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声音都变得更加清晰,有那门窗未关紧发出的碰撞声,还有那碎石被踩过而传来的频频杂响,就连夜间席卷而过的凉风都如同近在咫尺一般呼啸在耳。
嘎吱一声。
似是久不经修的木门被猛然打开的声响。
叮铃。
猝然一声清脆的铃铛响声令昭昭的心坠地一颤,即刻便要跳出嗓子眼了。
......
“下来。”
她所倚靠的胸腔传来闷闷的震动,是李行韫的声音。
昭昭睁开眼,原来现下已然置身于点满烛火而明亮的大殿之中,她不禁暗暗松了口气,动作迅速地从李行韫身上下来。
这里与殿外的光景实在是大相径庭,如同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一般。
殿内被收拾得一尘不染,陈设的摆布有所讲究,似是有人长居于此。
“可是陛下来了?”一道门被打开,走出来的是一个穿着很是古怪的老翁,他面上皱纹横生,额前,双颊之处皆涂抹了咒符样式的油彩。
应当是一位巫医。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饱经风霜:“参见陛下。”
阿石浑浊的眼扫过昭昭,他的眼珠炯炯有神,似乎能看透昭昭心中所想,但又很快移开,仿佛方才那一瞥只是昭昭的幻觉。
李行韫点头应下,抬脚就要往里走,末了又一顿回头,对着仍在原地愣神的昭昭说道:“莫不是还要孤抱你进去?”
“妾不敢。”昭昭从阿石身旁绕过,匆匆跟上了李行韫。
进了殿,昭昭才发现原来此处不仅只有阿石一人。
宫殿刮楹达乡,宽敞到容纳了许多人。
这些人应当都是医者,正各司其职。
案前书写,罐前扇火,配置药材......
随着视线移动,昭昭终于注意到殿中那唯一的床榻。
那里躺着的,正是王太尉。
王太尉竟未曾殒命?
昭昭讶异地望向李行韫。
李行韫轻哼一声,寻了个太师椅靠坐。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昭昭:“那日你推测得头头是道。”
“今日便不妨再猜测一番孤为何要瞒尽天下人王太尉未死的消息。”
昭昭并不急着回答李行韫,她见桌上有茶碗,便倒了茶水饮了一口,又倒了一杯递给李行韫。
她的神色泰然,语气平静:“若妾猜得不错,陛下是为了找出这场刺杀的幕后之主。”
李行韫饶有兴趣地盯着昭昭一刻,而后才接过了那杯茶,转而不以为意地瞧着茶杯上的图样,也不饮茶。
“王太尉被有心之人下蛊刺杀陛下,此人懂得运用蛊毒之术隐藏身份,想必城府心计颇深,若真要刺杀陛下,绝不会忘记考虑陛下身边还有暗卫护身。”
“区区一个文官,就算被下蛊利用,也绝敌不过身手非凡的暗卫。”
“想来此人是故意而为之,目的并非真是为了刺杀陛下,可意图究竟何在却是不显,若要探清敌人,必定要对方置身明处,故而需得。”
昭昭又饮了一口茶水:“引蛇出洞。”
“若陛下以王太尉进殿刺杀而告以天下,那便以对方策划之路而行,无法看透其中一二。”
“可若反其道而行之,对手便会乱了阵脚。”
“此时陛下只需静观事态之变,等待敌人露出马脚,再一网打尽即可。”
“陛下,妾说得可对?”
李行韫扬起眉,撩起唇角,点头应下:“的确相差无几。”
昭昭犹豫着,最终还是问出口:“那么陛下,今日带妾来此地,便是为了试探妾身?陛下认为妾便是您想要引出的蛇?”
李行韫先是一愣,遂然轻笑,他的笑声格外突兀诡异:“你说呢?”
昭昭点头,毅然而然:“妾觉得是。”
她又问:“陛下,如今王太尉医治如何了?”
“吊着一口气。”李行韫抿了一口昭昭倒给他的茶,这里的茶叶着实一般。
昭昭点头,转身便朝王太尉走去。
只是还没靠近就被悬梁而下的侍卫提刀拦住。
昭昭未曾回头,仅立在原地高喊:“陛下让妾一瞧,若是妾可为王太尉诊治,陛下是否能不再因此事而怀疑妾身?”
李行韫盯着昭昭的背影若有所思:“你会医术?”
“不会。”昭昭斩钉截铁。
“不会?”
周遭的医者开始嗤笑起来,一个不会医术的黄毛丫头竟然也敢口出狂言能诊治好蛊毒已深入骨髓之人。
“但蛊毒之术如何解,妾略知一二。”
李行韫指尖一动,侍卫又隐没于大殿之中:“那便解给孤瞧瞧。”
霎时间,殿中响起了医者之间的窃窃私语。
陛下竟当真愿意相信一个黄毛丫头能够解了蛊毒之术?
