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莫盈儿自幼一起长大,两人一同习武练剑,也曾比肩征战沙场。
在谢羡风年少懵懂时,不知情为何物,也曾误以为,他是喜欢莫盈儿的。
初来军中时,他食不果腹,骨瘦如柴。十二岁的年纪,却羸弱得好似八岁小儿。而莫盈儿身形修长,浑身透着一股蓬勃生长的蛮力。在他眼里,就好似宽阔的大海一般伟岸。
在一次训练时,二人以身肉搏,莫盈儿却将他狠狠打趴在地。那时,谢羡风心跳得极快,肉身剧痛的同时,也对莫盈儿产生了一股异样的情愫。
他曾经以为,那就是爱。
直到从那之后过去了几年,他愈发身强力壮,个头也逐渐超过了身边的同龄之人。在一次练武切磋时,他猛地发力将莫盈儿压在地上,莫盈儿疼得瞬间红了眼睛,全然失去了反抗之力。那一刹那,他忽然感到索然无味。
再之后,他对莫盈儿莫名生出的那股情愫,便随风烟消云散了。
后来他才明白,大抵,他只是慕强而已。
莫盈儿是他的师妹。她风华正茂、才德兼备,因此,他敬重她,欣赏她。同时,也因为她是恩师的女儿,而格外关照她。
但也就止步于此了。
至今为止,谢羡风都并不认为自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
他从未爱过人,也自认给不了女人想要的爱。所以,于他而言,娶谁都是一样的。
其实,不必任何人来多嘴。
他当然知道,慕溶月是一个无趣的女人。
是连为夫君熬一碗粥都能觉得幸福的、愚笨的女人。
初识慕溶月时,他还是王爷跟前的一个二等侍卫。一日随从王爷在公主府赴宴时,偶然在后屋的庭院里邂逅了慕溶月。
他那时并不认识还未出阁的慕溶月,只看见一个少女瑟缩成一团,盯着那没了半边脑袋的泥小人,伤心得紧,泪水在眼眶里一抽一抽,像只红眼的小兔子。
他便依稀猜到了几分。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女,矜贵,没吃过太多苦头,自小便被培养成未来某一个男人的贤妻良母——他从前见过太多这样的女子。
这少女也和她们一般,没什么特别。
他知道该怎样哄她开心。
他随手捏了一个泥帽递了过去,却看见少女的眼底升起一股绚烂的光芒。
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慕溶月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好感。
可那只不过是他的举手之劳,甚至谈不上讨巧。
谢羡风早就看出了慕溶月的心意,只是从来不说。在他眼里,就连她小心翼翼的示好,都是那样的寡淡无味。
于他而言,她和其他千千万的普通的女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直到今日的事发生。
他原本是不打算带她来白江的,想来她也是融不进这里的氛围,又何必惹得两方都不痛快。
只是,在临走前,小厮将从书阁里收来的木箧交给他时,还告诉了他:
“将军,奴才去拿这木箧的时候,发现这箧子好像是被人动过了,锁是开的。不过,里面的东西都还在。”
他瞬间便反应了过来,原来,她早就看过这木箧里的东西了。
一道同心锁,一边是自己的丈夫,一边是另一个女人。
若是寻常嫉妒心强的女人,便会恨不得当场质问他,又哭又闹,叫他定要给个说法。有些难缠的女人,甚至还要告到母家去,不闹得天翻地覆誓不罢休。
但她不仅没有,甚至还装作没看见,丝毫也不过问。
谢羡风第一次开始有了反思的念头,或许,先前是他对她怀有偏见了。
无论她误会与否,他都应该给她一个解释。
于是,他便派了车,去把她接了过来。他打算趁此机会也将他身边的人介绍给她,相信她会明白他的意思。
在此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其实他早就知道她出身文官之家,不通马术,也不善骑射,他原也没对她抱有太大的期望,只觉她能够混在队伍其中,偶尔打进几支球、聊上几句天,显得合群便足矣。
只是,他没想到,她竟敢真的应下了李衡的挑战,单独与他赛球。
李衡虽是他的师弟,却也是他们之中马球高超的佼佼者。她以一己之力对上李衡,犹如螳臂当车,怎会有胜算?
但他低估了慕溶月的决心。
久别重逢,莫老将军与他多聊了几句,他便在正堂多留了一会儿。等再次回到马场时,慕溶月与李衡的对抗赛已经比得如火如荼。
她果然还是没叫他失望,连马鞍都坐不稳,起了个高调,收尾却是一塌糊涂。
但他站在台下安静地观摩,却忽然笑了出声。
无关讥嘲,也不是讽刺,他只是莫名地……觉得她的倔犟有几分傻气。
果真是个天真烂漫的大小姐。
待他打完了球,却发觉身后的席位上已经空无一人。慕溶月已经走了,而他也没有打算留下她。
他知道,她也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反正也融不进去,再留下去,也只是愈加挫伤她的自尊心罢了。
于是,他便明白了一个道理。
她其实是不需要他多加干预的。她既要强,又独立。她自己能调整好情绪。若他过多插手,反倒会惹来更多麻烦事。
就好比当初,她看见那刻有他与莫师妹名字的同心锁一般,最终,不也是自己就调剂好了么。
她总会自己想通的,即便他不管不问。
***
慕溶月睡眠浅,很早便醒了。家中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她心里装着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撑着床沿起身道:“杏雨,推我出去走走罢。”
杏雨却劝阻道:“小姐,你的腿还伤着,苏夫人说要为你请郎中来,咱们还是先卧床休息吧!”
