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这里,赵淮徽停顿了一下,问:“你回京之后,你那堂兄可曾找过你么?”
周稚宁摇摇头:“未曾。堂兄甚忙,我也是今日早晨才到京城,还没来得及找时间见面。”
“君子有所言,有所不言。我本不该在你面前多说你堂兄什么,只是你应该还不知道,你堂兄周明承此时已经任了工部里清吏司主事一职,正六品,主管制造、收发各种官用器物,以及度量衡和铸钱等事宜。”赵淮徽说。
按照道理,周明承是和赵淮徽一届的考生,赵淮徽一举夺魁,周明承位居第二,一时间风光无两。所以在考试结束之后,赵淮徽上任大理寺少卿一职,从四品上,成为开朝以来最年轻的少卿。而周明承身为探花,却只被赐了个正七品的小官,留在翰林苑侍弄文书,似乎大材小用了些。
如今周明承进了工部,虽然几个年头过去只是从七品到六品升了一级,可掌握的权力却重多了。特别是这铸钱的工程,是朝廷公认的油水多。无论放谁进去,都能被喂成一只大老鼠。
自然了,越是利益重的部门就越不好进。周明承必然是有人举荐,才能得到这么个官职。
“你堂兄正是得四皇子举荐,再由陛下亲自拨入工部的。”赵淮徽道。
四皇子和陛下毕竟是亲父子,哪怕是为了户籍的事情陛下要惩处四皇子,但也不会太拂了情分。所以四皇子最后举荐了周明承进工部,陛下虽然看出他在打什么主意,但还是念在父子亲情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过了。
只是、只是四皇子居然举荐的是周明承——
周稚宁双眼有些发直。
早在初次踏入科举一途的时候,周稚宁就知道自己和周明承两个是不能做世俗意义上,彼此提携相互扶持的堂兄弟的。他们两个之间隔着周允能对她长姐的算计,也隔着四皇子和太子两个阵营的沟壑。只是他俩虽然明白,都颇有默契的不将之提到明面上来说。
所以在未为官之前,二人还能坐下来彼此称呼一下“堂兄”、“堂弟”。
但如今四皇子举荐周明承,很明显是要委以重用。而她又势必不会与四皇子为伍,甚至要彼此为敌。
也不知道往后二人见面,彼此情谊还在不在。
周稚宁默默叹了一口气。
赵淮徽看向周稚宁,极黑的眸子清晰的倒映出周稚宁的面孔:“我便是知道你为难,所以本来想迟些再将事情告诉你。只是没想到你那么巧,在吏部就遇上了四皇子。”
周稚宁抿了抿唇,开口道:“迟些或者早些都没什么要紧的,早晚不都要知道的?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既有感慨,那便是心有触动。”赵淮徽眼眸微动,眉眼俊美非常,“想必你和你堂兄的关系应该极好。”
周稚宁扯着唇角笑一笑,倒是没有开口说话。
赵淮徽见此,便抿一抿唇,将一句“比之你我关系如何?”的话给咽了下去,另起了个话锋说道:“既然四皇子那边已经起了意,那你就不适合在外头居住了。京城里的驿站虽然有专人看管着,但到底是人多眼杂。你的住处我已经为你打理出来了,是我名下的一座宅子,就在朱雀大街那边,和你的伯父们一起居住。”
提到家人们,周稚宁眉眼舒展,笑道:“我离开京城之前把父亲、母亲还有三姐托付给你。特别是我那三姐,天生最是好动,一点儿都闲不住,必然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先代他们向你说声对不住。”
赵淮徽轻声哼了一下,道:“周简斋,你要与我说对不住的地方可稍微多了一点。往后日子还长,你且慢慢补着吧。”
周稚宁不由低声浅笑。
此时正巧一阵风吹过来,裹挟着的寒气刹那间叫赵淮徽脸色微白。
周稚宁现在与赵淮徽熟识,已然不是当初生疏的关系了。见状,她主动上前替赵淮徽拉一拉披风,仔细地掖紧了,说:“身子还是这么畏寒,出门也不知道叫个人跟着。”
说到这里,周稚宁左右看一看,才发现一直跟在赵淮徽身边的程普不见了。
“程普人呢?”周稚宁略微疑惑,“他可不是个做事马虎的人。”
赵淮徽闻言,略微垂下眼睑,道:“琅琊赵氏那边来人了,程普被他们叫了去问话。”
琅琊赵氏是个什么情况周稚宁也懂,赵淮徽母亲早逝,父亲娶进门的续弦偏偏又是自己的亲姑姑,而他的弟弟赵麟更是不足十个月就降生。这事无论放在谁头上,都憋屈的很。
所以听说十一二岁时候的赵淮徽格外不给家里人面子,在外宴饮时,动辄争强好胜,言语讥讽之间,定要将继母与庶弟贬低的一无是处。以至于双方的关系降至冰点,甚至往后更是爆发了一件大事,让赵父怒火中烧之时,直接将赵淮徽赶出家门,不许他再回琅琊。
现在琅琊那边派人过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周稚宁多嘴,也就多问了一句:“可知来的是谁?”
