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潭醉倒在了一棵桃树上。他横卧在枝,一手垫在脖后,一手垂下,拎着空空如也的酒壶。韩耕耘从垂下的红衣衫下骑马穿过,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袭来。
酒醉之人突然松了手,将酒壶砸在地上,他口中模糊叫了两字,听不真切,换了一只手枕卧,再次睡了过去。
快要出公主府的时候,韩耕耘见到了李鹅。他坐在屋檐下,正抱着猫看月亮。他已经脱了红衣,换上一身玄黑劲服,月华照在他脸上,依然是往日里的清冷与孤寂。
“三月的天,还是有些冷。早知道就戴帏帽出门了,马跑起来都是灰尘。”谭芷汀小声抱怨了一句。
“吁~”
马头被缰绳拉起,嘶鸣人立,四蹄交错踏在地上,慢慢停了下来
谭芷汀的身体往韩耕耘胸口一撞,他有些异样之感,一瞬间脸红,待马停,他将外衫脱下,将谭芷汀从头到脚裹了起来。
“谢谢夫君!”谭芷汀糯叽叽道。
三人继续赶路,三人出了京城大门,由黄氏在前引路。一匹无人乘的马紧紧跟着后头,倒是十分听话。
“夫君,先跑得慢一些!”
“怎么了?”未等她回答,韩耕耘就已经将马停了下来。
“我有事要坦白。”
等黄氏的马跑得更远些了,已看不到背影,谭芷汀才道:“夫君,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但你听了以后,不许生气。”
韩耕耘“嗯”了一声。
“其实,派人设埋伏,派兵捉张霁的人是我。但我是因为他觊觎我嫂子,我才想要教训他一下。如若我知道,他是夫君的弟弟,我一定不会这么做的。夫君,你信我!”
“我已经知道了。”
谭芷汀抬起头,眨了眨大眼睛,疑惑地望着他,“夫君知道?”
韩耕耘低头,见她眸中盈盈一月,忍不住用下巴轻轻戳了一下她的眉心,“那日你与桃深的话,我都听到了。能够知道三弟钟情之人是严家女公子,又设计他被捕的,只能是知情者。桃深不会,只能是你这只小狐狸。”
谭芷汀吐了一下舌,“你怪我吗?”
韩耕耘没有立刻回答,扬起马鞭令马儿飞奔了起来。谭芷汀的头一次次撞进他胸口。
她小心翼翼又问了一次:“夫君,你生我的气吗?”
“不,”韩耕耘将缰绳在臂上环了四五圈,用手按住谭芷汀的小腹,将她抱得更实一些,才让黑马飞驰起来,“三弟做错了事,该罚。娘子知错能改,该赏。”
谭芷汀把脸埋在他怀里,又搓又蹭,并发出啊呜啊呜的声音,“夫君,你要赏我什么?”
“赏你一辈子的月,一辈子的酒,一辈子的好夫君,可好?”
“嘻嘻,夫君,你真是又乖又聪明!”
韩耕耘沉了一口气,脸上的淡笑逐渐凝住。
今夜,他想做一个好丈夫,也想做一个能够维护住弟弟的好大哥。
但,他真的能够做到吗?
三人刚跨过秦州地界,两人共乘过的马便发出长啸,口吐白沫,摔倒在地。马险些将韩耕耘压在身下,多亏了黄氏出手,拉了他一把。
一夜狂奔,跑死了一匹马,才赶到了秦州折冲府前。
大汤共有六百一十八府折冲府,遍布天下十五道,是州府地方上最末梢的兵府,有征调兵士、储备军资及保护一方民众的职责。
银月落下,天边泛起鱼白肚,秦州地界上人迹寥寥。
折冲府外立着身着铠甲的兵士,怒目瞪视三人。韩耕耘取下腰间的鱼袋,拿出证明官身的鱼符,正想上前交给兵士。
“傻夫君,截人哪用得着报官身,生怕他们不知道夫君是谁吗?”谭芷汀用袖包住了他捏着鱼符的手,对他嫣然一笑,“让我来。”
谭芷汀走到前面,“你们告诉裴修业,有个熟人要见他,”
兵士将长矛对准谭芷汀,“哪里来的疯女人,敢直呼裴都尉的名讳!”