“可我太闷了,”慕溶月叹道,“那你便扶我去书阁,看看书吧。”
书阁前的庭院很安静,雨过天晴,从檐下落着滴答的水声。
慕溶月坐在书案前翻阅着竹卷,鬼使神差地,她的眼神又落在了角落里的那个书柜之上。
她打开柜门,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慕溶月心中一惊,唤来杏雨问道:“这里原先放着的那木箧子,你可知道去哪儿了么?”
杏雨连忙道,“我这就去问问。”
片时后,又小跑着回来了,答道:“小姐,前几日将军吩咐人把这木箧拿走了……说是带去莫府了。”
慕溶月蹙起眉心。这木箧子在这柜中存放了这样久,如今莫盈儿一回来,他便立马拿了过去。
慕溶月心中不禁猜想,难道他是把同心锁拿去送给莫盈儿了么?
第10章 第十天【已替换】 火葬场了没……
下一刻,杏雨便又接口道:“负责送物的小厮还说,这木箧里装着的,是李副将的东西。谢将军拿过去,只是物归原主罢了。”
这同心锁,原来是李衡的?
慕溶月先是错愕,随即眉心逐渐舒展开,若有若无地松了口气。
原是她误会了。
一想到这段时日她对那同心锁的介怀,她不由得感叹自己真是庸人自寻烦恼,而羞赧地苦笑了起来。
“小姐,还有一件事……”杏雨忽然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这是马夫一早送过来的,说是将军给小姐的家信。”
慕溶月扫了一眼,见那信封上写着“吾妻亲启”四个字,她呼吸一紧,便接过了信笺,拆开,逐字地读。
杏雨识字不多,只看见慕溶月的脸色愈发沉重,她不禁追问道:“小姐,将军可都写了什么?”
“他说……他又要出差了。”慕溶月喃喃道,“这次,是护送陈太傅去庐南。”
庐南远在西北一带,等他再回来,许是要三旬后的晚秋初冬时分了。
没想到,他们才重聚不久,就又要面临着分离。
不过,既是公务,也是身不由己的事了。慕溶月刚有些失落,从信封里忽而掉出来了一件小物。她弯腰拾起,放在眼前一看,竟是一个泥做的捏面人。
那小人带着虎头帽龇着大牙傻笑,模样憨态可掬。
“呀,这定是将军从白江给小姐买回来的了。”杏雨笑道,“瞧这小脸,多可爱呀。”
白江虽比不上京城繁华,却是出了名的商贾之都。每年都会有数不胜数的商队途径于此,热闹非凡。
前日慕溶月坐在谢羡风派来的车轿内往莫府赶时,掀开窗帷,一路上看着沿途的市井小贩,倒也颇有几分新鲜。这些民间商市里新奇的小玩意,在京城可都是见不着的。她很想停下车来四处逛逛,又觉得自己玩心太大,不合时宜,最后只好作罢。
没想到,谢羡风却还记着她喜爱这些,也没忘了给她带上一个。
慕溶月将捏面人端正地摆在了展柜的隔层里——就摆在她那粉袄小人的身旁。一左一右,一男一女,两个娃娃紧靠在一起,好生可爱。那一排都是她从前各处搜罗来的小玩意儿,虽不值什么钱,她却稀罕得很。
“一个小泥人难道就能把我收买了?”
慕溶月嘴上这么说,嘴角却是一点一点地翘了起来。
“杏雨,你说我是不是太好哄了些?”
