难道……苏凝兰那日所说的话都是真的?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这样的情景下与她……与他们的孩子相认。
……
宋景渊抵着慕溶月的额头,在她耳边低低地赞叹道:“今天表现得不错,不愧是我的夫人。”
他感到慕溶月的身子蓦地一僵,但很快便稳住重心没有当面躲开他。只是,她没有顺势接过他的话题,而是转将他怀中的小女孩抱在了手臂里,笑着问她:“小钰,你怎么也来了?”
小钰笑着抱住慕溶月的肩膀,一边从怀里掏出几只小巧玲珑的纸鹤:“小钰叠了好多千纸鹤,想亲手送给娘亲!”
自从小钰出生,慕溶月便认了她作为义女——就像她和苏凝兰从前约定的那样。在她失子后的数月,苏凝兰怀上了身孕,也算是消解了几分她的丧子之痛,她由衷地替友人感到开心。所以,如今小钰当众亲昵地称呼她为“娘亲”,她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反倒觉得心里欢喜得紧。
“我们小钰真厉害,”慕溶月的心都要化了,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这都是小钰亲手叠的么?”
小钰奶声奶气地道:“是爹爹教小钰叠的!”
宋景渊就在此刻恰到其时地伸手摸了摸小钰的头,笑着揽了功劳:“真乖。”
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他们仿若一家三口,尽享天伦之乐,一团和睦融融。
宋景渊与慕溶月交谈的间隙,还不忘往墙角的方向若有若无地瞥去。
果不其然,墙角里的那道黑影正双眼赤红,眸底烧着燎原怒焰,那目眦欲裂的神色,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
宋景渊淡淡一笑。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谢羡风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其实,这一切不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使了些心机手段,不惜大费周章地设宴,故意摆设出这样一个戏台子——只为了故意激怒谢羡风,攻破他的心防,惹得他露出不堪的一面。
曾经的结发之妻,如今已经改嫁他人;而自己亲生的骨肉,还要管另一个男人叫爹……
没有哪个男人忍受得了这般的屈辱。
而那个昔日能将“若没有你,我已经与盈儿成婚,莫家便不至于此”——这般迁怒之辞挂在嘴边,去肆意伤害发妻之人,面对这番境况所作出的暴怒反应,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就在他勃然大怒,作势搅乱这场荒唐的宴会,对着慕溶月大发雷霆之时,
便是他宋景渊粉墨登场的时候了。
这是他国公府的地盘,岂容区区一个谢羡风这般放肆?
如此一来,便也能顺势彻底解决了慕溶月的心头大患,进而让她愈加信任自己,而逐渐为他敞开心扉。
这便是宋景渊酝酿已久的计划。
宋景渊唇角噙着一抹笑意,一边等待着身后之人在沉默中爆发,一边暗自将怀中的慕溶月揽得更紧。
第35章 第三十五天 火葬场开始啦!
