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吻如潜入夜里绵软的云,在他心中一撞,瞬间化作了润物无声的细雨,如此酥酥绵绵,似梦中才有的感觉。
谭芷汀迅速转过身去,将身子往他怀中倚靠,“以后的事我怎么知道?姑且算是吧。傻!夫!君!”
是啊,以后的事,以后再想吧,他又何必庸人自扰。
四人回到京城之时,已入了夜。刘潭与李鹅各自回府。韩耕耘与谭芷汀回到公主府内。侍女们服侍二人沐浴,各自回房歇息,不在话下。
韩耕耘回京第二日就病倒了,发热症的风寒,一连十多日都不见好,时而昏睡,时而惊厥,发冷发汗,一日里要换七八套衣衫。太医们瞧了,只说要好生歇养,按时服用汤药,也不明说究竟什么时候能下床。
李鹅带着姐姐李妙善来过一次公主府,本是来感谢韩耕耘对其弟的关照,最后也变成了探病。
李鹅为韩耕耘把脉,看过太医开的药方,说:“韩大人是那次中毒之后,多次受伤出血所引发的遗症,并没有性命之忧。韩大人的身子必然不会像从前那般强健,下半辈子大概都是这般亏虚,多静养,照着方子服药便可。”
李鹅之姊李妙善大约三十出头,着布衣,簪木钗,隐隐透出一股布裙荆钗都掩盖不住的出尘气质。她面对高门府邸,没有半丝怯懦,谈吐优雅,落落大方,似是个读过许多书,见过不少世面的女子。
李鹅与李妙善容貌极像,性子却大为不同。
李妙善性格温婉,却舌灿莲花,极擅交际,同时不卑不亢,像是一脉细水长流的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清澈高洁。她其此番前来,也是为李鹅平日里的孤僻性子来圆说的。
闲聊中,韩耕耘得知,李鹅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病逝了。他几乎是由李妙善一手带大的,直到父亲去世,李鹅才参了边军。
李妙善说完这些,眼角有些红,怜弟之心可见一斑。
韩耕耘说:“小李鹅救过我的命,验尸的本领在三法司也是无人能及,如若他愿意,我会在御史台给他寻个正式的差事。只是我现在身居廉察使,若是跟在我身边,怕是总要离京在外办公,一走就是数月。”
“那有什么要紧,男儿家本该天南地北闯出一番天地。”
“嗯,小李鹅,你也想留在御史台吗?”
李鹅点了点头。
“那好,等我病好了,便去找金御史。”
李妙善闻言,转头去看立在一旁手足无措的李鹅,眼角微弯,欣慰地一笑,扬了扬手,招李鹅过来,“弟弟,快来谢谢韩大人。”
韩耕耘淡笑,“不用谢我。”
李鹅有军功在身,脚色十分出众,京兆尹刘仁大人又极愿意卖驸马一个人情,没多久,就把李鹅荐来了御史台。如此,李鹅就随了姐姐的愿,谋了个掌印之职,日后都跟在韩耕耘身侧。
韩耕耘在府内将养了一个多月,大病才愈,他就回了御史台。他查遍了记录惊天之乱的所有案牒,因此事关乎先帝颜面,文牒之中的记录大多言语不详,对于事发经过的描述少之又少。
他只查到,惊天元年,因为南北蝗灾水患肆虐,边境久战,流民失所,饿殍遍地。最终几千人的流民成了暴民,于正月二十日,冲破洛北行宫宫门,惊扰了临行行宫的先圣人。洛水北岸驻军的温王李修茂及时赶到,击退了暴民,救出了先圣人李景。