谭芷汀并不恼,朝着府内大喊,“裴修业,给姑奶奶我滚出来!”
谭芷汀喊了一会儿,门开了,走出来个修长魁梧的年轻将士,一身白鳞盔甲,头戴红缨冠,神情漠然萧索。
裴修业肃目环视,目光落下谭芷汀脸上,突然愣了一下,露出尴尬之色,“谭……谭娘子!”
“正是我。我有事吩咐你。”谭芷汀挽过韩耕耘的手,将他牵进折冲府,悄声对他道,“这个裴陧是我阿耶的义子,从小对我言听计从,可谓是我家最最忠心的――走狗。”
秦州折冲府都尉裴陧黑着脸,缓慢拖着步子跟在后面,“谭娘子,我都听到了。”
谭芷汀转头,“听到了又如何,我说的有错吗?”
裴陧连连摆手,推起笑,“没错,我就是狗!汪!汪!”
韩耕耘狐疑看了裴陧一眼。
这一眼恰好被谭芷汀捕捉到,她突然站定,转过身去,“不对,裴修业,你以后不准再装狗了。我的小狗有人了。”
谭芷汀将他的手臂往下拔了拔,用脸蹭着,“是不是,夫君?”
裴陧微眯双眼,一丝笑挂上嘴角,“谭娘子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韩耕耘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仍是用余光打量裴陧。他这个人眼下压抑着某种情感,像是寒凉彻骨的杀意,也像是久经人世的恨意,虽然表面装得很明朗,却总是在不易察觉处,露出不屑的表情。
就算是战场上杀惯了人,也不该如此。
李鹅的身上就没有这种令人不爽的气息。
“裴修业,我要见黑猫!”谭芷汀道。
裴陧连缘由也不问,就将三人带到了府内的牢房。
张霁并没有被关在牢房,而是被绑在了受审的木架上,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就连牢里来人也没能让他抬起头,神智已是不清。
有那么一瞬,韩耕耘不敢再夸前一步。记忆里的三弟永远是爽朗的少年郎,何时有过这样的面貌。
他们在审问张霁?如果仅仅只是为了严迟迟之事,本不该如此。他们究竟想知道什么?
谭芷汀朝着张霁走去,她用手拨开张霁垂下的头发,“喂,你醒醒,还认得我吗?”
张霁努力抬起眼皮,不屑地哼了一声,“疯女人,是你。”
“呵,到了这个地步了,嘴还这么硬。”谭芷汀转身,对裴陧道,“放了他。”
裴陧皱眉,露出难色,“圣人让我杀他,你让我放他。你们兄妹俩不如商量好了,再告诉我该怎么做。”
谭芷汀怒目而视,“我再说一次,放了他!人是我让你抓的,所以我说放人,你就必须放人!哥哥那边,我会同他解释的。”
裴陧耸耸肩,“好,听公主之命,放了。”
谭芷汀转过头,得意看向张霁。
张霁却啐了一口血在她脸上,“疯女人,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们兄妹两把迟迟害惨了,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谭芷汀抹掉脸上的血,伸手,将张霁的脸好一顿捏,“小鬼,以后不准再叫我疯女人,叫大嫂!”
张霁一愣,抬目,终于看到站在后面的韩耕耘,喉咙里闷雷滚了一声:“大哥……”
韩耕耘沉着目,一字一顿道:“不能放!”
第63章 解花人二三事6
不能让张霁就怎么离开, 他理应受到该受的惩罚。
韩耕耘的话音刚落,所有人都震惊地望向他,一时也没有人敢说话。
张霁低垂头, 眼睛埋在发里,大笑发抖,从发鬓淌下一条血, 他将血揩在囚衣上, 使半张脸都粘了血, “你们哪个蠢货把他找来的?你们知道他是谁吗?是御史台最正直无私的韩伯牛大人!他什么时候会大发慈悲, 放一个罪犯离开牢狱?”
