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婴急了。
搀扶沈雁回那个身影,也随着沈雁回的目光转了过来。
谢婴脸一黑。
“母亲,你与她说什么了?”
“怀风我儿,这真不关我的事啊。”
荆三娘擦了擦额角的汗。
“怀风,你快哄哄她!”
第48章 很喜欢
初雪下得愈发大, 没有了雨水的浸润,很快在房檐与枝丫上积起白雪。
“我还以为你这样高的心性,被贬来这种地方, 会成日饮酒生圣上闷气呐。”
荆三娘牵着胭脂踏入县衙,进了后院,环顾了四周, 啧啧称赞, “怀风我儿......看来, 你过得不错啊。”
院中已堆积了不少白雪,有几只兔子混在其中, 在积雪旁嚼青草。三两只鸡从笼子里钻出来, 上头留下一串串脚印。
更有不知哪里传来的哼唧声。
倒不像是县衙,俨然更像是一处农家别院。
“夫人, 您怎么来青云县了!”
明成正左手拎着一只木桶,右手拿着一根木棍搅拌。木桶里,是黄豆、榆树叶、米糠等不知名混合物。
见来人, 他立刻将木桶丢下,飞奔而来。
“怎么不与大人提前说一声,明哥儿也好去接您......胭脂,一年多未见, 怎么这样肥壮了?”
明成笑着抚了抚胭脂的头,胭脂也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掌, 嘶鸣两声回应道。
青云县人杰地灵,果然养人。
荆三娘双手握着明成的胳膊, 前前后后仔细瞧了一眼, 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哥儿, 来了青云县这儿人精神了不少,想必伙食不错吧。”
明成挠了挠头,“伙食是挺好的夫人。夫人远道而来,一路风尘仆仆,定是饿了,您想吃些什么,明哥儿立马给您去做!”
自从跟了谢婴,夫人对他也多番照拂,明成的心底里是尊重与感激荆三娘的。
明面上是夫人,背地里称一声“娘”都不过分。
“明哥儿,看不出来呐,你还做上饭了?”
荆三娘挑了挑眉,见明成容光焕发,虽样貌未变,但与在汴梁时,总觉得有哪里不同。
“我记得原先你还是个汴梁公子哥,哎唷那点茶功夫可了不得......怀风,看来此番来了青云县,明哥儿也未跟着你受苦。怀风,怀风?”
得不到儿子的回应,她转了个身,见谢婴眉头紧锁,心不在焉。
“怀风?”
“母亲,你害死我了。”
方才的那副光景,如今还在谢婴的脑海中晃悠。
眼下荆三娘与明成说什么,他都不关心。
沈雁回误会了荆三娘是谢婴的夫人,心里又气又难受,一时间那眼泪也是憋不住,直直往下淌。
在谢婴赶来时,将他一顿骂,还未理清他与母亲的关系,就跑了。
那小推车推的,比蹬得还快。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她很生气。
“怀风,似是很喜欢她嘛......”
荆三娘将身上的白狐皮斗篷裹了裹,嘴角扯出一抹弧度,“咱们家价值千金的白狐皮斗篷,就这样送人啦。”
“我不与你说,白狐皮斗篷给我。”
谢婴一脸冷意,抬手去解荆三娘脖颈上的系带。
“不孝怀风,这是你老母亲辛苦猎来的,你可知白狐多么罕见。这么一件白狐皮斗篷,可叫我与胭脂在山野里呆了两天两夜,才给你凑到。”
荆三娘往后一退,躲过谢婴伸出的手,似乎并不愿意将这白狐皮斗篷交出。
“那你是不是送给我了?”
“是啊。”
“那我的东西,我愿意给她,母亲觉得有问题?”
“自然是没有问题。”
荆三娘笑意更浓,连额角的银饰都跟着颤动,叮当作响,“只是怀风,我方才瞧着你们二人的样子,似是并未互相诉说心意啊。”
若是诉说了,还能这般隐忍着?
谢婴一愣,抬起的手缓缓放下。
“我。”
他叹了一口气,将视线瞥向一边,“我不知晓,要怎么说。”
谢婴伸手接住飘在他手中的雪,那雪只是才触到他的一点儿掌心,便化开,再也消失不见。
“你的文章做出来一串一串的,你与圣上说的治国之策,也是长篇大论的。怀风我儿,如今,你与母亲说,就这样说心意这般简单的事,你就说不出口了?”