昭昭耳力不错,自然没错过这些细碎的说话声,可她却始终神色淡然。
昭昭掀起王太尉的眼皮,又捏住他的下颚,翻看了他颈侧暴起血管,继而把了脉。
她从案上针包抽出一根针,扎破王太尉指腹,又扎破了王太尉的足尖,各放了血在两个碗中。
整个过程动作极其动作熟稔,倒真那么像一回事。
“娘娘瞧得如何?”一个医者见到这番场景,忍不住上前询问。
“蛊毒已深入骨髓。”与其他医者所判一致。
那医者正欲暗暗讥讽昭昭何故说些早已明了的事实,却又猛地想起,似乎进殿之后并未曾有人说起过这患者的病情。
那便判得很是准确。
可准确又能如何?不也还是没有法子能够诊治?
“娘娘可治得?”他便又问道。
昭昭没应。
只是端起那装有血的两个碗又端详对比了片刻。
那医者深感无趣,便是退到一旁盯着自己的药材。
与其盼着一个小娘子能够诊治,他还是研究自个儿的方子是否能够奏效比较实在罢。
其他医者也渐渐不再聚到一起,都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研究方子。
李行韫也不知从哪找出一册古卷,姿势很是随意地开始翻阅起来,很是安然若素。
顷刻后,昭昭才又重新抬头,她环顾一周,寻到方才进门时的那位巫医,上前问道:“先生可有饲养蛊虫?”
阿石动作迟缓地抬眼,沉默片刻才点头,声音一如既往地沙哑:“有。”
应下之后便是转身去取,他的步履蹒跚,可迈伐却很有节奏,莫名令昭昭觉得熟悉。
只是一瞬,在接过装着饲养蛊虫的罐坛过后,昭昭又将注意力回到了医治王太尉身上,她前去药柜翻找药材。
“娘娘莫不是要引蛊虫入体?”一人发现了昭昭正在将碾磨好的药材倒入到饲养蛊虫的坛罐之中,心中一时大骇。
“正是。”
“此法失传已久,娘娘这也未免太过凶险,稍有不慎便会......”
“先生眼下可还有更好的法子?”昭昭不欲再与他磨蹭,“你我都知,病患所中蛊毒已深入骨髓,若再拖迟诊治,恐会暴毙而亡。”
“让她治。”李行韫未抬头望向众人,一声令下已足够令还欲理论争辩的其他医者纷纷闭嘴。
殿中瞬间安静。
几个时辰过去再无一人开口阻拦昭昭。
此刻已然不仅是顾忌着陛下之令,而是昭昭的引蛊虫入体的手法实在是过于精湛娴熟,令所有人一时间哑口无言。
......
......
......
“蛊毒已清。”
所有人一夜未眠,听到此话即刻间便簇拥着上来想一探虚实。
“中毒迹象淡去,似乎当真已然肃清!”
第10章 梦魇 “小将军殁了。”来人声……
医者们围着王进把脉,昭昭从喧闹人群中走出,直到李行韫跟前顿住脚步,“此番,陛下可信妾身?”
李行韫闻声悠悠掀起眼皮,定定看着眼前的昭昭。
两人之间的视线对峙,似乎在另一个无人之境激烈交锋。
然而却以昭昭率先移开视线而告终,她垂下头,声音却是依然不卑不亢,但李行韫仍旧能从她没什么光采的眸色之中瞧得出情绪并不高涨。
“再请先生们开个恢复元气的方子,王太尉便能痊愈如初。”
“如今怀兰已然自证清白,陛下若还是不信,待到王太尉醒来,便是真相大白之际,届时愿陛下还妾身一个公道......”
“孤信。”
斩钉截铁二字一出猛地令昭昭一怔,她抬眼瞧见李行韫唇间带笑,往日棱角分明的冷面之上难得透出几分人情味。
李行韫望向敞开的窗子,将那册子随手置于桌边,立起身来:“走罢。”
天还未亮,夜色微凉,那寂静无人的宫道上印着李行韫横抱着昭昭的身影,倒是显现出几分岁月静好。
“为何习得蛊毒之术?”
李行韫突然问道。
昭昭迟疑片刻。
“妾身有个朋友是南疆人,擅解这世间诸多蛊毒之术,今日引蛊虫入体之法,便是妾身从他身上学到的一点门道。”
“哦?”李行韫眼尾上扬,“倒是头一回听说这号人物。”
“他现如今身在何处?”
顷刻沉默过后。
“他死了。”昭昭面色平淡,像是没什么波澜起伏,可声音之中隐隐的颤音却仍旧掩盖不了她此刻心绪的跌宕不平。
李行韫闻言垂眸,望了昭昭深深一眼,却是什么也没说。
而后两人也再未曾开口。
......
......
......