赵淮徽面色冰冷,眉眼间十分冷寒:“赵麟,来科举应试的,作陪的还有他母亲。”
连声弟弟与母亲都不愿意叫,想必心里正是恨极。
周稚宁闻言,便拍了拍赵淮徽的肩膀以作安慰:“不必为这些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情劳心伤神。她要问就让她问好了,你只管做你自己的。”
赵淮徽点点头。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出了宫门,门口正停着两辆马车。一辆很显然是赵淮徽自己的,上面挂着赵府特制的灯笼,车夫腰间也挂着赵府的牌子。
另一辆马车虽然看起来也颇为不凡,但所用的灯笼、帘布的纹样,都很显然不是京城当下时兴的款式,很显然是从外来的。
周稚宁眉头一挑,看向身边的赵淮徽时,他却已然已经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这时,另一辆马车前站着的一名小厮弯着腰,恭恭敬敬地朝赵淮徽跑过来,道:“大公子,主母要见您,还请您车上一叙。”
闻言,周稚宁这才知道原来这马车上坐着的竟然就是赵淮徽的继母,那位接替姐姐嫁进赵家的小柳氏。
赵淮徽语气冷冰冰的:“有什么事情便现在说了吧,本官正忙,没有闲工夫与她多叙。”
周稚宁正在犹豫她要不要先走一步,毕竟这样的家私她一个外人不好多听。
正在犹豫之间,马车里面传来了一位妇人柔和的声音:“徽哥儿何必与我这样见外?就是你不拿我当母亲看待,我也是你的亲姑姑。此时来见你,不过是心慈了些,临行前应了你故友之托来给你带句话,你若是不听,那我便叫人回绝了他罢。”
听到“故友”二字,赵淮徽眼神中飞速地闪过一丝冷芒:“谁?”
“徽哥儿真是贵人事忙,连国珠兄弟也不记得了么?”马车里的妇人说,“当年那件事你叫国珠兄弟受了多大的委屈?现在他只想托我转告你一句话,你也不想听了么?”
赵淮徽神情一滞,冷硬的眼底挣扎着浮现出愧疚与后悔。
片刻后,赵淮徽缓缓道:“好,我上车。”随后,又转向周稚宁,软下语气,温和道,“你上我的马车,车夫会把你带回家的。”
周稚宁拉住他的袖子,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心:“不要紧吧?”
赵淮徽摇了摇头。
他本想就这么直接离开,但是看着周稚宁看向他的眼神,他沉默了片刻,又道:“好友之间不该有秘密,但有些事情我一直瞒着你。若你想知道,回来之后,我告诉你。”
言罢,他便跟着那小厮一块儿上了妇人的马车。
马车夫高高地扬起鞭子,很快马车就消失在了周稚宁的面前。
周稚宁看着马车摇摇晃晃走远的样子,不由皱起了眉头,转头看向身边的魏熊。
魏熊道:“大人,小人知道你想问什么。”
“既然知道,那就还请你告诉我。”周稚宁与赵淮徽相交这么久,并不希望看见赵淮徽在她面前被莫名其妙地带走,她视赵淮徽为重要之人,“赵兄他这是怎么了?”