从前,谢羡风逢年过节也会遣人来给慕溶月送上些贺礼,不过大多是些御赐的金银珠器、书卷字画、绫罗绸缎……太过寻常,也太过普通。算不上什么心意,更多的只是一种出于礼貌的客套。
可像今日这般“特别”的礼物,似乎却是头一遭。
他怎么会突然想起送她这个?但不得不说,他的确成功投其所好,颇得她心。
“小姐才不是好哄,小姐只是真性情罢了。”杏雨很是了解她家的主子,说得头头是道,“小姐耳根子软,那只是因为心头在意着将军,只对将军耳根子软罢了;若是换做了小姐不在意的旁人,任凭他说破了嘴皮子,呈上这稀世珍宝,小姐也是不会多看一眼的。”
慕溶月被她逗得眉开眼笑,伸手轻点她的额头:“你这张小嘴,真是伶牙俐齿。怪会取笑人。”
杏雨笑呵呵道:“奴婢说的都是小姐的心里话。”
慕溶月又看回了手中的信。
信的末尾还有一句话,谢羡风说,他三日后会回临州收整行囊,再启程去庐南。也就是说,他们还能碰上一面。
她依稀听闻,庐南那地方才经历了山洪之灾,涌入了不少穷凶极恶的流寇,那一带都变得乌烟瘴气,乱象丛生。
尽管知道谢羡风已经身经百战,但他每一次以身涉险,她仍会止不住地为他而牵肠挂肚。
慕溶月忽然想,若不然,她也送他一样东西吧。
***
三日后,谢羡风如约回到了将军府。
慕溶月已经为他打点好了一切,该带的东西悉数理清收在了箱箧里。
还有她准备送给谢羡风的回礼,一枚她亲手缝制的香囊。
那香囊用金边银线绣着一对鸳鸯的纹样,填满了香草,还缀着一枚成色极好的玉佩,玉佩还是她特意去求了道观里的大师开过光的。
既能作为保平安的护身符,又能让他看到这香囊时,便顺势想起自己。
为了准备这份回礼,慕溶月日思夜想,殚精竭虑。这几日,她四处奔走,亲自择选布匹、香料,就连那香囊上的花纹,都是她跑了好几家绣坊才寻出来的最精妙的样式。
以及……
在缝边时,她特地取了一缕自己的鬓发,打成丝结,缝进了香囊之中,喻为:“结发同枕席,恩爱两不疑”,代表着她时时刻刻都陪伴在他身边,倾注了她满怀的爱意和思念,
但在真的送出这香囊前,她心里还是忐忑不安,拉着苏凝兰问了一宿:“凝兰,我从没见他戴过香囊,你说,若是他不肯收怎么办?”
苏凝兰被她问得哭笑不得:“你这样有心,他若是胆敢拒绝,那他就不仅是不识货,还是个大蠢蛋!”
连杏雨也百般鼓励她,“这香囊里满满的都是小姐的真心,小姐这般用心,将军定会被小姐给感动的!”
谈笑之间,府门前停下了一支车马,是谢羡风回来了。
慕溶月前去迎门时,看见谢羡风指挥着奴仆已然在往车上装运行囊了。
慕溶月便提裙小跑而去,面红耳热地招呼道:“夫君,我备了午膳,等着你一起用膳。”
“不必了,”谢羡风只淡淡道,“陈太傅还在等,等换一身衣服,我便走了。”
“这么仓促么?”
见他急着要走,慕溶月的心情低落了几分,却又无法真的开口挽留什么。随后,她想起了正事,便稍整情绪,从怀中拿出了那枚精心准备的香囊。
“那个……你送我的泥塑我收到了。”
“这个……这是我的回礼。”
谢羡风只扫了一眼,便顺手接过,自然地将其佩戴在了腰间。
慕溶月惊诧地眨了下眼,没想到竟然意外地顺利——他没有抗拒,也没有挑剔,反倒径直收下了她的心意,犹如水到渠成一般。
他好像不再像从前那般,排斥她接近自己了……是她的错觉么?
慕溶月正呆呆地站在原地,头顶倏地又响起谢羡风的声音。
“我已经提醒过李衡了,他今后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
“什么?”慕溶月一怔,须臾反应过来,“夫君……你特意为我去找了李副将吗?”
她抬首,对上谢羡风的目光。谢羡风没吭声,只是微微颔首。
慕溶月忽然感到心田涌入一股暖意,她微启朱唇,嗓音也多了几分沙哑:“……谢谢。”
谢羡风的眉眼也随之舒展了几分,望着她,云淡风轻道:“你是我的妻子,这本该是我应做的。”
谢羡风的嗓音,犹如羽毛轻撩着慕溶月的心尖。她感到一阵飘摇,好似浸泡在了那春风暖阳里。
她低垂下眼,视线不自觉地往下——谢羡风空荡荡的腰间,正吊着一袋香囊,系上的玉佩还随风轻晃着。
她忽然感到一股绵绵情意油然而生,就好像无论他今后走到了哪儿,她的心都会系在了他的腰间,陪伴着他,与他同在。
她终于离他近了一点。
慕溶月脸一红,闭上了双眼。
随即,她鼓起勇气,踮起脚,在谢羡风的双唇上轻轻刻下一吻,宛若蜻蜓点水。
他没有拒绝。
“十二月初七,是你的生辰。”
慕溶月睁开了眼,绯红的脸颊犹如火烧云,那般的艳丽,那般的灿烂。
接着,她嫣然一笑道,“夫君,我会备好贺礼,在青林山上等你。”
谢羡风愣怔几许,恍神的墨色瞳仁也逐渐对上了焦。
最终,他点了头。
“好。”
***
收拾完东西后,谢羡风独自回到了寝房,更换一套干净的行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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