万戚宫。
回到宫中破晓天光已然初现,李行韫叫了水,两人分别净身。
净过身后的李行韫吩咐瑞福莫要叨扰蕙姬过后,便精神焕发上朝去了,真是奇怪,分明都是一夜未眠,可在他身上却真是丝毫不见疲惫之色。
昭昭倒是觉得眼皮酸涩,可不知为何她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许是每次闻到夏莲沉香都会下意识怔愣,又许是时隔多年那句“他死了”昭昭终于能神色如常地说出来,又许是想起了那些算得上恣意快活的年年岁岁。
她便这般胡思乱想着,最后竟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
“小将军殁了。”来人声音颤抖,神色慌张,衣衫沾满雨水和泥垢。
一身皆被雨水浸透的少女闻言再也支撑不住,向后跌撞几步。
“小将军不愿受降,拼死抗敌,孤身一人葬身于敌军剑下。”骑兵啜泣不止。
少女神情恍惚,抽出那人身上的佩剑,声音几近崩碎,眼眶发红:“你们为何不救他?”
“敌军来援,吾等......吾等...”
“你可知,逃兵当诛?”少女声音字字颤抖。
“求殿下恕罪!在下......家中尚有老小,求殿下恕罪!求殿下恕罪!”骑兵疯了一般磕头。
少女终究没能下得了手,手一软便松了劲,佩剑掉落在地:“公孙瑞何在?”
“太守领兵三千朝西而退。”
“领兵三千朝西而退?”少女忽地笑了起来,可她的眸中噙满泪水,发丝已有些凌乱,似是有些癫狂。
“殿下!如今城关失守,殿下还是快离开岱州吧!”骑兵高声喊道,眼下敌军很快便会濒临城门,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可不想,眼前的少女却是一步一步,冒着雨,每一步都带着坚定决意,走向了高台之上。
“你们走吧。”
“殿下!”
“吾为公主,享公主之荣,担公主之责,与国□□生,与岱州共亡。”少女闭上眼,哀恸启唇,轻轻飘飘地说出了将她的前半生困在岱州的那句话。
就在少女欲从高台之上纵身而下之时,骑兵一掌击于其肩。
少女只在失去意识前,听到一句,“对不住了殿下,护您周全,这是小将军的命令,更是,小将军的遗愿。”
小将军,阿珉的遗愿...
......
“娘娘?娘娘?咱们该起身了。”
被芮儿的声音唤醒,昭昭恍然睁眼。
“娘娘可是被梦魇困住了?”
芮儿拿起手绢轻拭昭昭眼旁不知何时挂上的一抹泪光,顺着枕边望去,惊讶地发现竟然湿透一片。
“大抵是夜里睡得不太安稳,不必挂心担忧。”昭昭嘴角牵笑。
芮儿点头,心想着或许娘娘还不习惯在这万戚宫中歇息,她便去准备些安神的香囊给娘娘带着,想必能睡得舒爽些。
她又忽地想到什么似的面上欣喜:“娘娘快起身用早膳罢,陛下嘱咐瑞福公公给您准备您最爱的羊肉粉丝汤,叫芮儿唤您起来吃。”
“羊肉粉丝汤?”昭昭一听倒是来了几分精神,默默将那份不属于万戚宫的异样哀思掩于喜色之下。
李行韫今日午时并未回寝宫用膳,昭昭倒是乐得自在。
本准备用完膳便回沁宜轩,可瞧见外头那般炎热,昭昭当下便打消念头,反正左右也没人赶她走,夜里李行韫还要做戏传她来侍寝,她还不如乖乖待在寝宫歇着罢。
她现下也着实不想再回去应付上门挑衅的妃嫔,便就这般待在了万戚宫中,偷懒一日,李行韫应当也不会与她计较罢?
昭昭便就这么想着的时候,瑞福公公一人顶着日头回来了。
瑞福传的是李行韫的旨意。
说来也真是恼火,李行韫像是能猜透她每分每秒的心思似的,偏不让她闲得半分,这不,当下便唤瑞福监督她抄写《女诫》来了。
昭昭“偷得浮生半日闲[1]”美好愿望就这般破灭了。
其实倒也不是李行韫神通广大知晓昭昭在想些什么,他不过是偶然忆起昨日晨起昭昭不规矩地贴在他身上的模样,当下不知从哪升起的火气,于是便后知后觉地要小小惩罚一下他那不听话的“宠妃”。
待到夜里,李行韫又带着昭昭来到那玉髓阁。
午时李行韫听底下的人禀报,那王进身子已然大好,这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昨夜昭昭那般娴熟的解蛊之术不似是做戏。
不过,试探之戏码仍旧应当上演,他倒是想顺势瞧瞧这许苕究竟意欲何在。
李行韫生于帝王之家,少时孤立无援,独自一人陷于豺狼虎豹的皇宫囹圄。
皇宫,看似富丽堂皇,光鲜亮丽,实则聚满了这世间最龌龊不堪的丑恶人心。
而他自小便就在这般各式各样的尔虞我诈之中耳濡目染着,许多人,他只需瞧上一眼,便能了然对方的算计何在。
阴险狡诈,明枪暗箭,争来争去,无非便是权势二字。
可许苕想要的是什么,他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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