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手上都出了汗,眼见着就要将黄氏的手滑脱出去。
韩耕耘憋着气,不敢说话,怕说了话,就松开力道,把人摔到山崖下去。
这是条人命啊!
裴陧的脚越发用力,将韩耕耘的身子压了下去,虽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在笑,那种带着赢家似的得意的不屑的笑,“韩兄,这女人一关你是过不去了。连这种人你都愿意舍命救啊!”
韩耕耘哑着嗓子朝黄氏喊:“脚!”
黄氏立刻会意,将悬空的双脚撑到悬崖峭壁上,立刻减了不少下坠的重量。
韩耕耘终于有力气反驳裴陧,“我是官,不是贼,见死不救这种事,我做不来。”
“嗯,说得没错,”裴陧放下脚,从地上捡起老仗的刀,用刀尖依着韩耕耘的背脊,如蜻蜓点水风过垂柳般从上而下划过,“我本来不想自己动手的。谁杀了你,谭娘子都是要厌恶一段时日的,我没有理由惹那个惹祸精不高兴。不过,不杀你,就少了许多乐趣。杀好人远比杀坏人来得有趣得多。”
黄氏的身子轻盈如燕,在山壁上跃起。裴陧的刀忽然向二人紧握的手砍去,她一惊,原本已快脱离险境的人又一次重重摔了下去,将施救之人的手臂拉坠得生疼,逼下豆大的汗珠来。
刀没有真的劈下,留了半寸的间隙,这半寸是故意的调戏,是冷酷的试探,是日后扎在韩耕耘心里,挥之不去的噩梦。
悬壁之上,滚下一颗颗松动的砂石,朝着崖底无声下坠,
黄氏望着韩耕耘,隐去了眼底的复杂神色,“你这人真傻,别以为救了我,我就会忘了你的杀夫之仇。”
韩耕耘的气力在一丝一丝被黄氏抽走,他只能下定决心,一鼓作气,将脚顶在栏杆上,朝天怒吼一声,想将人一举拉上来。
裴陧道:“在杀你之前,我想试试,你究竟能够做到什么地步。让我看看,是你的胳膊重要,还是这个女人的命重要。你可小心了,手起刀落,断的可是你这只握笔的手。”
裴陧将敛着寒光的刀毫不犹豫地劈了下来。韩耕耘知道,这一次并不再是试探,是真真正正地想要砍下他这只握笔写文的手。
要放开吗?
有那么一瞬,韩耕耘真的想放手。黄氏是个杀人不见血的罪犯,他没有理由为这么一个人去舍去一只手。
一只手,对一个文人是何等的重要啊!
但在他脑中一晃而过,却还是那个想法。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人在生死存亡之际,做的选择往往是来自出身至今就形成的一种自然反射,抑或说是良知作祟。
偏便就是这个时候,他好像没得选,他不会放开黄氏的手。
韩耕耘怯懦地闭上眼睛,刹那之隙的时光令他如度过一个春秋。恍惚之中,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把他从恐惧中拉回现实。
“裴修业,你敢砍下去,姑奶奶我让你这辈子后悔做人!”
“伯牛,头低下,小心刀剑!”
“纭钡囊簧,有兵器相接的刺耳声音剌过耳膜。一柄十分眼熟的剑撞击着裴陧的刀,从擦着黄氏的身,坠下了悬崖。
韩耕耘感觉周身的紧迫感迅速散开,应是裴陧撤离了他的身侧。他用两只手,将黄氏拉了上来。
韩耕耘转头,看到谭芷汀一身绯红衣裙,正从马鞍上横过一只脚,从马上滑了下来。
他不知道此刻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竟不是欣喜,而是如释重负的轻松。他脑袋空白一片,停止了思考,忘记了呼吸。他如此小心翼翼地释放情绪,然后下一刻,横在心中的那一道闸,轰然而塌,那些喜怒哀乐被揉碎在倾泻而出的洪水里,朝着心之安处,奔腾而去。
他一跌一冲,朝着那人走过去。而她呐,是朝他奔赴而来的。红裙与青丝在她身后飞扬,泄入山涧的艳阳照在她的脸上,直到许多年后,他回想起来,仍是他挨过漫长岁月的一丝慰藉。
韩耕耘抱住了她,因为太用力,将她的身体往下压倒了些。谭芷汀的双手从腋下反扣住了他的肩膀,下巴亦枕在了肩上,有些迟疑地问:“夫君,你怎么了?”
