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经入冬,又是晚间,诚毅堂作为府中世子长居之处,已是烧起了地龙。一进屋,热气混着明棠身上的香气扑面而来,裴钺竟生生顿了顿脚步,稍停了一停,才穿过无人的宴息室,进了内室。
果如他所料,内室中灯火通明,明棠还未歇下,正坐在妆台前梳发,听见动静,起身,笑意自然而然流淌出来:“可算是等到你回来了,还以为你今日晚间会回来用饭的。”四人火锅最后变成了三人,明棠心下很为裴钺感到可惜。
这样家常又自然的语气瞬间让裴钺找回了出京前的感觉,当下玩笑般赔了个不是。
明棠十分大度,表示原谅。
靠近之后,见她眉梢微蹙,裴钺思索一刻,恍然:“可是我身上沾染了酒味?”
他竟未察觉出来。
见明棠点头,裴钺转身,去了净房,洗漱过后,换了寝衣,确认身上再无酒味后,转过屏风,回了内室。
原本通明的烛火已经熄去了一半,只余靠近床铺一侧的几支灯烛依旧通明。
明棠已经梳好头发,坐在了床内侧,正如裴钺以往所见的每一次一般,靠坐在床头看书,给他留出了外面的位置,白皙指尖时不时捻起纸张,翻到下一页。
裴钺不知不觉看入了神,见明棠疑惑抬头,他别过视线,轻咳一声,坐在床沿,脱下鞋子,掀起锦被一角,随后,陷入沉默。
憋了半天的裴泽终于等到了他等了一个晚上的惊喜时刻,眼神晶亮,在床上稍一借力,整个人扑到裴钺膝上:“叔叔,惊喜不!”
裴钺的面色实在是太过精彩,自裴钺坐下后就开始屏住呼吸悄悄偷看的明棠终于装不下去了,丢下书,努力在心中告诉自己“做好情绪管理”,笑声却还是止不住的流泄出来。
明棠语气戏谑:“阿泽为了这一刻,可是忍了好长时间了,阿钺觉得惊喜吗?”
裴泽还趴在裴钺身上,一双眼中明晃晃写着“求表扬”,裴钺沉默片刻,没忍住在裴泽头上狠狠揉了一把:“惊喜,怎么不惊喜呢?”
他抓住关键线索,进度突飞猛进,眼看着就能办完差回京时,也没这么惊喜过。
怪不得方才在母亲处没看见裴泽,他还以为是现下昼短,裴泽早睡下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裴泽自然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满心以为自己从床而降,让长久不见他的叔叔心中惊喜,就着这个姿势将头顶在裴钺身上狠狠蹭了蹭,笑容灿烂至极,与明棠的笑脸交相辉映。
裴钺:......
气氛如此欢乐,裴钺心中淡淡郁闷尽数散去,对准裴泽身上痒痒肉轻轻挠了几下。裴泽笑声顿时变了调,连忙挣扎着脱离裴钺掌控,跑到明棠身边,自以为找到了庇护,探出头对裴钺道:“叔叔,坏!”
那模样,在裴钺看来,简直是活脱脱的“小人得志”。
再看明棠,一脸的隔岸观火,看戏的模样再明显不过。
冲裴泽一笑,裴钺倾身过去,极其精准地挠起了...明棠身上的痒痒肉。
明棠不意裴钺声东击西,毫无防备之下,轻而易举被裴钺直击弱点,笑得眼中都含了泪,连声求饶:“别,阿钺,我再不这样了。”
话一出口,两人都是一顿,裴钺收回手,目光游移,丝毫不敢往明棠的方向看,朝裴泽伸出手:“不闹你了,过来叔叔这里。”
明棠难得有些赧然,拢了拢方才玩闹间有些散乱的衣襟,将裴泽递给裴钺,别过脸,只觉脸上热意未散。
唯有方才还津津有味看着大人玩闹,片刻间就被塞到被子里躺好的裴泽左右看了看,犹自惦记着日常:“今天还没讲故事呢。”
第62章
孩童稚语, 瞬间打破了帐中原本沉默流动着的氛围,明棠仍在整理心情,听到此言, 看了眼整个人埋在锦被中, 只露出颗圆圆脑袋的裴泽,对上他澄澈的眼神, 心中顿时默念罪过、罪过...方才她竟有些后悔晚上依旧答应让裴泽过来了。
锦帐之中, 裴钺的存在感十分鲜明, 明棠将视线集中在锦被的花纹上, 怕自己看到裴钺后又生出不该出现在小朋友世界里的念头。
“讲故事?”裴钺也需要新的话题来转移注意力, 不由顺着裴泽的话问了一句。
裴泽在被子中点头:“娘讲故事听,睡觉~”
裴泽懂了:是讲点什么哄裴泽睡觉。
如今尚不到平日里睡觉的时间, 余光见一大一小躺在一床锦被中, 显得十分亲密, 明棠心中一动,提议:“今天让你叔叔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裴泽果然对这个提议大感兴趣,立刻抛弃了明棠, 在被子中蠕动着转过身:“叔叔讲故事~”
随即, 发现以他和裴钺的距离之近, 根本看不到裴钺的脸。
仰了仰头,裴泽竭力往明棠的方向靠了靠, 直到整个人快滚出锦被的范围之内时,被裴钺伸手按住:“这么不想跟叔叔一起?”