对于裴陧提及的惊天之乱,韩耕耘所能查到的文书记载仅仅如此。想要通过官方的方式查明此案,怕是一条死路。
韩耕耘养病的这些日子,朝堂之上的局势正在发生变化。
刘林甫升任尚书令,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严弼时接任中书令,其女被封为皇后,入住后宫。
帝后大婚之日,韩耕耘十分担心三弟会去胡闹,战战兢兢等了一整日的消息,未见一丝异样,总算放下心来。也不知张霁可懂严家女公子的苦心,绞头断情,保的是他的命。
临近七月,韩耕耘领了圣命,派他前往青海道察访各州刑狱。此差正中他下怀,他本就有意前往雍州,去拜访他那位要杀他的岳丈。
第68章 行首之耳1
雍州之行成行前, 韩耕耘与刘潭去福成山通海寺向老师沈兰珏作别。
通海寺香火炽盛,共有一千八百多名佛僧,其中不乏释家大能, 是大汤第一佛寺。主持伏狮法师与大儒沈兰珏是知交好友,法师特辟了寺中的曲园给沈兰珏作修行之用。
沈兰珏自六十五岁后,弃文归释, 深居简出, 在曲园当这个步莲居士已有七八年。自去年伏狮法师圆寂, 老师每每念及故友离世, 皆感孑然悲怆,身子渐渐羸弱起来,缠绵病榻至今。
今日, 韩耕耘见沈兰珏双眼微黄, 两颊泛红,唇色发白,精神比十日前来看他,更加不济。他只得将离京之期再延迟半月, 待老师的病有了起色才启程。
沈兰珏强打精神,靠在榻上看佛经, 见两个弟子愁眉不展, 反倒安慰起他们来, “你们两个孩子, 一个人年岁大了, 或病, 或死, 都是寻常之事。伏狮修了一世法, 还不是早早登了极乐。我难道还要活上一百年, 变成个老妖精不成?听话,莫要摆着一张哭脸。不如同我说说,近日都读了什么书,可做文章了?要是有,拿来给我看看。”
韩耕耘挤出一丝笑,“弟子惭愧,有多日未曾读书作文了。”
沈兰珏将佛书卷成一团握在手中,点了点头,“也是。你们的官越做越大,公务自然缠身,又要娶妻生子,侍奉父母,想必没什么功夫读书。”
韩耕耘说:“老师,下月老师生辰,学生要去外地办差,恐怕不能给老师贺寿了。”
“知道了。去哪?去多久?”
刘潭坐到榻上,有一拳没一拳地给沈兰珏捶腿,“从京城出发,一路向西,去青海道上的各州县察访刑狱之况。我合计着,怕是大半年内都回不了京。”
“皮猴子,要你多嘴。你也跟着去?”沈兰珏将佛卷往刘潭身上一抛。刘潭伸手接了,揣在怀里宝贝似的抱住。
“自然。学兄这可是第一次办这么重的差事,我自然要帮衬他一把。”
“话虽如此,只是,大理寺肯准你出京?”
韩耕耘说:“桃深被罢了官,现在赋闲在家。”
刘潭瞪了韩耕耘一眼,“学兄,何必如此直白,给我留点面子啊。”
沈兰珏闭上眼睛,靠在榻边小憩,缓缓道:“父升宰辅,子被罢官,一扬一抑,是怕你家门太盛,真是雷霆手段,帝王心计啊!”
刘潭笑道:“老师在这通海寺清修,倒是对朝中的事了若指掌,连我阿耶升任尚书令都已知晓。”
“拿来,”沈兰珏睁开眼,向刘潭讨来佛经,“噔噔噔”在刘潭头上砸了三下,“小皮猴子,朝里有多少重臣是我学生,连你父亲也在我门下念了几年书,他拜了相,能不来告诉我吗?”
