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常侍本就不是为了针对教书先生,一听这话立刻调转矛头,徐徐回身,问道,“刘小公公,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是皇帝身边的亲近之人,不受十二监管制,因此不惧司礼监掌印的淫威,更何况这身穿绯衣的刘小公公不过区区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而已,他还是教训得的。
但绯衣少年也并不怕他,反倒姿态从容地摇了摇手上的折扇复又合起,才慢条斯理地道:“常侍大人长伴君侧,所见之人自然无不乖巧聪慧,江晚与孙蓬二人的顽劣,又何尝会让您瞧见呢?”
“命他二人跪在这鹅卵石上听学,就是为了治治他们多动的毛病,省得日后在侍奉主子的时候除了差错,咱家这也是为他们好。怎么,常侍大人若觉得无有必要,便让他们起来吧!”
一番话,反而是要把首席常侍给搁进去了的意思。
首席常侍盯着绯衣少年,突然怒极反笑。
他心道:这小兔崽子可真是得了司礼监那姓刘的王八蛋的真传,连这份格外的歹毒心计都学了个十成十。不过,小兔崽子这招对旁人或许有用,对在皇帝身边服侍多年的人精而言,可没什么用处。
他很快收敛神色,向东方拱了拱手,缓声道:“江小公公乖巧聪慧,不是我说的,是当今圣上说的。”
“刘小公公的意思是……当今圣上眼拙了,还不如你看人看得准么?”
常侍每日伺候在皇帝身边,就是皇帝的第二张嘴、第二双眼,他说皇帝曾经说过这话,那皇帝就一定说过这话。
谁敢反驳,那就是对皇帝不敬。
少年刘公公听到这样的话也只有闭嘴的份儿,一旦反驳便是后患无穷。
但他看向首席常侍时的眼神,却变得格外阴毒冷冽,丝毫掩饰不住恨意。
江晚仍跪坐在角落里,冷眼看着旁人相争,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果然这姓刘的在皇宫里也并非只手遮天,至少在姓刘的之外还有几位常侍。除了这些,他这些日子还打听到同为十二监之一的御马监也并不服司礼监压迫。
因御马监与兵部有极大关联,掌握了司礼监宦官摸不到的兵柄,也是司礼监掌印的一个心腹大患。
而对他日后的计划来说,只要有这两项,便足够了。
“好了,”首席常侍没必要跟一名小辈置气太久,也不想真的和司礼监作对,因道,“此事大抵也是刘小公公操之过急,想来是无心之失,倒也不必追究。”
“江晚孙蓬,你二人还不起来,难不成还想一直在这地方跪着不成?”面向江晚孙蓬的时候,常侍又恢复了平日里和蔼慈祥的笑容。
常侍今天本就是为江晚来的,现在看到江晚受苦,又被刘小公公的言论一激怒,自是更要给江晚撑撑腰。
他非但让两个小太监从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上起身,还叫人安排了上好的丝绒垫枕给他们用来代替蒲团。
折腾完这些犹觉不够,又下令道:“待会儿备些上好的伤药送去寒玉宫,如若公主殿下问起,就说江小公公在内书堂被罚跪,兴许能用到这些东西即可。”
江晚见状,拉着孙蓬谢恩。
孙蓬听说他们日后再也不用跪在硬邦邦的石头上听课,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的道谢真诚得不能再真诚,与对待任何事都恬静乖巧的江晚又有几分差别。
首席常侍见了更觉欢喜,又嘱咐教书先生几句后才满意地离去。
张学士是真心为江晚等人高兴,也十分感谢江晚刚才主动出言为自己解围的义举。
喜悦之情和一点点愧疚之心作祟之下,他干脆也不再忌惮刘小公公的眼光,待江晚比之前更好。
“阿晚……”
唯独孙蓬有一事不解,趁着旁人都没注意他们的时候,悄悄问道,“你不是说了,别让殿下知道咱们在内书堂受的委屈,怕她担心吗?那刚才常侍大人说派人去送药的时候,你为何没拦着呀?”
“纸是包不住火的,常侍大人得知此事之后,圣上很快也会得知。到时候若是还没让殿下知道,她会觉得我们有所隐瞒,反而不好。”江晚淡定地答道。
“哦哦!”孙蓬连忙点头,露出大板牙笑道,“阿晚你真聪明!”
