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三面对周稚宁肉眼可见的紧张,他在手上擦了好多遍汗,才敢伸出手来接周稚宁的册子。只是打开册子后,念里头的第一条:“县衙后院儿有个狗洞。”不由面色一囧,小心翼翼地问:“大人,这也算吗?”
周稚宁认真点头:“算,只要是辽东县百姓们所说,都算。怎么,是狗洞不好补么?”
“不不不,小人不是这个意思。”牛三赶紧摆手,然后转头招呼自己的兄弟,“大家伙儿,咱们去县衙后院补狗洞!”
一群匠人应声,然后提桶的提桶,拿锹的拿锹,还有的抱着一怀的板砖。
百姓们哪里见过周稚宁这样的县令?连个狗洞都这么煞有其事的放在心上,又好笑又新奇,都不用周稚宁多招呼,全都呼啦啦地主动跟着泥瓦匠人去了后院。
几百个人围在一堵墙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泥瓦匠人们和泥、填砖。而泥瓦匠人们也有些手抖,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补洞,他们不知道做过多少回了,现下却不知怎得一下子就手生了,两块水泥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弄了好多次,才敢小心翼翼地往墙上抹。
一个狗洞,牛三和几个匠人弄了大半个时辰才彻底完工。
“大人,您瞧这怎么样?”牛三紧张地问。
周稚宁笑着看向围观的群众:“大家说这狗洞补得怎么样?”
“好!”
“洞都填满了。”
“牛三的手艺我们都信。”
……
周稚宁这才回过头来笑道:“乡亲们都夸你补得好,那你就是做的好。牛工,咱们下一条?”
“好。”牛三站起来打开册子,“下一条是县衙的瓦破了,咱们现下去补瓦。”
周稚宁笑道:“好!乡亲们,咱们接着去。”
魏熊和茗烟这下才明白周稚宁要包下百姓一天伙食的原因,册子上关于县衙不好的话千奇百怪,而且数量极多。狗洞、瓦片、石狮子,前门、后院、青石砖,虽说都是小事情,但几百件堆在一起,就会显得极为冗杂繁琐。
所以半日下来,牛三和他的兄弟们挑着担子来来去去,累的气喘吁吁。有的百姓也受不了了,临近下午的时候,就坐在县衙门口休息乘凉。
只有周稚宁虽然脸色微微发白,可依旧强撑着没走,始终跟在牛三旁边,对照着这册子上的记录一条条念给群众们听。
等念到第六百七十八条“县衙门前的牌匾又脏又破”的时候,周稚宁忽然踉跄了一下,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下去。好在茗烟和魏熊都紧紧跟在她身边照看,一发现不对劲,立马就伸手接住了人。
群众也不由哗然。
“大人,大人你没事儿吧?”
“主子?您可不要吓奴才啊!”
茗烟让周稚宁靠在石狮子旁,着急地给她用袖子扇风:“魏熊你瞧瞧,主子她是不是中了暑气了?前两天辽东县日头那么毒,主子都硬要跟着咱们一同在太阳底下晒。我早说不让主子跟着了,她偏要,这下子可熬坏身子了。”
“你别絮叨了,先去请大夫来瞧。”魏熊眼里也透着紧张,却兀自镇定,“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
但是茗烟还没去,就有伤员一瘸一拐地把大夫带来了。
周稚宁躺在石狮子旁边,只觉得太阳穴仿佛充血般的嘭嘭嘭乱跳,眼前一片漆黑,看不清一个人影,只有耳朵还是好的,听见百姓们担心的声音一句接一句传过来:
“周大人你撑住啊。”
“求求老天爷保佑周大人平平安安。”
“我去给周大人弄碗水,一定是天太热了!”