“你能来,真好。”韩耕耘的嗓音有些干瘪瘪的委屈。
谭芷汀不解,将手从背上滑到他腰上,牢牢环住,“傻夫君,我把迟迟送回侍郎府,确认她无事,就把刘公子与小李鹅带来这里,也就耽搁了几日,怎么好似我要弃你于不顾一般。”
“我信你!”
谭芷汀笑道:“没由来的,说信我什么?这个严修业是不是让我夫君受委屈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韩耕耘放开了谭芷汀,望着他如桃李娇艳的脸庞,若非有旁人在,真想好好亲一亲她的脸。
一旁的刘潭下马,频频摇头,叉腰长叹一口气,“伯牛,舍剑救你的可是我,你怎么不抱抱我?”他朝韩耕耘张开双手,“来,学兄,多日未见,咱们师兄弟也增进一下感情。”
韩耕耘向刘潭抱拳,“谢谢桃深相救。”
刘潭嘻嘻一笑,“就这样?我看小李鹅你还是不要出手了,赢了伯牛也不会好好谢你的。”
李鹅的手已放在腰后的刀上,黑眸平视前方,甚为敷衍地“嗯”了一声,仿佛只是为了应付刘潭,而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黄氏与裴陧身上。
李鹅问:“韩大人,你是先要抓黄氏,还是这个用刀砍你的人?”
刘潭走上前,指了指裴陧,“他留给我。小李鹅,你去抓黄夫人!”
“好!”李鹅话音刚落,刀已被拇指从刀鞘中推出一截,他径直朝着黄氏走过去。
裴陧皱眉望了一眼谭芷汀,眼神如同食人的枭獍般阴狠,转瞬又化为和煦春风,手上丢了树枝,抱拳向她作揖,“谭娘子,既然你来了,我们便不打了。家主的差事我没有完成,还请你回去禀报家主,让他饶我一命。”
谭芷汀目光淡淡,挽住韩耕耘的手臂,将头依在他臂上,“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你刚才好像要砍我夫君的手,是不是?”
裴陧倒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又对韩耕耘行礼,“韩兄,刚才多有冒犯,还请你大人大量,替我在谭娘子面前说句好话。”
被裴陧这么一说,韩耕耘倒是愣了一下,转念一想,绝不能就此放过他,留着他终究是个祸害,“裴都尉,解决此事的方法很简单。”
裴陧皱眉,“哦?韩兄有什么想说的?”
韩耕耘问:“你管用右手吧。”
裴陧点头,“如何?”
韩耕耘冷冷道:“那么请裴都尉自断右手的经脉,以此消除我们之间的误会。”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全都呆愣住。
谭芷汀仰头看向韩耕耘,微微发怔,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刘潭回过身,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他,“学兄,你这是转性子了?”
韩耕耘不理睬刘潭,只是直视裴陧,“如何?”
裴陧又看一眼谭芷汀,那一眼中多少有着期望。
谭芷汀低头想了想,抬头,目光异常坚定,“听我夫君的。”
裴陧有一瞬失神,自嘲一笑,恢复了平静神态,朝李鹅走了过去,“小兄弟,借你刀一用!”