魏熊想了想,说:“小人当年跟在柳将军身边,对赵大人的事情知道的不多。只知道当年柳将军剿灭我们山寨之后,有一次接到了琅琊那边了一封信。看过信件后,柳将军发了很大的脾气。立即向朝廷递交了回琅琊的折子,甚至都来不及等陛下批准就连夜动身出发了。现在想来,柳将军回琅琊大概就是为了赵大人。”
“那你可知道当年赵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周稚宁问。
魏熊的表情越发尴尬了,他抿了抿唇,道:“小人知道的确实不多,只听到了零星几句,关于赵大人被赶出赵家的原因是、是因为他让府中的一位丫鬟怀了他的孩子,尔后这名丫鬟又被赵夫人以行为不检为由,被逼到大着肚子跳井自戕了。”
第80章 一家子团圆 终于见到了父母
周稚宁一愣,但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我不信。”
“小人一开始本来以为柳将军有一个不争气的侄子。”魏熊道,“但是后面接触到赵大人本人之后,小人也不信赵大人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茗烟闻言,在一旁插嘴道:“要论外头称兄道弟、山匪贼寇的事情魏熊你拿手。可是要论家宅阴私、后院手段的事情我拿手。赵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咱们清清楚楚,就说在辽东县,人家给咱家主子砸了多少银子?愣是没说一个‘还’字,由此可见这件腌臜事儿根本就不是赵大人做的。”
魏熊皱眉:“我也相信不是赵大人做的,可我想不出还能是谁。”
“是赵夫人。”周稚宁冷淡地说。
若论利益关系,赵淮徽出事了,获利的便是赵夫人的儿子赵麟。
但是魏熊摇摇头:“赵夫人这样做图什么?哪怕是赵大人不接受亲姑姑嫁给自己父亲的事情,但只要赵夫人好好对赵大人。以赵大人的心性、人品和才干,一定能保整个赵府扶摇直上。赵夫人这样做,根本是不值得。”
茗烟啧了一声,拍了魏熊的胳膊一下,却被他胳膊上硕大的肌肉震疼了手,嘶一声说:“魏大哥,你要是说这话,我这个做弟弟的就不由得要说你一声了。你平时跟着大人,也该长点儿心眼了。你想想啊,都说那个赵麟未足十月就降生了,这里头必然大有文章啊。指不定在姐姐尚未逝世之前,赵夫人这个当妹妹的就和姐夫搭上了梯子。是月份大了瞒不住,这才火急火燎的进门。我再多嘴说一句,也得亏是当年的赵夫人逝世了,否则……”
否则未出阁的女儿怀了姐夫的孩子,这放在古代定然是要浸猪笼的罪过。
“而且魏熊你也不想想,为什么当年的赵夫人过世的这样巧?正好给自己的妹妹腾了地方?若是非要往阴暗里想,那就是如今的赵夫人杀——”
“茗烟,住口!”
赶在茗烟尚未把话说尽的时候,周稚宁急忙喝停了他。
“你总说别人要长心眼,我看你也该在嘴巴上装个门闩。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在后宅里过了这些年还不知道吗?”周稚宁皱起眉头,“没凭没据的,这话若是叫旁人听去了,只会说咱们诽谤。”
茗烟得瑟的机灵劲儿一下子没了,拉耸着脑袋说:“主子,茗烟知错了,下次一定管好自己的嘴巴,再不乱说了。”
只是话虽然这样说,周稚宁也知道茗烟说的不错。世界上不会存在这么巧合的事情,如何存在,那就大概率是人为。
周稚宁不由叹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小柳氏的马车上。
马车摇摇晃晃,小柳氏端坐在上位,端庄漂亮,即使眉眼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可也同样增添了一分成熟的风情。那双和赵淮徽有四分相像的眼睛轻轻一转,眼底里便晕开了笑意:“徽哥儿还像小时候一样,看着总让我回想起咱们以前,姐姐还在的时候。”
赵淮徽眼底里透露出嫌恶与不耐烦,道:“国珠到底托你给我带了什么话?赶紧说。”
小柳氏轻轻一笑,倒是不着急开口,反而道:“当年国珠家境贫寒,凭着与赵府管家的甥舅关系,才能来赵府私设的学堂里寄读。那段时间,我记得没人瞧得起这孩子,只有你愿意与他为友。只是多年之后,也是他站在堂上,当着你父亲的面指控你奸污了我的贴身丫鬟银川。我记得你当时骂他是不仁不义之辈,已然与之割袍断义,我还以为你会恨他一辈子。只是没想到到如今,你反而念起旧情来。”
赵淮徽深吸一口气,冷着脸说:“当年的事情我不是不知道真相,我自然恨过国珠,但如今我也该知道,我最该恨的人是你。国珠年幼丧父失去,只有一个舅舅尚且念着他,你若拿他的舅舅作为人质要挟,他必然对你言听计从。这样违心的背叛,我本就不该一直记恨。只恨当年年轻气盛,锋芒毕露之时,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该有傲心傲骨,不该忍气吞声,谁知道人也有那力不从心的时候。”
“徽哥儿倒是成长了许多,这些话倒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小柳氏微微一笑,“以你这样的人品心性,也难怪国珠这孩子多年以后还一直耿耿于怀,以至于——”她拖长了声音,柔和的语调像是淬了毒的针,一下子扎在了赵淮徽的心里,“以至于羞愧过度之下,拿菜刀切下了自己的食指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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