“大人,大人……”
周稚宁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我没事儿,睡一觉就好了。”
老大夫放下给周稚宁把脉的手,道:“大人确实是劳累过度,再加上近来饮食不佳,又中了暑气,过于消瘦,才导致晕厥,伤了元气。待小人给大人开个培本固气的方子,大人再好好休息几日,调养调养,也就没有大碍了。”
茗烟松了一口气,赶紧和魏熊一起把人扶起来。
百姓们见状,立即让开了一条通道,目送着周稚宁被人扶着慢慢走向县衙。
体力不支的县令比平日忙忙碌碌的时候显得更文静了,低垂着的双眸因为失了焦距有些暗淡无光,却更叫人心生怜悯。汗水打湿她两颊的鬓发,紧紧粘在白皙透亮的皮肤上,狼狈又脆弱。镶嵌青玉的腰带勒出她纤细清瘦的腰身,这样的人,天生就该待在书斋里舞文弄墨,这样才衬得起她,也才对得住她。
就这么看着,也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咱们县令,是不是还没及冠啊?她看着比我家狗娃还要年轻。”
“是啊,你们瞧,县令还是披发呢。”
“好年轻的少年郎。”
“她这么年轻,却救了我们这么多人。”
……
最后周稚宁被扶进县衙,背影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
牛三远远目送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册子还在自己手上,不由懊恼:“糟了,大人的册子我还没还给她呢。”
说着就要追去县衙。
但有人拦他,说:“牛工,大人都这么累了,你干嘛还要麻烦她?既然册子在你手里头,你不如就带着大家伙继续干呢。”
“是啊。”先前那个伤员站出来道:“县衙这么破,肯定好久都没有打扫过了,咱们受了大人的恩惠,也反过来帮帮大人啊。”
牛三犹豫了下,才点头道:“好,那我们接着干。”他打开册子,念:“第六百七十八条,县衙门前的牌匾又脏又破……”
*
这一觉,周稚宁仿佛睡了很久很久。
日夜更替,白日轮转,等到她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外面正是一个艳阳天。
她动了动酥麻了的手指,才觉得这一觉是她睡过最舒心的一次,连骨头都要酥掉了,她一伸腰,身上就劈里啪啦作响。
转头看,茗烟就在她床边打着地铺,因为太过疲累睡着了。在他旁边是一截已经燃断了的蜡烛,丝丝缕缕的青烟顺着往上冒。
她便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裳。
好在她虽然晕的突然,但茗烟也始终记得她的吩咐,不主动替她更衣,所以她身上的衣服未曾被换过,心中便松了一口气。随后,为了不打搅茗烟休息,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套上鞋子之后慢慢地往外走。
外头阳光明媚,但周稚宁所在的院落很是安静,就是偶尔有人路过,也是刻意放缓了脚步,似乎生怕闹出声响来打搅了她休息。
到三堂的时候,周稚宁偶尔会看见一些村民聚在一块擦主簿衙的栏杆。二堂两侧人更多,端着水盆、提着水桶、拿着抹布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
周稚宁有些惊奇,继续往前走,来到县衙大堂。
这时,在大堂打地铺休息的伤员们已经不多了,留下来的只是一些还没彻底恢复精神气的人,其余有明显好转的,已经不在县衙大堂留了。但周稚宁注意到,虽然人少了,大堂的地铺却不见少。全都整整齐齐的叠放好,摆在原处未动。而且大堂以前有很多的药渣,此时也不见了,像是有人专程打扫过。
周稚宁疑惑地转头,余光且瞥见大堂外居然有个伤员蹲在一边拔草,另外还有个伤员在扫地,只是扫地的那个腿还没好利索,就搁哪儿一瘸一拐地扫来扫去。还有几个手脚齐全,脸色健康的妇女,明显是这些伤员的家里人,此时正招呼着送菜的苦力往县衙厨房里去。
见到周稚宁站在廊下呆呆地看着他们,妇女忍不住惊喜道:“大人,您醒了?!”
一声激起千层浪,做事的伤员们纷纷朝周稚宁看了过来,纷纷开口问好。
“大人中午好。”
“小人见过周大人。”
“周大人好。”
周稚宁有些受宠若惊,对他们点头:“你们好,你们好。”
这动静吸引来了魏熊,他见周稚宁精神头不错,暗自松了口气,道:“大人,你醒了就太好了。”
“但本官倒是不太懂这些百姓是怎么回事。”
“他们?”魏熊笑了下,“大人晕倒之后昏睡了一天一夜,县衙里一下子没了主心骨。大家伙就想着自己动起来,一些衙役带着那三位大夫继续下乡救治伤员,我和茗烟留在县衙看护大人。但衙役们累了一天,总不能回回都吃应馒头解决。刚好这些妇人来县衙看望她们的丈夫,知道县衙暂时没有伙头以后,就自发地留下来做厨娘。这些伤员看见自己的老婆帮忙,自己也动了起来,做些洒扫庭院的活计。”
周稚宁失笑:“我说今日县衙怎么人忽然躲起来,看起来也那么干净,这隐隐的还能闻见饭香。”
魏熊道:“这不算什么,大人,你应该去县衙外头看一看。”
周稚宁长眉一挑,不知魏熊是什么意思,但她还是负手跨过了大堂门槛,走下了阶梯。
昨天她就是在县衙门口,带着百姓们亲手擦了左右两边的石狮子。只是今日,这两只石狮子大不一样,颈上居然各自系了一朵大红花。
估计也是村民们做的吧?
