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询神情落寞,低头说道:“这家里除了二哥,就没人对我好了,二哥走了以后,这家里谁都能欺负我。”
谢让心里一叹,问道:“询儿,你怎么不读书了?”
谢询赧然道:“族学都是些蒙童小孩子,我都这么大了,再说家里这样,我也能做些事情了。”
谢氏族学还是当年谢信办起来的,当初还能请得起先生,如今没人支撑,族学也艰难,便只有族中一个读过几年书的童生来教,教导族中子弟开蒙识字。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读几年书能识字也就不错了,若是个读书的苗子,还想进一步再读,就得送去镇上的学馆,只是如今的谢家显然供不起。谢让问道:“询儿今年十四了吧,想不想去州学读书?”
谢询笑了下说:“二哥,娘亲想让我学点儿营生。且不说人家州学要不要我,眼下家里这样,哪供得起我去上学。”
初秋午后的阳光斜照在廊檐下,谢询拘谨坐着,总有些坐立不安,忐忑说道:“二哥,大堂兄真的去报官了,你……你还是避一避吧,他们若死咬着你,你怎么说的清楚。”
周元明在旁边笑道:“那就让他们来,这倒有趣了,也不知会派谁来抓你二哥。”
“你二哥若是跑了,不就坐实了他是个山匪强盗。”谢凤宁笑道。
谢让忍俊不禁,什么叫坐实了,他本来就是好不好。
谢凤宁突发奇想道:“也不知他是去的陵阳县衙还是陵州府衙,若是报的府衙就好了,二嫂知道了一准高兴,说不定亲自跑来抓你。”
凤宁憋笑,她那位二嫂似乎很喜欢看二哥出糗。
“询儿,你先回去吧,回去该如何如何,不必担心,二哥心里有数的。”谢让笑着安抚谢询。
谢询见他们三个这样,迟疑地行了个礼,起身跑了。
“表哥,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周元明笑嘻嘻问道,“等着来人抓你?”
谢让叹气,他若就这么走了,谢凤歌和谢诚他们还不知得猖狂成什么样子,他谢让从此在白石镇遗臭万年,谢宏和杨姨娘母子三个的日子也不用过了。
“等吧,还能怎么办。”谢让自嘲一笑。
结果谢询刚走没多会儿,谢谅又来传话,说是老王氏叫他过去。
索性这样了,谢让一中午在藤椅上睡得不太舒服,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说道:“走吧,一直也没抽出工夫来,正好我下午去给四婶问个安。”
于是三人径自又回了谢家老宅。
进了主院,就只有谢宏陪着老王氏闲坐,一问,谢宏便说道:“是你大伯母今晚操办了家宴,说你们兄妹好不容易回来,总归是一家子骨肉,坐下来好好吃顿饭。”
说着谢宏还满脸欣慰道:“让儿,你大伯母应是知道错了,她总归是长辈,大过节的,你就少跟她计较。”
明白了,崔氏这是怕他们跑了,借着老王氏的嘴,将他们弄来老宅稳住。
谢让淡笑,便说要去四叔四婶那里坐坐,带了凤宁一起去,周元明却不放心,怕谢凤歌他们又来使坏,也跟在后头。
范氏见了他们很是高兴,谢宸也在,殷勤地招待三人坐下喝茶,聊了些家常。范氏今日穿了件半旧的衣裙,钗环也简朴了许多。她自从嫁入谢家门,素来都是衣衫鲜亮,看得出眼下是真拮据了。
范家跟着皇帝一跑,范氏这一家也断了接济,已经落魄到典当度日了,只是范氏世家女的傲气撑在那儿,不像小王氏逢人就哭穷诉苦。
