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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周稚宁送二老回房休息的时候,已经是金乌西沉的时刻了。
夜凉如水,天寒地冻。
周稚宁一个人从庭院里头绕出去,看见茗烟和魏熊还守在门口那辆马车旁边没进门。
她颇不好意思地迎上去:“是我对不住你们了,家里还有锅子,你们随我进去吃了暖暖身子吧。”
魏熊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家人相见,激动忘事是正常的。再说了,我俩也不怕冷,在马车上待着说说话正好。”
茗烟也是笑嘻嘻的:“今儿没来得及跟周老爷请安,等明日奴才一定第一个给周老爷奉茶,祝他老人家身体安泰,永享安乐。”
魏熊就特不喜欢茗烟这样子,但毕竟相处这么久了,他也确实将茗烟看做是兄弟,便嫌弃地撇撇嘴:“怎么好好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带着一股子奸味儿。”
“主子,您瞧魏熊,他又变着法儿的说我呢。”茗烟奔上去要请周稚宁的做主。
周稚宁无奈而笑:“两位哥哥,且饶了我吧。先进去吃锅子吧,在外头受冻这么久还有这心情打趣儿呢。”
两人本来也是开玩笑,也就一个捶一个,一个推一个的,打打闹闹地往院子里走。
只是茗烟临走时凑在周稚宁耳边说了句:“主子,奴才方才在外守着的时候,见赵大人气冲冲的就回来了,奴才也不敢多问。可没一会儿,又有个十来岁的少年郎被人送来了。奴才瞧那人穿着不凡,眉眼和赵大人还有几分相像,估计是赵大人的那位弟弟。”
周稚宁不由皱起眉头。
赵麟?
那边魏熊在催茗烟:“茗烟!茗烟!还不快些!又在和大人胡扯!”
茗烟应了一声:“知道了,就来!”然后又对周稚宁说:“魏熊这家伙,就是观察不仔细。他没瞧见呢,还说我瞎扯。”
抱怨了一句,茗烟转身也跑进了庭院内。
为了方便照顾周允德等人,赵淮徽特意在自己赵府的旁边开辟了一座庭院,所以两户门挨的特别近。再加上茗烟这人天生机敏细腻,一双眼睛敏锐的惊人,少有他看错的。
也就是说,琅琊那边确实把赵麟送到了赵淮徽身边。
周稚宁记得赵淮徽向来不提自己这个庶弟,可见与他没什么感情,现在被缠上,也不知道有多憋火。
她仔细想了想,还是上前一步去赵府那边扣门。
只是她才扣了一下,门立即就开了。
周稚宁看过去,只见对方一身大氅,眉眼俊美冰冷,唇瓣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极黑的眼瞳里跳跃着以往从来都看不见的火光。
“赵兄,你这是?”周稚宁疑惑。
见到周稚宁,赵淮徽的眼睛便一眨不眨的盯着她:“我正要去寻你。”
“可是有什么——”
“国珠他去世了。”
周稚宁一句话没说完,赵淮徽就声音压抑地说道。
“是赵兄今天提到的那位朋友?”周稚宁道。
赵淮徽扣住门板的手攥紧了,手背青筋毕露,许久才咬着牙慢慢点头:“他去世之前,还求着小柳氏给我带一句话。他说他对不起我,一辈子都对不起我。他还记着……可是……”
月光下,赵淮徽难得流露出破碎又后悔至极的神情:“我当年为何不能早些懂得他的难处?为什么一定要求每个人都有傲风傲骨?我当初为何不听他一句解释?我……何曾是他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他。”
说话间,赵淮徽似乎向伸手攥住周稚宁的手,可他向来身体孱弱,只是往前一探,就险些栽倒下来。
周稚宁连忙上前将人一把抱住,稳住身形,道:“赵兄,你先不要难过,这事儿说不定是个讹传。是谁告诉你的?若是那位赵夫人,你别信。”
“是赵麟。”赵淮徽紧紧咬着牙。
赵麟生来就缺根筋,在这种事情上不会说谎,更不会隐瞒。所以今天赵麟被送来之后,赵淮徽不过是想试着从赵麟嘴里套套话,没想到就得知了国珠去世的消息。
向来也许小柳氏也没想到,她本来是想让赵麟黏着赵淮徽拿推荐信,却没想到赵麟这孩子偷听了她和国珠的谈话,反而透了底掉。
周稚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拍拍赵淮徽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道:“人死不可复生,赵兄,节哀顺变吧。”
可是赵淮徽没有说话,他看向不知名的远方,眼瞳深处跳动着极浓烈的火焰,手紧紧地攥着木门,用力过度到甚至手都渗出了血。
