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许承直为了掌控她给她下药,更恨李元鹤对燕旻的利用,但她最恨的是她自己,没能在玉髓阁时认出燕旻。
皆是天道命数。
一瞬间她嗤笑出声,气急攻心,吐出一口淤血,彻底失了力气,手中的长剑滑落出去,沾满鲜血的衣襟在风中摇晃,她回身望向远处的燕旻,整个身子都在发颤,在寒风之中摇摇晃晃。
天道究竟何时才能垂怜她一回?
李行韫望着眼前站不稳的女娘,下意识伸出了手,却又不知想起什么,垂下眼睫,衣袖之下的手不自觉攥紧了拳头,默默将伸出的手收回,最终只朝着身后的屈弦令道。
“送蕙姬娘娘回宫休息。”
话音未落,李行韫便见那瘦弱的身子一软就要朝后倒去,他心下一紧,上前一寸接住了那女娘。
宫中马车便在此刻驶来,他将昭澜抱上车,令道:“将蕙姬送到沁宜轩,传太医令诊治。”
他望向不远处的尸首,略有迟疑,终究还是道:“那个郎君的尸首一道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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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渐渐驶远,李行韫收回目光,回身望向那个安然躺在地上的赤红色身影,叹了一口气,往前走去,俯身将其拦腰抱起,一步一步往回走。
“陛下,那汝秦王...”要葬在何处呢?
“叛贼不降不入城,但其身为乾元血脉,便就葬在京都城门之处,以示警醒。”
“诺。”
细细小小的雪粒飘在空中,落在那青丝上似是染了白发。
那郎君一步一步走着,身后跟着叩首的士兵,有起夜的百姓瞧见了,便也仓皇跟着跪倒在地。
士兵沿路叩首,这等架势,想来是皇丧无疑了,国丧敲钟,皇丧则不必。现无敲钟,而宫中又仅有一位云华公主,想必那郎君应是陛下,而怀中所抱的便是公主殿下了。
那公主年仅及笄,不知为何年纪轻轻便就薨殁了。
从京都城门到皇宫之内,数十里的路段,陛下竟亲自抱着公主殿下回宫,想来传闻陛下极其疼爱云华公主是真的。
......
李行韫对元苓这个妹妹印象并不深刻。
只记得元苓是个好女娘,亦是一个好妹妹,天真烂漫又赋有侠气,懂事乖巧,听闻祭祀祈福二话不说便愿独自一人前往寺中礼佛。
今日为何舍命救了李元鹤,其实或许也并不难猜,在她心中,李元鹤无论如何做了什么,在旁人眼里是如何奸邪狡诈,如何大逆不道,终归都是她的兄长。她不愿看见她的兄长死于乱箭之下,所以她便只想着救下兄长,最后将自己的命都搭上。
如此简单罢了。
而他的兄长却是将她的性命当作筹码,当作一颗棋子。
也不知元苓此举是否会换来李元鹤的悔恨,可便是换来了,如此年轻鲜活的生命便也就永远断送在了嘉绪二年。
他陷入恍惚回忆,却在此刻听闻耳畔传来略显焦急的禀报。
“陛下!蕙姬娘娘不见了。”
心中猛然一紧,李行韫倏然睁开双眼,站起身来呵斥道:“不见了?”那阵隐隐要失去什么的不祥预感再度浮上心头。
他今夜望那昭澜的情绪隐有异样,却因此前两人心中未曾解决的隔阂龃龉心有不忿而按下疑虑。
便在此刻又有侍卫进殿禀报:“陛下,有人瞧见蕙姬娘娘朝着露清台去了。”
露清台?她去那处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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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沾了鲜血的青衣已经褪下,侍奉的宫女给她换了身月白色的衣裳。
她的唇色苍白,几乎要与这月白色的衣裳融为一体。
昭澜登上了露清台,她记得露清台是皇宫最高的地方,可以俯瞰整个京都,也可以遥遥望见岱州的方向。
她是一个极其自私的人,缙苍亡国在她眼中,便像是一件既定发生的平常小事,她并不为此而感到悲痛,甚至有几分庆幸,毕竟有殷秉誉这样的帝王在,缙苍百姓才是叫苦不堪。
她是缙苍最不受宠的公主,在宫中人人可欺,殷秉誉从未来探望过她,甚至就连在及笄封号这般重要的日子都未曾出面来瞧过她一眼,或许儿女成堆,早便忘记了还有一个叫昭澜的女儿,又或许是因为当真厌弃她至极。
她从小没有母亲疼爱,待到能记事时有人告诉她,她会沦落至此皆是因为陛下恨她母亲。
她便就这样,开始恨起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娘。
只因她不甘,为何宫里的阿姊阿兄都能无忧无虑,为何他们不会因做错事而胆战心惊,为何他们身后有人撑腰,为何偏她孤身一人。
她不知道关于那女娘的一切,只知那女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原莘。
再长大一点时,她慢慢从嬷嬷口中听闻了原莘的寥寥一生,她才真正得知了,那个女娘短暂而又凄苦的一生。
她不再怨恨母亲,也终于明白,在这个宫中,在这个世上,她能倚靠的只有自己。
至此她敛藏锋芒,她拼了命也要学会顺从与乖巧,功课上出类拔萃叫少傅赞不绝口;无论天气如何恶劣都去太后处请安闲聊为其解闷;太后尚佛,她便日日为其抄写佛经祈福.....