江晚当然不会告诉孙蓬的是,他之所以没继续拦着不让殿下知道这件事儿,是实在有些想念殿下在寸寸瞧过自己身上伤痕时那饱含心疼的温柔眼神了。
现如今事情已经被皇帝的人解决,殿下也不会因为强给他们出头而平添烦恼。
那就让殿下快点儿知道这事,因为这事疼疼他,再嗔怪地斥他几句,怪他有苦不早说吧。
他好期待呀。
第39章 小可怜 这一瞬间,她竟然,有些怕怕的……
因为教习学士告假而休沐在寒玉宫的许宝宝收到首席常侍派人送来的伤药时, 十分不明所以。
前来送药的宦官见她这样,立刻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将首席常侍在内书堂看见的场景仔细总结叙述了一番, 如实讲给她听。
听到最后,许宝宝的脸色沉沉似水,很不好看。
宦官因宽慰道:“殿下别因此事烦心,那小刘公公背后有司礼监掌印撑腰,在内书堂霸道惯了,并非只是针对江小公公。”
“常侍大人已经帮江小公公讨回公道了,此事您尽管放心。这些伤药也是常侍大人派咱家送来以备不时之需的, 实际上,两位小公公生龙活虎的, 一点儿没受伤呢!”
这话纯属安慰而已,许宝宝怎么会听不出来?
如果江晚和孙蓬真的生龙活虎,常侍太监就不可能多此一举, 叫人送药来平白让她担心了。
她不由想起刚捡到江晚的时候。
那时的小太监浑身是伤,却每每在她面前强颜欢笑,说自己不疼 , 能伺候她, 让她别担心、别觉得他没用……
想着, 许宝宝发现自己的心脏竟被这些回忆扰得生出阵阵隐痛。
——她首次惊觉,自己竟是这般疼惜江晚,以至于自己这颗向来凉薄冷漠的心, 都会因为想起他的不幸遭遇而隐隐作痛。
待得送药的宦官告辞,许宝宝翻了翻订单列表,心中却是格外烦乱,一个任务也没接。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 自己已经没心思再做其他事了,干脆只坐在自己房中,盯着APP界面的时间,等江晚二人回来。
申时过半,江晚和孙蓬准时下课回宫。
在去往许宝宝寝殿的路上,孙蓬一直抓着江晚的衣袖,小心翼翼地磨叨:“阿晚,咱们瞒了殿下这么长时间,一朝被揭发出来,殿下她不会生气吗?真的不会生气吗……”
“那一会儿你借故不进寝殿就是,我一个人进去应对,殿下有什么怒火,当时冲我发泄过了,日后想必不会再同你翻旧账。”江晚顿足,善解人意道。
“这、这不好吧?什么都让你替了我……”孙蓬愣了愣,眼中虽然含着希冀,却仍是不好意思地嗫嚅道。
江晚偏了偏头,浅笑:“这有什么不好?日后你长大了,我有了害怕的事儿,你也可以替我。”
孙蓬不觉得江晚这样的人会遇到什么害怕的事儿。
但江晚的提议让他无法拒绝。
他最终攥了攥拳,踮起脚尖,义正言辞地道:“那就这么说定啦!阿晚日后若有害怕的事,一定要让我帮你担……一定奥!”
江晚颔首轻笑:“自然。”
——于是理所当然地,江晚把孙蓬打发到寝殿外边,自己一个人回到许宝宝睡房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温声唤道:“殿下。”
……
如同江晚之前所期待的一般,许宝宝将他唤入屋内后,便摆出一脸嗔怪的表情。
似是一句话也不愿与他多说,只命令般地,让他将身上的伤处露出来给她看。
“这伤其实一点儿不重,”江晚没有扭捏,撩起衣摆将裤管撸了起来,把青紫斑斑的膝盖呈给许宝宝看,还笑道,“不过是些硌伤而已,总会好的,比起遇到殿下之前受的那些罪,简直不值一提。”
说着,又是一声苦笑:“我本想拦着常侍大人,不愿他将这点小事捅给殿下知道。可无奈常侍大人竟如此心急……”
“要不是常侍大人心急,你们打算瞒我多久?”许宝宝面色肃然地问道。
江晚垂了垂眼,轻声:“此事都是我一人的主意,与孙蓬无关,还望殿下罚我就好,别牵扯孙蓬。”
“……”许宝宝闻言,险些被江晚气笑,“你关爱孙蓬,比关爱你自个儿的身子还勤呢?”
她当然晓得这件事是江晚的主意,根本就没打算责怪孙蓬,所以就算孙蓬没回来,她也不会多问,只把关注点落在江晚一个人身上。
谁知这小太监竟然如此心善,无论什么时候都心系他人,反而把自己放在最末位。这让她怎么放心他日后去官场上与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鬼怪争个高低啊?