上回玉峰寨刚进驻陵州之时,谢让心中有数,便派人给范氏送了几样值钱的礼物,既不会太直白伤人自尊,却也能济一下用处。范氏是满心感激的。
就只有谢宸这个棒槌,到这会儿都还没弄明白,还说些什么两年多没见的话。
提及七岁的谢识如今也上学读书了,范氏特意叫谢识拿了他习的字来给谢让看,谢让笑着夸了几句。
范氏笑着嘱咐谢识道:“识哥儿,三堂兄夸你呢,你以后可记得要敬重三堂兄,听三堂兄的话,爹娘就生了你一个,三堂兄就如同你的亲兄长,是你最亲的人了。”
谢让从范氏这话里听出了某种担忧,便含笑安慰道:“四婶尽管放心,我看识哥儿是个聪明伶俐的,有四叔四婶教导,将来一定能有出息。”
范氏眉目间却难掩忧色,无非是在忧心娘家。范氏这样的世家女,偏又嫁了谢宸这么个无能的丈夫,若是娘家再倒了,她自己只怕也落得一个凄凉。
这便不得不说范氏的聪明通透了,从一开始她就有心跟谢让和叶云岫交好,无非是想给自己多留条路。
如今范氏才知道自己眼光有多好,范家若真倒了,旁的不说,有谢让在,起码还能善待谢识。
于是范氏笑道:“我和你四叔就他这么一个孩子,性子又怯懦一些,我也不求他多有出息,只要他平安长大我就知足了。”
正说着话,范氏的丫鬟急慌慌跑进来道:“不好了,外头来了很多官兵,把整个宅子都围了。”
范氏和谢宸闻言都是一惊,范氏忙抬头看向谢让,见他神色淡然,便也放下心来。
“那侄儿先告辞了,我过去看看。”谢让起身道。
“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去。”谢宸道。
几人纷纷起身出去,谢宸边走边慌张说道:“家里怎会忽然来了官兵,莫不是大哥的事情还没完?”
他们径自去往主院,整个谢家已经慌作一团了。一朝被蛇咬,毕竟谢家是经历过抄家流放的。
然而一进主院,迎面就瞧见谢凤歌叉着腰站在正厅廊下,一脸高傲地笑道:“谢让,你可来了,得亏你没跑。”
谢让理了一下衣袖,先向老王氏和谢宏行了个礼,笑道:“我为何要跑?”
“哼,你也跑不了,谢让,你既然还敢回来,你自己找死!”
“大堂姐看来是知道官兵为何而来。”
“那当然。”谢凤歌哼了一声,恶狠狠道,“谢让,你们夫妻杀人越货,勾结山匪,你们两口子都是山匪强盗,官府这就抓你来了!”
“还有你那个媳妇,她去哪儿了,早晚也跑不了!”崔氏嚷道。
“让儿,你们……”谢宏一脸惊惶,拉着他一个劲儿说,“这可怎么办,这么怎么办……对对,你们快逃,从后头角门出去,往北边山上逃!”
“逃,逃得了吗!”谢凤歌得意地大笑。
“大堂姐,看来这官兵,是你找来的。”谢让淡声道。
“对,我叫谢诚报的官。”谢凤歌得意笑道,“谢让,你的报应来了!”
谢宏震惊不已,连老王氏也抖着手说道:“凤歌你……你怎能报官呢,他谢让若坐实了是个山匪,咱们谢家也要受牵连的!”
谢凤歌样子都有些癫狂了,挥舞着手臂,恶狠狠盯着他们骂道:“我不管,连累我什么,跟我有什么干系!她谢凤宁能报官抓我,我凭什么不能报官抓他们?他们兄妹两个都该死,我要他们不得好死!”
“父亲,您自己都看到了。”谢让平淡说道,“有些事情,从来都不是我们的错。”
谢宏急切道:“先别说了,你快逃吧,带着凤宁和元明,你们赶紧想法子逃。”
“我不走。我为何要逃?”谢让理了下衣袖,自顾自进了厅堂,随意在椅子坐下。他漠然笑道,“我就在这等着,我谢让,自问平生没做过亏心事,今日我倒要看看,谁能颠倒黑白。”
谢宏顿足跟进来说道:“哎呀你……你……官府做事,哪有道理跟你讲!”