她终于得了机会被赐封地岱州。
人人都说岱州是蛮夷之地,嘲讽她之处境,可谁也不知她心下皆是欢喜。她终于能离开需要时刻战战兢兢,思虑一言一行的沧都。
虽仍需费心与岱州太守周旋,但好在她在岱州,是真正的殷昭澜。
在岱州,她认识了公孙荌和燕旻。几人打成一片,在公主府饮酒喝茶,在山林骑马狩猎......
岱州的岁月好不快活。
但于如今的她而言,岱州是前半生遥不可及的美梦,也是后半生不敢忆起的噩梦。
她孤身半生好不容易拥有了旁人轻而易举便能拥有的幸福,却也又轻而易举地被全盘打碎。
她亲眼目睹了他们一个个离她而去,公孙荌、月桦、再到如今的燕旻。
次次无可奈何,每每痛得撕心裂肺。
她当真是倦了,她再也无力与命运抗争,再也无力活下去寻找生的希望。
或许,从这高高的露清台一跃而下,便能遗忘苦楚,向往新生罢。
“许苕!”
她的手被猛然攥住,随后撞上一个宽厚的胸膛,跌入其略沾寒气的怀抱之中,一瞬间她从回忆被拉扯回了现实。
她撞上那双抑制不住愠怒的眸子:“你便对他如此情深意切么?他死了你便也不想活了?”
昭澜怔怔地望向眼前郎君攥紧她的手,垂头并未应声。
“那我呢?在你眼中我究竟算什么,从始至终便都是利用么?你许苕当真未曾对我动过心?”李行韫见到她闷声不言的模样默认了她的答案,心下怒火更甚。
昭澜移开视线:“陛下身旁妃嫔众多,何必执着我心中是否有陛下。”
“何必执着?”眼前的郎君像是气急了,喃喃念着,“你分明比我清楚,她们接近我都是为了什么?”
他一直以为许苕聪慧,能看得清他的心迹,是宫中唯一懂他之人。
那女娘闻言却是缓缓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声音坚毅,一字一句,似是寒剑剖心:“我又何尝不是她们?”
妃嫔因为荣华富贵,家族荣辱入宫,而她入宫又何尝不是别有目的?
她抬起头望向京都城中远处几盏微弱的灯火,声音微弱,似是从远处飘荡而来。
“陛下,世上本就没有许苕,只有殷昭澜。”
“陛下是新朝的皇帝,如初生的太阳冉冉升起,象征着兴盛和太平,而我是旧朝的公主,走向的是也注定只能是,衰败破灭的结局。枯木逢春,万象更新,新旧本就对立。你我之间,从始至终便是隔着重重山海。”
“从一开始陛下不是已经知道了么?一直以来,我都是为了寻找燕旻的真相而蓄意接近陛下罢了。”
“陛下为何一定要我做后宫的挡箭牌,为何一定要知道那本画册是什么内容,为何不敢喝那碗粥,只因陛下心中一直很清楚,我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女娘。”
“身旁的挚友家人一个一个离我远去,悲痛如同凌迟一般缠绕在我每一个不眠的深夜。缙苍亡国,我早便如同一缕浮萍飘荡四处没有归处了,在世人眼里,往日的朝澜公主就算再不受宠,也早就该一道殉国,湮灭在这新朝的城土之中,消失在大赟百姓街道的灯红酒绿之中了,不是么?”
