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芷汀点了点头,将受伤的食指塞到了他的嘴里,一股腥甜的气味立刻馥郁口中。他嘬着细小的指骨,将指尖上最后一丝血吞到肚里。
似曾相识的感觉在他脑袋里横冲直撞,他的心似乎被
什么人狠狠抓住,脑海里涌现的一个个画面是如此陌生而真实。
他又看到那个在黑暗中抱着孩子奔跑的自己。
“没有刚才疼了,真的。”谭芷汀将血轻轻擦在他嘴唇上,“你吓得没有血色,怎么了,在想什么?”
“没什么,或许是一些已经忘记的事。”
芙雪命人取来金创药。
谭芷汀将手指从韩耕耘嘴里拿出,看了一眼伤口,“从小练琵琶,早就习惯了。”
芙雪为谭芷汀上药,包扎,动作敏捷而利落。谭芷汀坐在椅子上,用受伤的手撑着头,盯着韩耕耘用午膳。
韩耕耘问她:“苍苍不吃吗?”
谭芷汀摇了摇头,“阿娘走前,我陪她吃过了。夫君,他们告诉我,这几日你与我父亲走得很近。”
韩耕耘想知道他们是谁,但又不想戳破这层纸,便说:“外舅他比第一次见面的确与我热络许多。他总想送我些东西,城中的商铺地契,城外的良田,总之格外的热情。”
“我父亲他是想讨好你。”
韩耕耘笑,“哪有外舅讨好姑爷的。”
“他就是想讨好你。他这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并没有同我说什么。”
“嗯,我知道的。”
“苍苍,你喊我来,就是看我吃饭吗?”
“不,我想说一些话。我阿娘让夫君放心,她会同我阿耶说,不会再派人来抢夺夫君手中的东西,更不会伤害夫君的性命,只要夫君将东西保护好,这事便这样算了。”
韩耕耘放下碗筷,沉目盯着谭芷汀,“苍苍,是你求你母亲这么做的?”
谭芷汀莞尔一笑,“我的傻夫君明明受了外舅这般的委屈,却又舍不得告诉我,怕我伤心。我心里虽知道,却不好在事情解决前动提起。我同样不舍得夫君再为此事烦恼,我阿娘的话阿耶必定会听的,夫君放心吧。”
“如果不是你中了迷药也要跟着我去秦州,我已中了裴修业的计,想来此时,也是凶多吉少。你宁愿破坏你父亲的计谋,也要救我,我都是明白的。我可以对天发誓,那件东西不会动摇圣人的江山。只是,我不能交给任何人。”
遗诏这件事上,韩耕耘的确对不起谭芷汀,他牢牢想要保住的是杀她的命令,但谭家在朝中的势力又真的令他担忧。失控的权力往往意味着朝堂的动荡。
但愿这份遗诏不会是扎入他们之间的一根刺。
“傻夫君,不必解释,我信你的。快吃吧,都快要凉了。”
韩耕耘用完饭,侍女又端上来茶水果子。其中有一鲜果,状如葡萄,却比之大上许多,红皮白果,肉如白玉。
谭芷汀说:“我阿耶知我喜欢吃荔枝,特地送来几树。”
韩耕耘从书上见过此果,却不曾吃过。只见侍女剥去外皮,交到谭芷汀手中,她双指一夹,向他走来。
她坐于他膝盖上,将荔枝塞到他嘴中,然后依附上来,用嘴将荔枝推入他的嘴中,两唇轻轻一碰,又立刻离开,笑着说:“夫君,你今日到我房中睡吧。”
第71章 行首之耳4
韩耕耘咬破荔枝, 让甜腻的汁水充斥口腔,然后艰难咽下,软糯糯道:“苍苍, 外舅今晚让我陪他赴宴,怕是要饮酒。”
谭芷汀不悦地鼓了鼓嘴,用手指轻弹着他的耳垂, 嗓音越发软下来, “夫君好像总是躲着我似的, 难道我就如同洪水猛兽一般?”