“父亲,您别担心,二哥自有主张,您就别管了。”凤宁把谢宏扶到一旁坐下。
谢宏哪里坐得住,原本就是懦弱的性情,几年的发配苦役生活,越发噤若寒蝉。
老王氏则拍着胸脯喘不上气来,谢寄和小王氏一左一右扶着她,老王氏急切地叫谢寄:“快,快,老三,你去跟他们说说清楚,谢让的事情与我们无关,他都几年不在家了,我们不知情,不要牵连无辜。”
谢让心中悲凉,面沉如水坐着不言语。
周元明则睇着谢凤歌问道:“你们报的是陵阳县衙?听这动静来的是骑兵,可够快的。”
陵州卫的骑兵还在固川县剿匪呢。
“对,我们报的是陵阳县衙。”谢凤歌得意地抬起下巴,傲然说道,“谢凤宁,这次你也别想跑,我知道你认得那个陵州卫千户,你跟他肯定有奸情,可惜他这回帮不了你了,我们报的是陵阳县衙。”
一群人吵吵嚷嚷,惊慌失措,外头却一直没有动静,并不见官兵闯入进来。直到谢询跑进来,迟疑说道:“二哥,外头的官兵说,他们是陵阳县令、和一个什么统领求见!”
“叫他们进来。”谢让道。
“县令,县令都亲自来了?”老王氏哆嗦着手,指着谢让骂道,“你这孽障,你到底犯下了多大的罪责!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可不要牵连旁人。”然后又嗷嗷哭道,“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呀,我谢家,怎出了你这等不肖子孙!”
谢宸察觉到事情有些异常,抄家他们又不是没见过,官兵哪还有求见的,谢宸看看范氏,范氏坦然坐在一旁,连个反应都没有。
然而谢凤歌却已经癫狂失智一般,指着谢让和谢凤宁笑道:“哈哈哈,你们都给我去死!都去死!”
说着话,两名男子跟在谢询身后进了主院,一个中年的身着县令官服,一个年轻些的青色武将服饰,那年轻武将挎着腰刀,浑身杀气。谢家人一见这阵仗,胆小的忍不住瑟瑟发抖,老王氏眼睛一翻,差点又昏过去。
两人大步进了厅中走到谢让面前,中年县令整理了一下官服,展臂拢手跪了下去,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叩首道:“属下陵阳县令沈士骏,见过公子!”
杨行则利落地单膝跪地,一手按着腰刀朗声道:“属下守备营统领杨行,见过大当家。”
老王氏的哭声戛然而止,瞪大眼睛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堂上瞬时一静,一片惊疑的死寂。
谢让待人谦和,即便跟属下在一起,平日也极少让他们行这般大礼,这会儿两人这般郑重其事的大礼参拜,尤其那杨行,面色整肃,杀气腾腾,显然是带了气来的。谢让也没想到,这两人这般郑重其事一起来了。
“起来吧,不必多礼。”谢让淡声道。
“谢公子。”“谢大当家。”
两人起身,杨行扫了一眼堂上瞠目震惊的谢家众人,沉声道:“属下等来迟,大当家受惊了。”
“无妨。”谢让面色掩不住的疲惫,喟然一叹道,“家门不幸,让两位看笑话了。”
“公子言重了。”沈士骏躬身道,“今日午后有人来报官,杨统领一听他说的是公子名讳,立刻就将人拿下了,属下等不明所以,担心大当家安危,就立刻赶了过来。”
谢让一直以谢允之的名字示人,但即便沈士骏不了解,杨行却是知道的,看杨行这般态度,恐怕是谢诚说话不中听把他给气着了。
没法子,有个过分凶残的寨主作比较,谢让在山寨众人心中就是个文弱不能自保的书生,须得大家小心护着。
杨行眼角瞥见周元明,阴着脸暗暗瞪了他一眼,你个无用的货,竟让大当家受这等鸟气!周元明还了他一个无辜的眼神。
这番急转直下的变故,在场谢家众人一片震惊茫然,噤若寒蝉,半晌竟没人敢出声。直到谢宏惊疑不定地问道:“让儿,这……这是怎么回事?”