韩耕耘夸前一步,背手而立,藏在背后的拳头紧紧撺着, “我是你大哥。我有责任带你走正途。”
“当着这么多人面, 承认自己是一个贼的兄长。大哥啊大哥,你的胆子渐长啊!”张霁眼底血红,透过头发缝隙,朝韩耕耘投来寒凉的目光, “何为正途?是眼看着连年兵燹,水患蝗灾, 百姓流离失所, 而仍然对这个朝廷抱以希望?藏骨堂里的人哪个不是受了灾劫, 走投无路, 才不得不落草为寇。他们既然选我做堂主, 我就有责任保护他们!天命选我, 放弃所谓的正途!”
“这几十年来, 大汤确实经历了不少天灾人祸。几年前, 大汤出兵火罗国, 又折损了三万将士。养兵数年,赋税颇重,民有微词。十几年前,江南水患,剑南大旱,稻米歉收,饿死不少人,使不少北人成了流民。但大汤需要时日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只有吾辈努力,才能国富民安,山河无恙。并非如你所说,以非常手段行不法之事,终会误入歧途,误人误己!”
“呵!大哥,我说的是民如何活,你说的是国如何昌,我们总归不是一路人!”张霁复又垂下头,如一团失了气的布团,豪无生气。
裴陧一脸惊异盯着这兄弟俩。
谭芷汀轻叹一口气,用手揉搓眉心,一个劲摇头,“一对面瓜兄弟。”
“堂主,其他的事一会儿再说,我先把你救下来。”黄氏平置手臂,掌下藏着细针,直直向张霁设去。
裴陧背后飞出一把刀,刀柄似活物般在手腕上环了个圈,银白刀花耍得眼花缭乱,“乒乒乓乓”将射去的银针打到地上。
裴陧扬起下巴,说:“喂,你们搞清楚些,这里究竟是谁说了算!当着我的面就想救人,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吧!”
谭芷汀怒道:“裴修业,放人!”
韩耕耘咬牙,“不准放!”
谭芷汀转头,轻轻喊了声“夫君”。
“你们烦死人了!天下,还没有能够困住老子的牢笼!”张霁被锁住的手脚拼命挣扎,身子慢慢蜷起,木头的支架发出剧烈颤动,他喉中低喝一声,木头尽碎。
他弓身落地,长发在身后如伞般张开,于发间抬起炯炯的眼睛,怒视韩耕耘,“大哥,你是想让我这个亲弟弟下辈子都蹲在牢里,是不是?我们还真是兄弟情深啊!”
裴陧将刀收好,闪到一边,向张霁做了个请的姿势。
韩耕耘想上前拦住,被谭芷拉住,她濡了濡唇,笑道:“夫君,至少让他再见一见严娘子吧。”她转头问张霁,“你也想见她,是不是?”
张霁原本想冲出牢房的身子顿住,背对着众人,“嗯,我想见她。”
谭芷汀问裴陧:“严娘子此刻在哪?”
裴陧回答:“就在府内,走两步就到。”
张霁吼道:“前面带路!”
裴陧耸了耸肩,“带路就带路,凶我做什么。亏我看那女娘身体不好,一直用人参汤给她吊着命,这才撑到现在。”
裴陧领着众人来到府内一座青砖堆砌的小屋,这小屋看起来原是府内兵士所住的地方。屋子很小,只容得下一张窄小的卧榻,榻边放了张窄几,上面堆着药罐和一只空碗。
暖春的季节,榻上的人却盖着厚厚的棉被,毫无血色的脸似团棉花,眼睛紧紧闭着,似被纠缠在噩梦里,飞速滚动眼球,浑身颤抖。
张霁蹲在塌边不动,不言。
谭芷汀绕到张霁身边,坐到榻上,用手轻抚严迟迟的额头,拨开她蒙在脸上湿漉漉的发。
她盯了病人一阵,转头问张霁:“你上次让我找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是为了她?”