李行韫往前一步,站在她的身侧,同样望着京都城灯火。
“缙苍昏君当道,官场腐败至极,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亡朝不过是时间问题。统一天下的共主便不是我,也有旁人。”
“昔日缙苍的百姓如今也好好地活在我大赟的国土之下,乾元缙苍一视同仁,百姓皆能毫无负担地安居乐业,你这个缙苍的公主又为何不能好好活着?”
“何况,你贵为缙苍公主,可享过一日公主的殊荣?便是殷秉誉也没资格邀你同穴殉葬。”
他捏住昭澜的下颚,语气狠厉:“旁的虚话我不想听,你且告诉我,你当真对我只有虚情假意?”
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那个女娘抬眼望他,她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于他而言,这便足矣。
他俯身吻了上去,又凶又急,唇齿相贴,跃进牙关追寻女娘节节败退的粉嫩舌尖,他的气息实在霸道,她的鼻尖唇间萦绕着浓烈的夏莲沉香。女娘挣扎后躲,却是被他轻松制住,唇瓣传来一阵锐痛,腥甜的味道在两人唇间散开,他未曾因痛而后退半分。
许久以后,二人才终于分离,殷红腥甜的血珠在唇瓣上鲜艳欲滴。
低沉的嗓音伴着微微喘气,他道,“我偏不遂你的愿。”
他将虚弱得已站不稳的女娘拦腰抱起往外走,仍在放着狠话:“殷昭澜,你记住了,孤绝不会遂你的愿。”
“你愈发不想好好活下去,孤便愈要你活。”
“你处心积虑接近孤,这笔帐还未曾同你算。你若是想死,孤便要加倍折磨你,百倍千倍万倍也好,便令你活在孤的身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百年之后,同穴共衾,做一对孤魂野鬼,生生世世,纠缠到底。”
第46章 大病初愈 他孤漠寡言,性……
“娘娘, 吃点东西罢。”
眼瞧着她们主儿日渐消瘦,芮儿实在揪心得紧,娘娘从前在膳食上最是讲究了,能连续吃十几日不重样的, 可如今却是连下榻都打不起精神, 更别提什么吃食了。
“奴婢请庖厨煮了您从前最爱的羊肉粉丝汤, 粉丝顺口爽滑, 娘娘这几日都没怎么进食, 娘娘今日好歹用一点罢?”
榻上的人恍若未闻。
若是往日芮儿便只是默不作声将吃食端下去, 可蕙姬娘娘已有好几日没曾好好用过膳食了,她只怕再这么下去,主儿身子怕是撑不下去了。
但芮儿今日便就跪在榻前,磕起头来,声音响亮:“娘娘, 恕奴婢斗胆, 若是娘娘今儿个再不用膳,奴婢便在此长跪不起,磕头不止。”
磕头声一声比一声清脆,便叫人听了也是于心不忍。
榻上的人终于转过身来,她半支撑起身子,柔顺的青丝垂落在胸前, 面容苍白。
她唤道:“芮儿。”
芮儿闻声止了动作, 心下疑惑,抬头望向娘娘。
昭澜也望着她, 唇角微微勾起,但瞧得出这一浅笑便费了不少力气。
“有个..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
芮儿忙道:“奴婢才学浅薄, 但娘娘所问一定尽力回答。”
“你从前是许承直的手下,为何后来又对我这般赤诚忠心?”
许承直曾在她身旁安插眼线,她极少信任旁人,在这宫中唯一能说几句体己话的,只有芮儿,而能每日在她膳食之中下药且不引起她怀疑的怕也是只有芮儿一人。
芮儿抬头怔怔:“娘娘早就知道了?”
她还未说出话,眼角已然泛出泪花:“芮儿早便知晓一仆断不可侍二主的道理,也从未生过要构害娘娘的心。可是许大人以我全家性命相胁,芮儿实在没有选择。”
“给娘娘下药并非出自于芮儿本意,但却是出自于芮儿之手,娘娘心地良善,又对芮儿这般好,芮儿终日活在无尽愧疚和自责之中,芮儿实在无以为报,仅能尽心尽力伺候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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