说完,沈兰珏脱力坠在软枕上,头上已然出了冷汗,胸口剧烈起伏,用手一个劲地拂胸顺气。
老师的心性依然如一个顽童,但身子却羸弱不堪,这让韩耕耘很是担忧,就怕出门在外,老师有个万一,会成他一生的遗憾。
沈兰珏突然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们这次去了再回来,老夫是否还能活着再见你们。”
刘潭皱眉,“老师,何必说如此丧气的话!我看老师只是小病,小病最磨人心境,老师痊愈后,至少还能活上一百岁。”
沈兰珏摆摆手,“再活一百年,就是个驮碑的王八。老夫不惧死,只是万般不忍心。只怪老夫年过半百,才收了你们两个这么称心的学生。虽已将毕生所学交付给你们,但入世入仕,又是一门学问,老夫想从头教你们,已是力不从心,实在放心不下啊。”
“老师,你……”刘潭本想嬉笑,却被沈兰珏狠狠瞪了一眼。
“桃深,你闭嘴,听为师把话讲完。”
刘潭吃瘪,“是,老师。”
“桃深,于做官一事上,你藏巧于拙,寓清于浊,听从你父亲教养,懂得韬光养晦。但于做人一事上,你为人轻浮,又骄又躁,太过桀骜不驯。常言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若有朝一日,你家族式微,失恃失怙,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从云头坠下的公子哥要么自暴自弃,要么顶天立地。桃深,你若真的遇此境遇,当记住为师今日的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刘潭目光一沉,点了点头。
沈兰珏将目光转向韩耕耘,“伯牛,其实为师最担心的是你。你一路走来,看似曲折坎坷,其实仕途极为平顺,可谓平步青云。你为人至情至性,偏又正直无私,正因如此,待你日后位极人臣,定会为权力所惑,为不公而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以一贯十,以十贯百,以百贯千。当你手中握着千千万万人的性命,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夺去到另一小部分人的利益――甚至是生命。从来没有一个人――就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也不能给天下人的人一个太平盛世。正义与公正是绝大数人的,为官,就是要为大多数人谋利,必会有取舍,妥协,退让。若就此迷茫,堕入深渊,或是一蹶不振,或是同流合污,这些都是为师不愿看到的。”
韩耕耘握紧拳头,“学生想听老师的教导。”
“无话教你。为师而立之年辞官,便是不愿混迹于这污浊官场,一次次妥协,一次次屈从,曾令为师痛苦万分。为师志短,效仿君子慎独,卑以自牧,只想不昧良知,不欺内心,不辜至亲,不负至爱,做个至清至贞的闲人。伯牛,为师言尽于此,愿你能有一番感悟,做个警醒也好。”
一时间,屋内死气沉沉的,连根针到地上也能听得见。
沈兰珏拿佛卷,看了起来,突然想起什么,又将佛卷放下,“不过你们放心,为师的门生遍布朝野,若日后你们真出了事,他们会想办法救你们的。安心了吧?没什么事,便走吧。对了,伯牛,给你二弟去一封信,问他翻译的天竺经可好了,老夫急着看呐。”
世人常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自十岁拜师,沈兰珏于韩耕耘来说,是师,亦是父。如今听老师说这些话,颇有些临终托付的意味,心中不是滋味。
韩耕耘应了老师的嘱咐,与刘潭一同离开了通海寺。
盛夏来临,又逢中元一月,谭芷汀照例为其父母举行中元斋。整整一月,她都要着女冠服,茹素持斋。直到七月十五日,中元正日,在公主府内起了祈福法会,韩耕耘一行才离京前往青海道。
芳华公主出京归宁,有侍女、内侍、护卫三十多人随行,坐着宽敞奢华的马车,行到哪一州都有州县兵府护送。这浩浩荡荡一支队伍里女眷颇多,走得异常得慢,每到一处官家驿站,又得换马休整几日,因此,行到雍州已是十天后。