荆三娘解开身上的白狐皮斗篷,递到谢婴怀里,“你晚些去给她。这件斗篷眼下可是我送的,不归你了......你得好好想想与沈小娘子如何说了。你迟迟不张口,还叫人家姑娘总等着你不成?今日她将我认成你夫人,也只能说还好来人是我。来日你在汴梁那些桃花要是真找到青云县来,我看你如何是好。”
她知晓她儿相貌好,当年高中探花,打马过街,那汴梁的主街竟围得水泄不通,前来说亲的媒婆险将他们家门槛给踏平了。
谢婴一心专注在政事上,无心儿女私情,对着这些事,往往都是推了或者全扔给她。
那些温婉的小娘子有时遇到谢婴,远远一望便好,但有些飒爽的小娘子,竟有夜里攀上她家墙头的,就为了与在偶在院子里的谢婴说上两句话。
那两个月,谢婴都是摸黑起,摸黑回,能避则避。
“只不过我有些不知,我儿怎么转了性子了。”
荆三娘回忆起方才沈雁回的性格与样貌,确实是出挑。
对于她这样素不相识的人,竟能将白狐皮斗篷相借。
还有饭菜的味道,实在是好。若不是她溜得确实太快,剩下的那饭,她定是要打包带走的。
“不与你说。”
谢婴重新唤明成拿了件斗篷扔给荆三娘,“我与你不熟......你在漠北呆得好好的,来我这儿做什么?我这儿也没有多余的客房,你什么时候回漠北?”
“哎唷,我儿还生为娘气呐!”
荆三娘笑着披上了新的斗篷,“怀风不气,为娘错了。你瞧瞧,为娘不是来找你过年来了吗?你开不开心,为娘还给你带了些漠北的好皮子,最适合冬日了。”
无论谢婴如何冷脸,荆三娘依旧捧着一张笑脸,一点儿也不在意。
“原本我应是该开心地将这个年给过了。”
谢婴瞥了她一眼,依旧语气冷淡,“眼下好了,大家都不开心了......你什么时候回漠北?”
“谢大人与他母亲,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我怎么瞧着一副水火不容的样子,像是碰着冤家似的。”
牛大志凑在明成的身旁,悄声问道。
他的视线可全在荆三娘的身上了,脚也跟打了钉子似的,根本挪不开道。他作为一个男人,一直也能瞧出谢大人的样貌生的标志,如今一瞧,这全然遗传的她的母亲。
这哪里是母亲,这是仙女。
像是草原上策马驰骋,张扬而热烈的仙女!
“嗨,我偷偷说一句,实在是夫人自找的。”
明成见二人水火不容,眼下都不敢多插半句话,只能小声说上一句。
“怀风,你真的是太冷漠了,真叫为娘伤心。”
荆三娘佯装着捂了捂自己的胸口。
“你会伤心?”
谢婴当是没看见似的冷哼一声,眉头一挑,“你会伤心当年便不会不告而别了。”
“告了,哪里是不告,可不要信口雌黄。我不是写了书信嘛,你瞧瞧,还给你猎了白狐制成斗篷,我瞧那沈小娘子可喜欢为娘赠你的斗篷了。”
“噢......你什么时候回漠北。”
“谢怀风!”
“荆三娘!”
二人同时互呵一声,惊得一旁圈着的小猪仔都停止了哼唧唧。兔子飞速地蹿进了窝,鸡飞上了房檐。
当年谢婴高中不过三月,荆三娘便写了书信溜了。
怀风我儿。
你高中,为娘甚是欣慰。
那么多媒人来说亲,为娘更加欣慰。
只是日日都有媒人来,说得为娘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我儿大了,任何事还需你自己做主。
为娘得去外头瞧瞧,谢家的屋檐太高,险些让我连家乡的风光都记不住了。
不要想娘啊!
娘会回来看你的!
——爱我儿怀风但更爱自由的你的貌美如花的母亲荆三娘留。
这书信谢婴一直贴身留着。
就是。
她说是会回来看他。
不过是夜半时分在院子里扔几张白狐皮,然后又跑了!
除了这白狐皮,就是每两月一封的书信。
“书信来就信了,你人就不用来了。”
谢婴嘴上这么说,但见母亲眼下活得肆意张扬,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替人浣衣腰疼得连站立都难受的模样。
他实则心中,是高兴的。
“哪能不来嘛,这不来找你过年来了......为娘想着我儿一朝被贬,以你的一根筋性格,势必每日神色戚戚,索性来开导开导你。没想到啊,怀风我儿,你在这青云县,过得很好嘛!”
连性子似乎都变了。
“我方才说了,原先是过得很好。你一来,我便不好了。”
谢婴眼下满脑子都是一会儿去找沈雁回,他该说些什么。
上一回他见沈雁回哭,还是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与他做戏。
那回是假哭,这一回......
他真该死。
“那不会,我既然来了,定是要给你出谋划策的,包在为娘身上了。”
荆三娘一拍胸膛,信誓旦旦。
“不用了。”
谢婴转身,朝不远处的明成招了招手,“带母亲去休息,给她买两件成衣袄子穿,还真当这儿是漠北了。要是冻出个什么病症,我区区八品县令,可没钱给你看病。”
“我儿!你去哪里啊!”