裴泽连忙否认,然后左右看了看, 发现叔叔和婶娘都出现在了视野中,十分满意,指挥裴钺:“叔叔, 可以开始讲故事了。”
裴钺微微沉思一瞬,因不知明棠素日里给裴泽讲的都是什么样的故事,干脆讲起了自己这次出行的经历。
他此行虽是有差使在身,毕竟路上有千里之遥,途中遇到的人、事、物稍稍说一件,便是裴泽闻所未闻的。
裴泽第一次体会到真正听大人讲故事的快乐,十分兴奋,一见裴钺有停下的迹象,立即软磨硬泡,求他再讲一个。
而裴钺看着明棠和裴泽两张表情几乎同步的面孔,也就总是应下来。
直到说了一个又一个,裴泽还是毫无睡意的模样,觉得自己已经把这个月的话都说完了的裴钺:......
平日里,裴泽也这么兴奋?这种状态,怎么可能是被哄睡着之前的征兆。裴钺有些疑惑,难道是他理解错了,明棠的“讲故事”另有形式,所以才会被她用来哄裴泽睡觉。
“夜已深,阿泽睡觉吧。”裴钺微微皱眉,在裴泽又一次提出再讲一个时,表示拒绝。
裴泽已经被这种与平日里不同的感觉调动了情绪,在锦被中眨眨眼,十分懂得善用优势,撒娇道:“叔叔最好了~”
明知小侄子是有目的的,裴钺还是禁不住嘴角翘了翘,却是很有原则地再次表示拒绝:“该睡觉了。”
不讲了啊...在一旁听睡前故事的明棠十分遗憾。虽说裴钺随口道出,定然比不上那些雕琢过的话本子遣词造句讲究,但裴钺亲身经历,可比那些千篇一律的故事情节精彩多了。
余光看见明棠有些微憾的模样,在裴泽滚到他怀里,探着头恳求的时候,裴钺险些松口,表示同意。
好在裴泽扯在他寝衣上的力道让他及时醒神,坚定拒绝,随即,向明棠表示疑问:“阿泽往日里都这般吗?”
明棠摇头:“许是我讲的故事不够有趣吧,阿泽一听就睡着了。”
此情此景,说出这句话时,“无趣”自然不是重点,后面的“睡着”二字才是句中关键。明棠仿佛能感受到裴钺求助的目光,矜持地点点头,取出她的催眠专用书,翻开。
经过上次被裴泽指出熟悉后,明棠痛定思痛,已经学会了在每日醒来后,根据记忆在念过的地方加个书签,此时随手一翻,就是昨天没念到的地方。
裴钺还在心生期待,裴泽已经提前开始失望,自裴钺身上挪开,端正躺好。
片刻后,伴随着书页翻过的沙沙声响,明棠声音越来越低缓。
毕竟是千里归来,今朝又早早进宫面圣,躺在诚毅堂中熟悉的床上,鼻息间亦是熟悉的淡淡芬芳,裴钺听得入神,那颗在外时时牵挂着家中的心脏缓缓落地,仿佛他是此时才真正回到了家中。
思维似乎与明棠低缓的声音同步,也变得有些凝滞,眼皮沉沉,生出浓重的睡意。
裴泽经过这些时间,已经对旁人入睡前的反应十分熟悉,偷偷看裴钺反应时,发现他也是一副要睡着的模样,大为震惊:大人们听了这个故事难道都是要睡觉的吗?
裴钺没留意裴泽的反应,摇头驱散了几分睡意,探身将帐钩落下,床帐遮挡下,瞬时让这个场景又多了几分适于安睡的滋味。
明棠已是呼吸声渐渐平缓起来,裴钺探身,将那本书合起,放在枕边,正欲为明棠换个舒服些的姿势,她已经自发在梦中调整好了睡姿。
裴钺一笑,为裴泽那侧掖了掖被角,躺回去,睡意渐渐席卷上来,片刻后,却觉似乎有人轻轻拽了拽他的寝衣。
随即,有个气声响起:“叔叔,你睡着了吗?”
裴钺:......原来裴泽还没睡?