韩耕耘脸红耳热, 眼神闪躲,支支吾吾:“自然不是!”
谭芷汀叹了口气,“去就去吧, 父亲的那些朋友你会会也好。”
韩耕耘小心翼翼问:“苍苍, 你可从你母亲那听说那个与我相象的小郎君的事?”
苍苍将荔枝赛到自己嘴里,挽住他的脖子,靠在他肩上,细细地嚼着, 吃完,才幽幽道:“嗯, 阿娘同我说了。我阿娘刚来雍州之时, 被一群剪径强盗掳到一处佛寺。她那时怀我已有七个月, 惊吓之下, 动了胎气, 害我早产在那佛寺。后来, 逃跑之时, 是一个小郎君抱着我逃到城外的, 不过那个小郎君受了伤, 失踪了,再也没能寻回。夫君,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韩耕耘的神思已飘到了远处,轻轻回道。
雍州?他真的来过吗?他八岁那年曾带着两个弟弟随一僧人游历,但去过哪里,发生了什么,他都不记得了。两个弟弟当时又太过年幼,不能理解发生过的事。那个僧人是个哑巴,什么都没同他说过。如果他真的是那个救了谭芷汀的小郎君,那他两人未免也太有缘了!
再者,这雍州谭府处处透着诡异,谭母与谭父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之感。谭芷汀与谭母亲昵无间,与谭父疏离寡淡,本就让他起疑。
而雍州富商谭永富,在谭母离开雍州后,越发像失了金箍的猴子,放飞出真实的自我。他不再憋屈,不再沉闷,仿佛变了一个人,与韩耕耘有聊不完的话题。
先前裴陧受命抢夺遗诏一事,令韩耕耘多多少少有些清醒,他爱谭芷汀没错,但绝不致于失去理智,曾几何时,他也没能想到自己竟会对枕边之人心存疑惑。但他已决心查明谭家的势力所在,而其中之一便是调查清楚裴陧口中家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今夜,谭父在千辉楼设宴,款待雍州城中有头有脸的各个商行行首。他将韩耕耘带去,大概是为了炫耀自家门楣。雍州城的人都不知谭府里飞出一龙一凤,但姑爷是状元郎,也是御史台的正四品廉察使却是可以大肆传扬出去的。
宴席上大多是商贾出身,酒宴要大俗,只需靠摆满佳肴,盛满美酒,要足够风雅,就需靠些会吟诗作画的落魄书生。
这席间有谭父特意请来的文人墨客,其中一个叫宋濂的年轻郎君,行酒令,做诗文,可谓出口成章,才富五车。宋濂做的词曲,稍一润色,便可由伶人歌姬当场唱出,将宴席烘托于丝竹声声,绮靡华音之中。
谭芷汀曾向先圣人言,他父亲喜爱文墨,因此在结社之中与东台侍郎严弼时一见如故。现在看来,又是这小妮子随口胡编,哄骗于人的把戏。观谭父此番行径,不像是附庸风雅之人。严家根本就是李炙回朝之前,在暗中结交的势力。
酒过三巡,谭父已有些醉了。韩耕耘拍了拍怀中的生辰帖,或许时机已到,可大胆一试。这生辰帖是谭芷汀在做中元斋之时,交给主持仪式的道人的。韩耕耘事后拓录了一份,以被不时之需。
先帝李景曾从五谷道人那得到谭芷汀父母的生辰八字,便从中窥破谭芷汀之母为失踪的陈妃。或许是对鬼神的敬畏,谭芷汀在中元斋这件事情上并不愿随便给出一个错误的生辰。所以韩耕耘现在这一份也必定是真的二人生辰。
韩耕耘左手转动酒杯,问谭父:“泰山大人,小婿想问您的生辰是哪一日。”
“四月初四。”谭父脱口而出,打了个酒嗝,眼皮翻眨,双颊酡红,连连摆手,“错了,错了,谭永富的生辰是十一月初九。”
没错,谭芷汀的父亲生辰是十一月初九。可谭父一开始说错了。
韩耕耘放下酒杯,细细品着这一句错话,没有再说什么。