这一路,韩耕耘巡查州县刑狱之况,没发现什么差错。应是各州长官早早得了京官下察的消息,依着大汤刑律,前后查漏补缺,愣是让韩耕耘一点纰漏也没查出来。韩耕耘本想展一番拳脚,如此这般,顿时觉得无趣了许多。
雍州乃为是青海道的门户所在,从此地经过,一路向西,直到边境重镇的沧州陵县,共有九州,皆在卢龙节度使孟何光辖下。九州之中,易、定二州为临淄王李勋封地。
雍州自古富饶,繁荣开化,各类巨贾行首在此聚集,他们将州内街巷铺塞得满满当当,买卖昼夜不停,酒楼戏楼、瓦舍勾栏林立,终日宾客满座,日夜喧嚣。
谭府的管家早早等在了府外,一见车驾停在府外,立刻带着一众侍女迎了上来。
韩耕耘下马,抬头仰视谭家府邸。
谭芷汀的父亲是此地首富,是众商行行首之尊。谭府自然气派非凡,比那公主寝宫有过之无不及。
管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向正从帘子后走出的谭娘子行礼,“老仆恭迎元娘回府。”
谭芷汀没有下马车,站在车上,抬目看谭府那块褚红匾额,“想不到又回来了呐。”
管家低着头,不断在用余光打量在场的年轻郎君。他的眉头越蹙越紧,看了一眼李鹅,摇了摇头,只在韩耕耘与刘潭身上来回扫视,仿佛有什么事令他十分苦恼。
很快,管家下定了决心,朝着刘潭深深一拜,刚欲开口,“姑爷”这两个字都滚到嘴边了,被刘潭一下子捂住嘴,囫囵一吞,咽了回去。
刘潭松手,将手掌在自己脖子上一横,笑着对管家说:“认错了人,贵府谭娘子是要杀人的。只能说,差一点点,若非小爷机敏,又得上天眷顾,否则就真的入了这火坑了!”
谭芷汀将手举到半空,朝韩耕耘盈盈一笑,“夫君,抱我进府吧。我们雍州的规矩,新妇归宁,要夫君抱着回娘家呐。”
韩耕耘狐疑将谭芷汀横抱起,低声嘟囔:“有这样的规矩吗?”
谭芷汀将头上的女冠子扶正,眉眼下弯,糯叽叽道:“自然是有的。” 她迅速瞥了一眼管家,不咸不淡问:“管家,你说有没有?”
管家脸色煞白,一个激灵立刻连连点头,“有的!有的!”他两手向两侧侍女起哄,“大家快回答元娘,是有的!”
侍女们纷纷低头,异口同声大声说道:“有的!”因人多势众,在府前引来一群百姓驻足张望。
刘潭简直看呆了,惊得需用手往下巴上一拍,啪唧一声,才阖上下颚。
“你看,我没说谎吧?”谭芷汀头一歪,又换上煦如春日的面容。
“苍苍说是,便是。”韩耕耘抱着苍苍,跨过门槛。管家带着侍女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谭芷汀环住他的脖子,抬目对他凝望,然后舒服往他怀里拱了拱,叹道:“真好啊。持斋一个月,终于又可以抱抱夫君,亲亲夫君了。好怀念这软软热热的触感和南橘的香味啊。”
“我记得你这次持斋,是从七月初一开始的吧,今日应该是最后一日,还没出斋。”
“我算过了,午时一到,就过斋期了。一,二,三,你看,日头到正中了。我出斋啦,来,夫君,让我亲一口,想死夫君了呐!”
谭芷汀抱着他的脸,轻轻嘬了一口。
韩耕耘有时不明白,苍苍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不过,突然得了这一吻,欣喜总多过惊讶,他尚泡在蜜罐里,一抬头,就看到自己老丈人正站在他面前。
韩耕耘整个人都呆住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案子都围绕惊天之乱的。
第69章 行首之耳2
谭芷汀的父亲与韩耕耘想象中的样子一点都挨不上边。
谭父圆脸, 阔额,高鼻,一双带笑眼仿佛永远也张不开, 两耳耳垂落肩,状如佛耳。他身如铜钟,腰若水桶, 双手放在肚上, 因肚太圆太凸, 十指没能够到一块儿, 而是在肚上轻快弹打,似在打鼓。
韩耕耘想不明白,女儿是轻轻柔柔的女娇娥, 为何父亲生得似个弥勒佛。看来, 苍苍到底还是像母亲多一些吧。
韩耕耘咽了一口口水,放谭芷汀的腿到地上,拖着她背,让她站稳。
谭芷汀微微向谭父屈腿, “父亲大人,女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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