李鹅抽出刀,交给了裴陧。
黄氏接趁机想溜,却被李鹅封住去路。
裴陧在某些事上是个真正的小人,但在杀伐之事上却是个十足的勇者。他左手持刀,右手曲起,怒睁着双眼,在自己手腕上分外利落地一剌,鲜血飞溅,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如此一来,他这个武将的半身武学都付之了流水。
裴陧如何能不恨,他的一双黑眸紧紧盯着韩耕耘,任凭眸底燃起滔天的怒火,在谭芷汀面前,他仍旧是一声都不吭。
裴陧退到一边,试着扭动右手,却有更多的血流淌到地上,很快,他的脚下积聚了一摊殷红的鲜血,他失神望着,慢慢放下袖子,用左手甩出李鹅的刀。
李鹅单手接刀,又将苗刀插入背后的刀鞘。
谭芷汀从怀中取出帕子,丢给了裴陧,“包扎一下伤口吧,别死了。”
那帕子在空中飘了一段距离,朝着那滩血水坠去,裴陧朝着半空茫然一抓,没有抓住,眼见着一方锦帕染满鲜血。他躬身捡起,没有包扎伤口,只是藏在袖中,低头小声道:“谢谢谭娘子。”
李鹅与黄氏两条人影在空中不断想接分开,李鹅没有用刀,因为黄氏看起来已是强弩之末。
裴陧的目光一直黏在韩耕耘身上,突然道:“韩兄,你劝你得空去拜见家主,哪有成了亲的姑爷不去见岳父的道理。”
韩耕耘沉目,“我会的。”
裴陧脸上挂着惨白的笑,留太多的血令他失了血色,又道:“向来听说韩兄喜欢查案,若是有兴趣,可查一查惊天之乱,或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谭芷汀跨前一步,“裴修业,你闭嘴!”
裴陧疯了似的,目光炯炯盯着韩耕耘,一个劲地笑。
未曾想,一把苗刀擦着裴陧的脸边半寸,深深扎入锈红的亭柱。李鹅胸口剧烈起伏,凝着黑眸盯视裴陧,一动不动。
因李鹅意外分神,黄氏找准机会,夺了马,朝着山下飞奔也去。
第67章 解花人二三事10
难道是错觉吗?
李鹅似乎对惊天之乱格外在意。否则, 以他的武艺,在占了上风的情况下,竟让黄氏在眼皮子底下逃脱, 是绝不可能的事!
李鹅走到裴陧面前,手握在刀柄上,黑眸紧紧盯着裴陧。
苗刀因为主人那运力一击, 深深插入褚红斑驳的亭柱。刀刃擦着裴陧的左颊, 割出一条细长的伤口。血如蚯蚓般爬在裴陧脸上, 令他那原本就失血过多的苍白脸颊看起来颇为妖冶。
“抱歉, 手滑。”李鹅上下扳动刀柄,“哐”的一声将苗刀从柱上拔下。
裴陧脸颊边上半寸,赫然多了一个又深又宽的窟窿, 稀稀疏疏地不断掉下木屑。
李鹅抱着刀, 脸色分外阴沉,退到一边,靠在裴陧刚才站的石头上,沉默不语。
“裴修业, 带着你的手下回秦州!”谭芷汀命令裴陧。
裴陧咬牙抱着右臂,从牙齿缝里轻轻叩出一个“切”字, 神情颇为不爽。他替那对夫妻解开绳索, 从韩耕耘身侧走过, 始终低着头, 神情萧索, 形如一只败家之犬。
刘潭问:“伯牛, 就这么轻易放他们离开?”