谭父已喝醉,旁边一个玉器行行首闻言,笑道:“你家姑爷大概是想给你大操大办寿辰呐。你可真有福气啊,我记得十多年前,你家夫人还被贼人掠去过,眼看着他们母女就要断送在贼人手里,竟然还是给救了回来。十几年后得这么个乘龙快婿,可不是你的福气嘛。”
谭父醉得只管笑,但这话落在别人耳里,却是另一番意味。
看来谭芷汀母女被贼人劫掠一事在雍城很是出名,说不定能从府衙县志中探查到一二。韩耕耘觉得此行也不算没有收获。
那个叫宋濂的书生被席间各位老爷讥笑嘲讽得受不住了,突然站起身来,面红耳赤往席外走。这样的场面,韩耕耘本也不喜,奈何自己来了便不能走,只能偶尔喝些酒,然后找机会出去散散风。
千辉楼的老板娘正在与一行首交谈,你来我往地好像在争论什么。韩耕耘听不真切,在楼外稍站了一会儿,便又听谭父在里边唤他。
无奈,他又走回宴席之中。
众人觥筹交错,起坐喧哗,他自酌自饮,黯然自想。
韩耕耘本来以为这只是寻常的宴席,但事实证明他错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谭府的。他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睡在谭府卧房,李鹅和刘谭围在床榻前,一见他醒了,刘谭立刻道:“学兄醒了!小李鹅,你快给他把脉!”
“我怎么……”韩耕耘发现自己声音沙哑,用手肘将自己从卧榻上撑起,突然觉得天旋地转,浑身骨头架子散架般疼,他摸了摸自己的头,竟然绑着绷带,皱眉,自言自语,“我不是在酒宴上吗?怎么回来了?”
刘谭伸出一指头,“伯牛,你瞧瞧,这是几?”
“一。”
“还好,脑子没坏。”刘谭松了一口气,靠在榻边无奈摇头,“学兄啊学兄,你这三天两头受伤生病,可真是让人操透了心!”
“韩大人,我先给你把脉。”李鹅将手指搭在韩耕耘右手腕,手指微颤,沉吟一番,说,“无事,脉象平稳,只是受了惊吓。”
韩耕耘无力陷进枕头,望着榻上床幔,发呆,“我是怎么回的这里?我最后只记得,苍苍父亲喊我进去喝酒。”
他努力回想,却仍是徒劳,脑袋里空空如也,真如被人从脑子里抽去了记忆。
李鹅将手搭在他脖子处,“韩大人,你脖子上有细碎的点状红色瘀斑。后背处有被人踢了一脚的青紫瘀伤。后脑勺有被重物击打的伤口。你真的不记得是何人伤你吗?”
受伤?怎么会?他不是在喝酒吗?
“我真的……不记得了。”
刘谭说:“算了,不记得也好,咱们以后慢慢想,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鹅问:“韩大人幼年时,脑袋受过击打,失去过记忆吧?”
韩耕耘点点头。
“那便是了,现在受人重击,脑袋里的淤血可能一下子散开,只是暂时失忆,很快都会想起来的。”
韩耕耘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但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或许正如李鹅所说,应当顺其自然才好。
“我会连同八岁那年的事一同想起来吗?”
李鹅想了想,说:“有这种可能,但也说不好。”
刘谭对李鹅说:“那你好好照顾伯牛,外面那些人,我去应付。”
“发生了何事?”
刘谭与李鹅同时沉默。韩耕耘有不好的预感。
李鹅将被子拉过他胸前,“昨天赴宴的那些商会行首被发现全被毒死在千辉楼,并被割去了左耳。谭老爷失踪。千辉楼老板娘指证韩大人你是杀人凶手。”
这……怎么可能?