此时回想起方才两人说的话,裴钺终于懂了,原来讲故事的是明棠,睡着的也是明棠。
至于裴泽...裴钺闭上眼,假装自己睡着了。
等不到回应,裴泽左右看看,半晌,叹了口气,也只得如前几日一般,乖乖睡觉。
翌日,三人到裴夫人处请安毕,自觉被忽视的裴泽跑到祖母身边,小声告状:“叔叔和娘睡觉,不理阿泽~”
裴泽自觉在描述事实,却不知这话对大人来说意蕴丰富,一句话说出,顿时沉默了屋中所有人。
裴夫人明知不可能是那种意思,笑着纠正了一句,见他面色疑惑,显然不知道自己哪里说得不对,裴夫人扶额:“既然他们不理你,阿泽以后晚上还是在祖母这里吧。”
虽不知昨天晚间发生了什么,惹得裴泽说出这样让人误会的话,为儿子儿媳颜面着想,还是如以往一般吧。
裴泽不依:“阿泽想跟娘一起,为什么叔叔一回来,就让阿泽走?”又不是睡不下。
明棠笑吟吟道:“因为那是你叔叔的地盘,你叔叔说了算。”
裴钺收到暗示,配合点头,面色十分端肃。
裴泽小小年纪,已经十分懂得所有权,知道裴钺的马,裴钺起名,自己的猫,自己取名。
如今被提醒那是裴钺的地盘,顿时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却不想接受这个自己从此不能过去留宿的悲伤事实,张口结舌半晌,顿时泪眼朦胧,见即使这样,大人们也不站在自己这边,只好认清了事实。
去诚毅堂看过小马,被周奶娘提醒该回去时,仿佛生离死别:“小马再见,晚上不能跟你玩了~”
却故意不跟明棠告别,别过头,轻轻哼了声,还在对明棠“见叔忘泽”表示不满。
被好生养了这些天,已经不复初时虚弱的小黑猫皮毛油光发亮,叫声也响亮的多,配合着裴泽“喵”“喵”了几声,跳出猫窝跟在裴泽脚边,缠缠绵绵,对裴泽的离开表示极大不舍。
“等阿泽有了地盘,就把小马接走~”裴泽一颗因被拒绝而千疮百孔的心顿时被治愈了,依依不舍在小马背上抚摸了两下,离去时还不忘抬起下巴,又朝明棠“哼”了一声。
明棠看着他的模样,只想笑,也真的笑出了声。
这生气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没能精确传达出愤怒,裴泽被周奶娘裹上披风抱在怀里时,还有些气呼呼的,唯有看见还在门前依依不舍的小猫时,才笑起来。
待裴泽离去,黑猫小马却是瞬间收起了谄媚姿态,回到猫窝中,懒洋洋“喵”了声,伸出爪子,专心致志拨弄诚毅堂侍女们给它特制的小藤球。
哪有半点方才的不舍模样?
旁观了整场的明棠叹为观止,忍不住到猫窝旁轻轻挠了挠它下巴:“演技真好啊你。”这要是放到猫咖里,恐怕不到一个月就会成为猫咖“头牌”。
小马睁着无辜的圆眼睛,凑过来,甜甜“喵”了一声,顺势在明棠掌心蹭了蹭,完全不知道人类在说什么的模样。
已进腊月,京中“年味”已经开始逐渐浓厚,越是大户人家,也越是忙碌。来自皇帝的一道道命令却让整个京城有人在朝为官的人家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血色。
凤翔当地望族刘家因杀人、诬告、抢占土地等多桩罪名,整个家族按血缘远近被判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一夕之间几乎被连根拔起。
对京中人来说,毕竟是个不算知名的地方大族,唯有与其沾亲带故的难免心下惴惴,其余的却多是为皇帝在年前下这样带着血腥气的命令而心中不安。
上午下了圣旨,午间消息传开,才到晚上,各家已经不约而同地开始约束家中子弟,生怕犯下什么原本不大打紧的错误,恰巧落在瞧着心情有些不好的皇帝眼中,没了前程还是小事,就怕连累一大家子。
唯有这些日子一直被不断弹劾的李尚书心下很是痛快。他就知道,儿子胆大心细,既然敢做清丈隐田这样的事,必然有所准备,不可能使出灭门这种简单粗暴、傻子才能使出来的手段。
倒是这刘家,似乎有个侧妃在晋王府中...
想起昨日明侍郎言语隐晦提醒,道是昨日等候陛下召见时,见晋王匆匆入宫,片刻后就离去,似乎还有些愤怒,李尚书轻哼一声。
说起来,记得明侍郎那个小女儿是又嫁给了裴世子吧。
下了衙,命马车到正街上拐了一圈,买了二斤酱牛肉,又绕到定国公府不远处,李尚书下了车,溜溜达达过去,将东西递给过来迎接的门房:“这是给你们家世子的谢礼,劳你帮我送过去吧。”
说完,头也不回,转身又溜达着走了。
门房见他服色像是大官,心中就生出几分小心,丝毫不因他衣裳瞧着破旧、不远处等着的更是老马破车而有所怠慢,待接过那两斤酱肉,情不自禁呆了一呆:还有人给他们家世子送谢礼就送这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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