“谢让,你究竟是什么人?”谢凤歌一脸惊疑灰败,指着沈士骏质问道,“他们为何要给你行礼?他们,他们真是官府的人?”
“大堂姐不幸言中了,我是山匪,还是个穷凶极恶的山匪头子。”谢让起身理了下衣袖,冲老王氏和谢宏一揖说道,“让祖母和父亲受惊了,树欲静而风不止,此事因我而起,今日我就越俎代庖,代祖母料理一下家事。”
他负手而立,沉声道:“杨行,那报官的人呢?”
“禀大当家,那厮出言无礼,被属下揍了几下,一起带来了。”杨行冲门外喊了一声,“来人,把那小子给我带进来。”
立刻便有两名士兵挟着被捆成粽子的谢诚进来,鼻青脸肿,嘴也堵上了,押解的士兵手一推脚一踢,谢诚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崔氏尖叫一声,扑了上去。
“谢让,谢让你丧良心了,他是你大堂兄,谢家的嫡长孙,你怎能打他!”崔氏哭嚎道。
杨行沧啷一声抽出刀来,指着崔氏骂道:“你这婆子怎么回事,老子刚说完是我打的,你怎么非赖我们大当家打的?”
崔氏惊恐万状,谢让淡淡叫了一声:“杨行。”
杨行恨恨地归刀入鞘,却依旧骂道:“你们这些人,欺负我们大当家好性子,大当家那是仁义,你们也不去打听打听,莫说你们这些人,上到朝廷下到匈奴,哪个敢对我们大当家这般不敬!”
“我,我是他的长辈!”崔氏色厉内荏嚷道。
杨行嗤声冷笑道:“我呸,什么长辈,老子是山匪,生来就是六亲不认的,我管你长辈不长辈。”
“杨统领稍安勿躁。”沈士骏躬身道:“公子,这原是公子家事,只是此人跑去县衙谎言诬告,还请公子示下,该如何处置?”
“他告我什么?”谢让问。
沈士骏躬身道:“他告公子是青龙寨的山匪,杀人越货,谋财害命。”
“可查实了?”谢让玩味一笑问道。
“无稽之谈,玉峰寨众人都能作证,公子当日是上山赎人,青龙寨恶行累累,匪首当日是被寨主反杀。”
“那该当何罪?”
沈士骏应对如流道:“《大梁律例》所定,诸告事不实,以其罪罪之,诬告者抵罪反坐。此人既然诬告公子杀人害命,则当以杀人罪论处,按律当斩。公子后来留在玉峰寨,却是朝廷召了安的,堂堂朝廷命官,此人诬告上官,当杖责四十。两罪可并罚。”
谢诚嘴被堵着,吓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崔氏眼睛一翻,又昏了过去。
谢让扭头看了看谢凤歌,凛然说道:“谢让虽是个山匪,却自问从不曾劫掠扰民,不曾为非作歹,从未行过不义之事,便是对于谢家,我谢让也仁至义尽,自觉问心无愧。谢诚告我,始作俑者却是大堂姐,大堂姐身为长姐,有情有义,可要替他担下这罪责?”
作者有话要说:
注:文中“诸告事不实,以其罪罪之。”出自《北魏律》;“诬告者抵罪反坐”出自《大元通制.诉讼》。
第78章 就此别过
“大堂姐身为长姐,有情有义,可要替他担下这罪责?”
谢凤歌原本脸色灰败地往角落里缩,闻言顿时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惊惶地连连摇头:“是谢诚去报的官,不关我事,是谢诚诬告你的。”
谢诚嘴被堵着呜呜挣扎,瞪着谢凤歌的眼睛里都能喷火。
押解的兵士取下谢诚口中的破布,谢诚破口大骂道:“谢凤歌,明明是你叫我去报官的,你敢不敢赌咒?明明是你记恨山寨的事情,你恨死了谢让,一直说要报仇,要让他不得好死,是不是!要是你撒谎,你肠穿肚烂不得好死,你敢不敢赌咒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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