心口那名为嫉妒的烈焰正熊熊燃烧, 谢羡风脸上的表情几乎变了形。
他愤而扭头,闭上双眼,脑海之中却浮现出了另一幅遥远的画面……在眼前盘旋, 始终挥散不去。
一年前, 他戍守荆川,与侵犯边界的敌军交手,险些丧命黄泉。
那时, 他与大部队走散, 四肢不同程度地负了伤, 一动不能动地瘫倒在乱葬岗堆, 周身充满了腐臭熏天的尸首,而他只能独自躺在寂静的黑夜之中,逐渐失去了求生意识,只能奄奄一息地等死。
那一刻,他望着遥远的天边, 一心只想着, 或许, 他要止步于此了。
最终, 他会化作沙漠里的一抔尘土。而这个世上, 再也不会有人为他的离去而垂泪悲怆。
他阂上眼,不知不觉陷入了无边的梦境之中。
在梦里,他却回到了临州的家中。夏夜蝉虫声鸣,清风习习。而他坐在凉亭之中, 看着一袭裙袂翩翩的慕溶月在月下弹琴。她的仙姿玉貌, 一颦一笑都是那样百媚千娇,将身旁的锦簇花团也衬得失色。而她的身侧,还有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正乘着风捕蜻蜓, 时而欢笑,时而蹦跳。那孩子生得可爱伶俐,眉眼之处和慕溶月有七分的相像,鼻子和嘴唇却像是仿照他的模子——那是他们的孩子。
这幅画面是那样的美好、恬静——让人仿佛身临其境,最后竟然眼眶湿润。待谢羡风再度睁开眼时,便又回到了孤身一人的冷清。他深埋于阴冷的砂砾之中,心中好似缺了一块空落落的,怅然若失。
也就是这样的一副画面,最终支撑着他活了下去。
自那之后,谢羡风便终于醒悟了。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这般平淡而幸福的日子,才是他心驰神往的憧憬,他真正的心之所向。
再度恢复了清醒时,谢羡风的目光又落在了台上和睦的一家三人身上——但他飘摇的视线逐渐变得湿热、黏腻,台上的慕溶月依旧娴雅从容地笑着,可她身边的男人却好像不再是那个宋景渊,而是渐渐与他自己的身形重叠,直到完全变成了他的模样……而他们中间那个笑得一脸灿烂的小女孩,也仿佛变到了谢羡风的怀中,正咿呀学语一般亲热地冲着他喊道:“爹爹,你回来了!”
谢羡风看到最后,竟是双眼泛红,胸口酸涩不止。
如今,他早已是孑然一身。失去了恩师,也失去了故友。
她便是他的全部。
原来,他早就想要一个能够容他驻足的归宿。
而有她在的地方,才能称做家。
……
另一边,宋景渊正耐心等待着某人暴跳如雷地冲上台,搅乱这趟浑水——却迟迟没等到他任何的反应。
宋景渊思索几许,最终决定再火上浇油一番,他抱起了小钰,对慕溶月莞尔道:“我先把小钰带回客房休息,你去后花园等我吧。”
见慕溶月颔首,宋景渊便离开了长廊,留她一人在原地。
慕溶月在后厢的花院之中闲逛起来,偶尔俯身去闻那百合花的芬芳。
宋景渊便将小钰交给了小厮,而来到了暗处,无声地观察。
果不其然,谢羡风按捺不住,很快便咬钩了。
还在轻抚花瓣、细嗅花香的慕溶月,浑然没有察觉到,身后不知何时已然多出了一抹高大的黑影。
直到她闻到了另一种气味。
淡淡的,裹着几分寒气,像是铜锁上的红锈,混匿在那花香之中,不易察觉,却叫人感觉很是熟悉。
慕溶月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回头,却是遽然对上了一双深邃不见底的乌眸。
慕溶月下意识地惊怵,情难自控地脱口便道。
“……谢羡风?”
她心跳如鼓,一时头脑也变得一片空白,竟是直接开口就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重逢来得太过意外,让她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
直到谢羡风微启薄唇,怔怔地开口。
那熟悉的嗓音,喑哑又低沉——瞬间将她勾回了两年前的光景。
那时,她还是谢羡风的妻子;
那时,她还那么年幼无知。以为心中有爱,便能踏平山海……
“我在荆川待了两年,这是我第一次回京城。”
黑夜之中,谢羡风眼神滚烫,露-骨的视线一寸一寸地扫过她的身子,从头到脚,让她避无可避,只能被动地承受。
“……我是为了来见你。”
一句话,却犹如寒气瞬地侵袭了慕溶月的身心,她紧皱眉头,登时从幻觉之中清醒了过来,也下意识地往后躲开了一步,避开了与他的直接交锋。
“……你在躲我吗?”
谢羡风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口中的语气渐软了下来,身子却是更近一步,好似要咄咄逼人地将她挤到墙角去,强大的气势迫使她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你是不是还在为我当年的失言而生气?”
慕溶月静默了顷刻,却是平静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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