谭芷汀抢先一步, 答:“随他们去吧, 反正回去了, 也没有他们好果子吃,我阿耶会替我们教训他们的。”
韩耕耘朝刘潭一笑,无奈道:听苍苍的吧。”
刘潭展臂舒展胫骨,“成吧,反正他们要杀的是学兄,你说不追就不追吧。等回了京,你再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何事。”
韩耕耘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谭芷汀道父亲,雍州富商谭永富,裴陧口中的家主。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商贾竟可以隐匿陈妃与太子的踪迹十数年之久,如今,又可随意指使一个五品的折冲府都尉肆意杀人。
或许先圣人的忌惮并非是杞人忧天。
谭家实在权势滔天,肆意妄为,更可怕的是,年轻的圣人恐怕也受其牵制,如此下去,必会撼动朝纲。
韩耕耘感慨,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毁去遗诏的心动摇了。如此一来,他势必回忆对不起苍苍。
想到这,韩耕耘看了谭芷汀一眼,浑身泄了气般长叹了一口气。适时,鼻子又有些痒,他打了个喷嚏,山涧那夹杂着湿润水汽的料峭春风瞬间裹身,带走了他身上仅有的一丝温度,他头脑昏涨,打了个寒战。
谭芷汀拽着他的臂膀,将他拉到马边,“夫君,别愁了,我们先回京吧。”
“嗯。”韩耕耘将谭芷汀抱上马,待她把脚放到另一侧,身子向前挪了挪,他踩上马镫,坐到了她身后。
四人骑马回京。
回京的路上,许是瞧出韩耕耘心绪不宁,谭芷汀用后脑勺蹭了蹭他的脖子,问:“夫君,你有心事?”
“嗯,在想裴修业,他自称是你父亲的家臣,受命来杀我。”
“你可千万别信他的,他就是阿耶手下一条会咬人的……”谭芷汀向前一冲,撇嘴吐舌,将最后那个字生生烟了回去。
“狗?”韩耕耘嘴角挂起笑,这个狗字他听裴陧提了很多次,时而是自豪的口吻,时而是自嘲的无奈,这仿佛就是裴陧心中郁结所在。谭芷汀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但她迟疑没有说出那个字,是因为她口中的小狗另有他人。
韩耕耘倒是不在意,这是夫妻间的一点小情趣,无伤大雅,他问:“你似乎不太喜欢裴修业。”
“他这人心术不正,想要的都是他不配得的,野心配不上能力,是个没用的废物。我喜欢聪明人,聪明人可以有心机,有城府,有谋略,但心机城府谋略绝不能用在我身上,否则就是利用。我讨厌他,和喜欢夫君是一个道理。你和他是一黑一白,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我喜欢你,自然讨厌他。”
“你喜欢我什么?”
“都喜欢。但夫君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
“嗯?哪点?”
“夫君啊很聪明,又很正直,喜欢琢磨别人的秘密,心里大概从未停止对我的各种怀疑。可你就是忍不住把我往好的一面想,一边纠结,一边爱我,这个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让我怎么能忍心不喜欢你?”
韩耕耘脸上发烫,也不知是被这几句话给弄得害羞,还是自己的风寒又加重了,他假意咳嗽了几句,轻声道:“你说的话,我记下了。”
谭芷汀笑,“傻夫君,不用记住我的话,你只要永远记住自己现在的模样。于我来说,你是我此生遇到的最好的人。你明明见过这世间最黑暗的一面,却仍然坚守正义和公正。如若有一天,你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我会为你难过的,因为,一定是发生了很糟很糟的事情,才让你丢了心,向这个人人伪善的世间妥协。”
“我说倘若,只是一个可能,倘若有一天,我可能会做一件对你不利的事,这样你也觉得我是最好的吗?”
谭芷汀侧过身,把头滑到他右手肘窝里,用清亮的眸子打量他,一时没有回答。
韩耕耘不安地往下瞥了一眼,因没有看路,马头差点撞向一棵路边的高树,黑马人立而起,嘶鸣长啸,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马稳定了下来。
刘潭在前路调转马头,朝他们大喊:“伯牛,没事吧?”
韩耕耘夹了夹马腹,喝了一声,让马重新跑了起来,他超过刘潭的马,“不碍事,加紧赶路吧。”
刘潭摇摇头,低声嘟囔:“新婚的小夫妻急什么,回京去,有的是时间。”
跑了没多久,韩耕耘的马又不知不觉慢了下来,落到队伍最后。韩耕耘心上那根弦绷了许久,忍不住问:“你……还会那样觉得吗?”
谭芷汀的手背在唇上一碰,暗自在笑,她微转过身,抬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压,又迅速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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