“简斋,你让我如何节哀?”赵淮徽一字一句道。
周稚宁看见赵淮徽这幅样子,才意识到他印象里那个冷淡自持的赵淮徽还有这样一面。以前总有人说赵淮徽年少轻狂,从来不给人面子,极为狂妄,她还不能接受,觉得无法将如今的赵淮徽与人们口口相传的那个他比在一起。
但是如今,她似乎从面前人的身上,隐隐约约看见了他往日里的样子。
“你想干什么?”周稚宁看着赵淮徽。
赵淮徽嗓音极其寒冷:“一切的起因都是小柳氏,我要与她算这笔账。”
“不可以。”周稚宁一把按住赵淮徽的手,“陛下总说百善孝为先,整个明朝也极为提倡孝道。就算赵夫人再有过错,在名义上她也是你的母亲,你不能对她动手。”
当年小柳氏急急忙忙嫁入赵府,又不足月就生下赵麟,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都在背后讥笑小柳氏,可怜赵淮徽。
可是真当赵淮徽捍卫他逝去母亲的颜面,对着小柳氏和赵麟冷眼相向的时候,流言袭扰,却骂的是赵淮徽悖逆狂妄,自负自傲。
可见在古代,“孝”之一字压死人。
“就算你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们也要从长计议。”周稚宁硬生生扣住赵淮徽的手,将人拉进庭院里。
这时,程普接到消息,也感觉赶了过来,用担忧的眼神望着赵淮徽。而在程普身后,还跟着一个身量矮小的少年郎,模样生的俊秀,哪怕眼神过于天真而多了几分痴傻气,可但凭这与赵淮徽有几分相像的眉眼,就足以让人对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周大人。”程普喊了一句,“我家大人他这是……”
周稚宁对他摇摇头:“你别管了,先好好照顾赵兄的弟弟,赵兄这边有我看着。”
程普信任周稚宁,便点了点头。
赵麟反而疑惑道:“哥哥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哭?哥哥以前说过,你最恨的就是国珠哥哥。现在他死了,哥哥难道不高兴嘛?既然是不高兴,当初又为什么要说最恨国珠哥哥?”
“二公子!别说了。”程普怕赵淮徽再受刺激,连忙拉住赵麟往后走,“大公子曾说要让您今天背完《论语》七则,现在才背了四则,先回去继续背书吧。”
一边说着,程普一边推着赵麟走。
可是赵麟还作势想要去拉赵淮徽,程普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重新把人给劝回去了。
赵淮徽站在原地,轻声道:“你瞧见了吗?赵麟虽然天生心智未开,但他看问题却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敏锐。以至于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锋利。”
“赵兄,若你心中实在为你的好友悲痛,那就冷静下来。”周稚宁拍拍赵淮徽的肩膀,“找到证据当年赵夫人陷害你的证据,还国珠兄弟一个清白,这才是你现在最应该做的。”
赵淮徽回过头盯着赵麟被程普带走的方向,轻轻地点头:“我会的。”
第82章 问政京城 贪官多多,该杀
第二日,问政正式开始,除却新疆之类太远的地区,官员实在无法按时感到的,其余已经到了的官员已经准备就绪了。
天还没亮,周稚宁就准备好东西出门了,赵淮徽和她连户,干脆就等着她一块儿去。
“官印和总结都带齐了么?”赵淮徽问。
周稚宁点点头。
“好,上车吧。”赵淮徽为周稚宁掀开了马车帘。
这时候,赵麟不知怎的从赵府内追了出来。他应该追的很急,连外裳都没来得及穿好。披头散发的,脚下险些跑丢了一只鞋子。
赵淮徽冷冰冰的,也不看他一眼,冷声道:“程普,走。”
可是赵麟还是追在后头喊:“哥哥!哥哥!我有东西要给你!”
冬天的清晨可冷的很,赵麟只不过出来了一会儿,就连打了三个喷嚏,但还是捂着手里的物件不肯放手。
被拨来服侍赵麟的丫鬟为难地跟在赵麟身边劝:“二公子!二公子你先把衣服穿上。”
赵麟却不管她,噔噔地跑到马车旁边,扒拉住了马车的车缘。
“程普,还不走?”赵淮徽眉头皱的更深。
程普担心自己就这么驾车走了,会伤到赵麟,犹豫地说:“大公子,二公子拉着车不肯放手。”
周稚宁想了想,劝赵淮徽道:“赵兄,不如就看看他要送你什么吧?若是小物件,收下就是,也免得耽误了进宫的时辰。”
赵淮徽抿着唇没说话。
周稚宁看他也不像是十分抗拒的样子,于是就主动拉开车帘,对着外头的赵麟轻轻一笑:“二公子,敢问你拿的是什么?”