“嗯。”张霁用很闷的声音回答了她。
谭芷汀又问:“你们是怎么相识的?”
“不关你的事!”
“潼关向北三十里,有个叫风陵渡的地方,上京的车驾在佛寺里遭了劫,是他救的我。如果我没病倒,该和父兄一同上京的,也就遇不到他了。”榻上的人仍是闭着眼,睫毛却被打湿了,淌下一行泪来。
“迟迟!”张霁惊呼。
严迟迟睁开眼,朝榻外微转过头,虽力不从心,仍是挤出一丝笑,“苍苍,你来了啊?”
谭芷汀起身,“你们有什么话便说吧,我去外面等着。”
“苍苍,别走,”严迟迟拉住谭芷汀,抬起背,侧过身,用肩膀支着头,“你带我回京吧。”
张霁震惊,“迟迟,你说什么?”
严迟迟仍是用泪盈盈的眼睛央求着谭芷汀,“苍苍,带我回京,马上带我走!我愿意进宫,嫁给你兄长。”
谭芷汀复又坐回床榻,将严迟迟扶倒,掖好被子,“迟迟,你喜欢我哥哥吗?”
严迟迟瞥了眼张霁,后者皱眉看着她,“我不知道,我想我大概是怕他的。”
谭芷汀说:“迟迟,你我相识多年,你也算我半个姊妹。如若我说,我愿意放你们走,就当我从来没见过你。你想跟他走吗?”
“一次,”严迟迟脸贴着榻,用手紧紧抓起被子,“一次就够了,这一次的离经叛道足够我回忆一辈子的。小猫,你走吧,我不想拖累你了。”
谭芷汀抬头对张霁道:“你看到了,我给了你们机会,是迟迟不愿意的。”
张霁问:“你后悔了?”
严迟迟的手伸进枕头下,“我们凡人求神拜佛,是期盼上天能让自己过上想要的日子。你我相逢在佛下,神佛给了我们机会,我们却没能抓住。以后在佛前,我不求自己,只求小猫能够平安。就以这青丝为证,我严迟迟此生,再不见你!”
严迟迟从枕下摸出一把剪子,绞下一缕头发,青丝如鹅毛翩然坠下,亦如二人的青丝,终然坠地。
这剪子本是做何用处?韩耕耘不敢想,她这样贴身藏着,绝不会只为绞一缕头发。只怕是万一张霁出事,她也舍了这命吧。
“迟迟,如果这是你所愿,我成全你。”张霁从榻前站起,转身快步走出,他撞开韩耕耘,眼睛血红,嘴角溢出血也全然不顾。
谭芷汀来到韩耕耘身边,“夫君,我尽力了。他们两个各有顾忌,想要紧紧握住彼此的手,总要不顾一切拼一次,就像我们。”她握起他的手,十指相扣,“我握住了,我很高兴。”
韩耕耘心有所动,“苍苍,告诉我,我应该把三弟押回京吗?”
谭芷汀笑,用指尖抚平他眉心的川字,“夫君啊,做人那么累,偶尔徇一次私,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有了第一次,必会有第二次,三弟的事是横在韩家头顶的一柄利剑。放任他胡来,就会迫使母亲担心流泪,积郁成疾。
二人转头,张霁独自站于烈阳下,雪^已落于他肩头,左右晃动脑袋,仿佛在静待主人命令。但他一动不动,如同雕像,仿佛天地再广,也被什么东西囚禁了自由的心。
黄氏朝张霁走去,“堂主,我们快些离开吧!”
张霁突然抬手,如风般闪到黄氏面前,单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拎到半空,“梅山娘子,谁让你带我大哥来这儿的?你从何处知晓我们的关系的?不说,老子废了你!”
黄氏五官扭曲,半边面上垂下一层薄薄的人皮,底下是如同烫伤后盘曲错节的粉色疮肉。雪^见状展开双翼,在空中回旋下冲,折起羽翼,用鸟喙衔起黄氏脸上那种薄如蝉翼的人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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