周稚宁笑着伸手碰了一碰,心中感叹,可惜,要是她昨日还撑得住的话,此时县衙的牌匾应该也焕然一新了。
这样想着,她后退了两步,仰起头朝县衙牌匾看去,然后一怔。
在金灿灿阳光的照耀下,县衙门口的牌匾上有四个字格外清晰——
明镜高悬。
四个大字,每一个都仿佛镀金了一般,在阳光下闪烁着灿烂的颜色。
魏熊笑道:“昨天牛三和百姓们给大人您做的,硬是要提这四个字,拦都拦不住。”
“明镜高悬。”周稚宁笑了下,眼里尽是欣慰,“这四个字提的好。”
皇天不负有心人,辽东县的百姓到底还是看见了她的诚意。
“对了,大人,有件事我要向您禀报。”魏熊皱起眉头,“从昨个儿起,我就未曾见到过刘师爷和张班头。他们二人从一开始就对大人诸多欺瞒,骤然消失,说不定背后有鬼。”
周稚宁闻言抿了抿唇,道:“本官知道他们在何处。”
县衙刑狱之内。
张班头和刘保儿相顾无言。
刘保儿抬头望着刑狱内那扇高高的小窗,道:“班头,是我对不住你。”
“做都做了,有什么好对不住的。”张班头坐在地上,嗤笑了一声,“但是大人看到真卷宗后,怎么把你也一块儿拿下来了?照理说你揭发了我,大人应当为你网开一面才对。”
刘保儿笑了一下:“班头,我老头子不是这么贪生怕死,不讲道义的人。说好会同你一起承担,自然不会临阵脱逃。所以我对大人说,伪造卷宗是咱俩一起做的。要死,咱俩也一块儿死。”
张班头一愣,继而咬牙切齿:“你们这些读书人都是木头脑袋!把我一个人交出去就够了,你进来淌什么浑水?!”
刘保儿没说话。
这时,黑暗深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周稚宁与魏熊缓缓走出,停留在二人面前。
二人在狱中下跪行礼:“大人。”
周稚宁从袖子里拿出一卷书册,道:“若不是刘师爷提前将卷宗给了本官,兴许本官真要试试去爬一下狗洞。”
张班头眸光一闪,忍不住抿紧了嘴唇。
原来早就被发现了。
“拿到卷宗之后,本官简单浏览了一遍。”周稚宁将书册缓缓展开,“刘保儿、张年余,你们二人利用职务之便,肆意篡改卷宗,改换犯人判决。例如将流刑该为监禁,将监禁改为赦免。林林总总,案件共有百余起,涉案村民也有上百人。这些事情,你们二人可否承认?”
刘保儿和张班头皆道:“小人承认。”
“但是大人,主犯是我,和刘师爷无关。”张班头咬牙道:“刘师爷在县衙二十几年,从未想过欺瞒朝廷。是我到辽东县任职以后,才鼓动刘师爷与我一同犯事。”
“你目的为何?”周稚宁问。
张班头低头,沉声道:“为了叫辽东县少些冤案。”
十多年前,辽东县的县令姓李,看似清正廉洁,不收受贿赂,一心办案,却是心中只有政绩,根本不管案件本身的是非黑白。一旦有嫌犯落在他手中,哪怕未有确凿证据,也要先打了再说。酷刑之下必多冤案,不少人因为承认不住刑法被迫伏法。于是这位李大人便向外昭告案件告破,再将之写入政绩之中,以待来年高升。
好不容易等这位李大人走了,又来了位王大人,却又是一等一的贪官。一上任,就明着跟刘保儿、张班头要银子。若是不给,就随意抓人立威,打个半死不活后,再安个差不多的罪名投入牢里去,等他们的家里人捧银子来赎。为了保护辽东县百姓不受王大人的苦,刘保儿和张班头只能和乡亲们商量,每年给王大人上贡一定数目的银两,换一个平安。
但王大人狮子大开口,整个辽东县的财政被他迅速吸干,这就导致县民们穷困潦倒到连饭都要吃不上,衙役们俸禄被克扣大多离开,刀枪剑戟锈化也没银子买新的。
没了武力保护的辽东县就像一块肥肉,引来了异族的觊觎。所以这两年异族侵犯辽东县的频率急速上升,可县令不管事,衙役缺失,为了抗击异族,只能由张班头打头,带领村民顶上。每个村轮流来,簸箕村、红石村……大家没有经过训练,只能强拼。刀枪剑戟生锈不能用,就勉强用自己的农具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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