赵麟的眼睛和赵淮徽很像,都是极黑的,只是赵淮徽显出几分深沉,赵麟却多出几分天真。
此时,赵麟紧紧看了周稚宁一会儿,又探着头往马车里看,似乎不是很想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周稚宁,而是想亲手交给赵淮徽。但无奈的是,赵淮徽根本不想理他。任凭他望眼欲穿,那道帘子始终被拉的紧紧的。
赵麟这才有所放弃,然后像拿宝贝一样从怀里掏出一只很是精巧漂亮的南瓜手炉,双手碰着递给周稚宁,认真地说:“哥哥怕冷,把这个手炉给他,他抱着会更暖和。”
“好,我会代二公子转交给你哥哥的。”周稚宁接过赵麟手里的暖炉,笑容和煦,“二公子,外头冷,还是叫跟着你的下人带你回去吧。要不然伤风了,回头还要请大夫来煎药吃,那药可苦了。”
赵麟抿着唇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他身后的丫鬟连忙给周稚宁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然后给赵麟盖上了披风,将人带回了赵府。
只是赵麟自己却还仿佛是依依不舍般,走两步就回一下头,走两步就一回头,似乎是想看赵淮徽会不会探出头来看看他。但是令他失望的是,从始至终赵淮徽都不曾看过他一眼。
周稚宁将手炉收了回到马车里,赵淮徽还是那副冷冰冰的神情。
“何苦来哉?”周稚宁摇摇头,“赵兄,我瞧你弟弟倒不是个心眼儿多的,和那位赵夫人截然不同。”
赵淮徽眉眼动了动,垂下眼眸道:“我知道,我以前那样讥讽过他,可当年我被逐出赵府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为我求了情,流了眼泪。多讽刺。”赵淮徽扯了扯唇角,“偏偏是我仇人的儿子愿意同情我。”
说完,他上前抓住周稚宁手里的手炉,凝滞片刻之后,还是冷着脸将这手炉从车窗中砸了出去。
漂亮精致的手炉砸在路面上,滚了好几圈,最后一头撞进了旁边的雪堆里。
冰凉的白雪落在尚留有余温的手炉壳子上,最后被慢慢融化成水。
“程普。”赵淮徽沉声开口,“走。”
程普点点头,扬起马鞭:“驾!”
周稚宁现在倒是明白为什么小柳氏要把赵麟送到赵淮徽身边了,起先听到茗烟说起,她还疑心小柳氏是不是另有后手,倒是没想到,小柳氏给赵淮徽来了一手阳谋。
就面对赵麟这样的人,心到底会有多硬,才会把他日日的示好都拒之门外,视而不见?更何况,被赵麟日日追着的那个人,无论是在血缘还是在名义上,都睡觉他的兄长。
当然,赵淮徽很显然就要做这么个冷酷无情的人,面对赵麟,他甚至没有流露过一丝不忍的神情。很显然,他是将小柳氏和赵麟算作一处的,毕竟这二人是亲生母子,而小柳氏又与赵淮徽有着深仇大恨。
“今日我派人封了银子送回琅琊那边。”
马车摇摇晃晃,沉默半晌之后,是赵淮徽先开了口。
“听说国珠兄弟无父无母?”周稚宁道。
“是。”赵淮徽轻声说,“他父母死于饥荒,他是逃难来的琅琊,然后被舅舅收留。他聪明,读书也很厉害。只是出身不好,又不懂琅琊方言,在府邸之中常常孤单一人。而我当时空有个大公子的名头,却饱受府内众人议论。于是我也开始对谁都不好,言语讥讽更是常态。现在想起来,我和他其实是同病相怜。都是两个孤独的,被排斥的人。”
“那之后呢?”周稚宁问。
她鲜少听赵淮徽聊起他的过去,以至于她对赵淮徽的家庭情况算不上了解。也不知道当年意气风发的一个人,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幅冷冰冰的模样的。
“我们二人才学相当,因诗结缘,继而成了好友。国珠是个十分克己复礼的人,因为自幼失孤,便将自己的舅舅和舅母当作父母一般敬爱。我俩有时候会在月下小酌,彼此预定将来一同入京殿选,然后再同朝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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