想着,许宝宝轻叹一声。
这样的江晚,让她不忍责怪,哪怕只是佯装生气,都怕他那颗柔软而敏感的小心脏应激。
她没再多言其他,放软了声线,道:“先在榻上坐好,我给你抹点伤药。”
然后拿出刚从APP里买的红花油,用最轻的手劲儿揉在江晚膝上。
在江晚的视角里,能看到许宝宝低头时毛茸茸的发顶,能听到她轻得不能再轻得呼吸声,也能感到她对他伤处的格外心疼与重视。
现下只有他们两个人共处一室,离得这样近,面对面,肌肤相亲。
真好。
若是能一直这样,就更好了。
“早前我也有担心过你和孙蓬在内书堂会被人欺负,可是你瞒得实在太紧,我一点儿也没察觉出来。”许宝宝既然不再继续板着脸了,便也打开了话匣子,对江晚道,“说来,也是我的疏忽,与其怪你,还不如怪我自己。”
“我知道,你或许是怕我为你们强出头,但事实上……我更想做的是告诉你们,像咱们这样的插班生,会被欺负排挤是很正常的事。我们不能忍气吞声,更不能觉得这是自己的错,否则他们是会变本加厉的。”
“别说你们,就连我……”
话说一半,许宝宝突然想起什么,住了嘴。
江晚却在这个问题上突然较了真,面色陡然一暗,沉声问道:“殿下,就连你也如何?”
许宝宝一时沉默。
江晚突然直起身子,一字一句地继续追问道:“殿下刚才说的是,像我们这样的插班生。插班生一词,阿晚虽是第一次听,却也能解其意,殿下的意思……定是您这些日子在听学之时,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
“殿下,是谁在学堂上欺辱于您?他们有几个人?对您做了什么?”
他说着,态度也愈发强势起来。
许宝宝觉得自己要是再不坦诚相告,这小太监怕是下一秒就会扒开自己的衣裳看看受没受伤,然后提着刀去学堂找“欺凌她的人”麻烦了。
她还是头一次在这孩子纯净无瑕的鹿儿眼里,看到这样阴戾肃然的神采。
这一瞬间,她竟然,有些怕怕的。
第40章 小可怜 他便强忍着,忍一辈子,不再奢……
当然, 这份惧怕只存在了一瞬间而已。
一瞬过后,许宝宝侧脸与江晚对视了许久,竟忍不住摇了摇头, 又“扑哧”一声,笑了。
她心道自己真是傻得厉害,小阿晚有什么可怕的呢?如同自己关心他一般,他之所以露出这副表情,也是觉得自己在书堂遭了冷遇,关心自己而已呀。
她该因此欣慰才对,为什么要觉得可怕?
想着, 许宝宝先玩笑般地道了句:“阿晚真厉害,这副姿态我看了都害怕, 以后去了十二监肯定能当掌印,管理整个衙门的小太监。”
又说:“我也不瞒着你,皇室的学堂上的确有看不惯我的人, 但若说欺辱我,他们还没这个能耐。我反而很喜欢欣赏他们那副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觉得有趣极了。”
江晚:“……”
许宝宝说的这番话, 他其实是半信半疑。
信的是他家殿下的确不是肯吃亏受委屈的人, 遇事不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总归是不会平白叫旁人占便宜的;疑的是他觉得殿下刚才的叙述实在太过轻描淡写,既没提到是谁有意针对她,也没说清楚对方都对她做了什么, 很是模棱两可的样子。
不过他更在意的是……殿下说,害怕他刚才那副姿态。
是不是,他将对殿下的在意展露得太过明显了?
聪睿如她,会不会从他的架势和态度中, 窥得他对她那份……只能藏于隐密晦暗的见不得人的心思?
会不会因此厌弃他,不要他?
江晚为此感到惶恐,暗骂自己刚才竟然按捺不住,当着殿下的面儿流露了真情实感,险些原形毕露。
他微微垂眸,只用余光瞥着许宝宝,终究是没再追问什么,轻声道:“只要殿下没受委屈就好。殿下是阿晚的救命恩人,看殿下受委屈,远比阿晚自己委屈难受得多。”
“我知道,”
许宝宝才没察觉到江晚对自己除了感激和仰慕之外还有另外一份细腻的情感,大咧咧地拍了拍小太监的脑袋,笑道,“感情都是互相的,我见你们受委屈,也比我自己委屈还着急。所以下回再遇到这事儿别忍着了,自己解决不了就来找我告状,我很欢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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