荆三娘知晓谢婴关心她,一边乐呵一边在谢婴身后挥手。
“我去负荆请罪。”
谢婴黑着脸,似是责怪,“荆三娘,雁雁这事我要是说不好了,我立刻回汴梁,去成佛寺,做和尚,你日后就来成佛寺看你儿子罢。”
“哎唷我的天!”
荆三娘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儿,这沈小娘子真这般好?真叫你铁树开花了。”
“对。”
“哪般好?”
“哪般都好,样样都好。”
谢婴甩了甩衣袖,将那件白狐皮斗篷全然包裹住。
“只她一个,从此不变了?”
“只她一个,不会变。”
“那你空手去作甚?哪有这般哄姑娘家的,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且这白狐皮斗篷,可是我赠的,不是你赠的,你还要再赠一次不成......喏,我儿,接着!”
荆三娘轻轻一抛,便有一样什从她手中掷出。
“什么?”
谢婴伸手稳稳一接,竟是一块质地极佳的白玉。
这玉他当然知晓,是母亲宁愿一直洗衣服,都不愿意当掉的玉。
“你那死鬼老爹送我的,说是你谢家的什么家传宝玉......我眼下戴着,日后骑马,恐碎了。万一等我百年后到地底下,你那死鬼老爹编排我怎么办,我向来最不喜欢他唠叨了。”
说起谢婴的爹,荆三娘似是并不喜欢。
“是吗?也不知晓是谁喝醉了,会抱着父亲曾经写的字大哭。”
“不孝怀风,还给我!”
“不给,我的了。”
谢婴紧紧握住了那块玉。
县衙离桃枝巷脚程远,谢婴连伞都未撑,一路奔跑着去。即便如此,等到了沈家的院门口,他还是让落雪白了头。
原先他不知如何与沈雁回说自己的心意,怕她为难,也怕她不喜欢她。
她今日种种表现,他才知,原来她也是这般在意他的。
落雪沿着谢婴额角的汗淌过脸颊,将他衣襟处打湿一片,他却全然不在意。
“凤姐儿,雁雁呢?”
院门未关,院里只有沈锦书坐在板凳上与软绵绵玩,手上是拿着一个磨呵乐。
院中兔子与鸡乱蹦乱跑,与县衙几乎如出一辙。
陈莲与沈丽娘去了县里的寺庙烧香,要晚些才归。
原本热闹的沈家院子,即便有鸡兔,也着实有些冷清了。
“好官谢大人......”
见了谢婴,沈锦书并不像往常那般热情,然而小嘴向下,连笑都未笑。
“你是不是欺负雁雁了?好官谢大人要是已经有娘子了,就不要找雁雁好不好,凤姐儿从来没见过雁雁哭,你再这样,你就不是好官谢大人。”
沈锦书说到这儿,便奔跑到院墙旁,捡起她平日里最喜欢玩,最直的那根棍子。
“你有娘子了,别来找雁雁!”
沈锦书攥着手里的棍子,指着谢婴,抽泣道,“凤姐儿不会让任何人欺负雁雁的,谢大人,你回去罢!”
一旁的软绵绵似是也察觉到了沈锦书的不满,竟炸开了毛,冲着谢婴龇牙。
“谢大人,并没有娘子。”
谢婴将沈锦书抱进怀里,低声安抚,“凤姐儿乖,告诉我,雁雁在哪里,好不好?”
“谢大人当真没有娘子吗?”
沈锦书用小手抹了抹眼泪,委屈道,“谢大人是好官,是不能骗凤姐儿的,也不能骗雁雁。”
沈雁回对沈锦书极好,日日哄着捧着,沈锦书自然是知晓。
阿娘说,爱是相互的。
若是有人欺负雁雁,无论是谁,凤姐儿都要站出来维护雁雁的。
“不骗。”
谢婴伸出手,勾了勾沈锦书的小指,“谢大人答应凤姐儿,永远都不会骗凤姐儿,也不会骗雁雁。”
“雁雁在房里,她一回来便一直擦眼泪,不叫凤姐儿瞧,还一股脑儿将阿爹买的屠苏酒喝了整整一坛子,她定是难过死了......”
虽是听谢婴这般说,沈锦书依旧攥着她的棍子,“若是谢大人再欺负雁雁,凤姐儿就打你!”
“不欺负。”
谢婴揉了揉沈锦书的脑袋,“若是以后谢大人有做的不好的,谢大人让凤姐儿打。”
谢婴与沈锦书,做了这个两人的约定。
沈雁回的卧房本就是陈莲隔出来的,小小的卧房中只有一张小小的床,以及她缩在床边的小小的身影。
小轩窗开着,雪混着风洋洋洒洒落进来混着冷意,她却全然不觉。
“雁雁。”
谢婴走过去轻声唤她,低头却发现沈雁回睡着了,眼角还沾着淡淡泪痕。
周遭围绕着酒气。
是他让她不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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