刘潭接着道:“现在州府县衙的人正在谭府,你家夫人正在与他们舌战群儒,我现在要去帮谭娘子一把。”
“可是……我没有理由杀他们。”
“学兄啊,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但愿你能早些想起来,千辉楼里到底发生了何事?那个老板娘为何说是你杀了他们。”
韩耕耘抓着头,闭眼回忆,“不行,脑子里的画面很乱,我记不起来。”
李鹅道:“没有那么快,我早晚替你施针,不出十日,会想起来的。”
“伯牛,放心,你是廉察使,正四品,若非龙路节度使派人来,这里根本没有人能够审得了你。”
韩耕耘苦笑,“你这是让我罔顾律法,所谓官大一级,压垮众人啊!”
刘谭皱眉严肃道:“这事还真得这么做,不然,你想进这雍州的大牢不成?”
韩耕耘无言以对。
刘潭走后,李鹅为韩耕耘施针。
韩耕耘问:“小李鹅,你可查验过死者的尸体?”
李鹅回答:“未曾,那是此地府衙的差事。如果韩大人想让我去,我可一会儿就去查验。”
韩耕耘说:“那么就拜托你了。我一定要找出杀害他们的凶手,也要找回苍苍的父亲。”
第72章 行首之耳5
刘谭很快就折返, 一同回来的还有谭芷汀。
谭芷汀跪在床榻边,捧起韩耕耘的头,担忧上了眉间, 愁绪落进眼眸,慢慢揉着他的乱发,问:“夫君, 好些了吗?”
韩耕耘点点头, 轻声道:“没事, 我很好。”
谭芷汀低头垂目, 咬着唇,“怎么会成这个样子。他们掳去我父亲,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过好在夫君醒了, 夫君这么聪明, 很快就能把父亲救回来的。”
刘谭的手指在桌上“哒哒哒”三敲,他道:“但愿只是为钱财,命别搭进去就好。伯牛,门外那些官吏我们算是给你料理完了。你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下一步要怎么做,可有打算?”
“不记得了?”谭芷汀如小兽一般歪头, 皱眉细品这一句话, 突然眼睛一亮, “夫君不记得什么事?”
韩耕耘回答:“我只记得在席上喝酒, 下一刻就到了这里睡下。这期间发生什么, 见过什么人, 我一时全都想不起来了。”
谭芷汀的瞳孔放大, 极为震惊地站起来, 向后跌冲了几步, “不记得了?连回来后的事也不记得了?”她向前扑来,用手撑住床榻,用满是期待的目光盯着他,“回来以后,你明明……都不记得了?”
韩耕耘想伸手揉她的头发,她却灵巧地躲过,有些嫌弃地望了一眼他的手。
韩耕耘将手缓缓放下,垂到榻上蜷起拳头,沉了口气,“抱歉,苍苍,真的是记不得了。但小李鹅说,只要日夜施针以后,就可以想起来了。”
谭芷汀低头,眼睛藏在垂下的刘海下,看不出神情,她蹭得站起身来,颇为冷淡地道:“哦,我知道了。忘了就忘了。夫君好好休息,我回房了。”
仔细看,谭芷汀两腮竟淌下两行泪来,但她隐去了面容,隐藏得很好。
韩耕耘急道:“苍苍,你放心,我一定很快找回你父亲,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的。”
“嗯,我知道。”谭芷汀转身离开,走到屋前,微撇头,露出山眉水眼,那眼神中竟是七分怨,三分怪,浑身向前坍塌而去,长叹一息,游魂一般拂袖而去。
刘谭瞧着谭芷汀离开的背影,挑眉,抱胸,人靠倒在床边,垫着脚问:“伯牛,你怎么得罪你家谭娘子了?”
韩耕耘脑袋里空空如也,又怎么会知道。
大概是担心谭父的性命安危吧,人命之前,又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能让她如此忧烦呐?
千辉楼十一名行首被毒杀,割下左耳,雍州巨贾谭永富失踪。因韩耕耘是此案唯一二的生者,又有千辉楼老板娘范红玉指控其杀人,他自然成了本案最大的杀人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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