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剌,还是女真?果然大国一旦显了颓势,周边几个小国就要和蚂蝗一样黏上来了。
“徐大人,”讲完局势,崔鸿一挥手让将领们都下去,一时间大帐里只有他们二人,“话也说的差不多了,我就明问了,大人您此番前来,是打着主意监军督战的,还是想替布阵使报仇,捆我回京受罚的?”
“我怎么想的……”
徐辞言忽地爽朗大笑,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在帐篷里显得珠黑眼亮,神采飞扬,“我自然是想大将军您赶紧去打一场漂亮的胜场,好让我堵住京城那些叽叽歪歪的嘴!”
“也好让我觉得自个发了疯不做不垂堂的文官,反倒跑到这了给你当这么几个月的监军还没有亏到家!”
“大将军,”徐辞言笑吟吟地袖手拍了拍崔鸿宽厚的肩膀,“离京几月,若是回去了我礼部侍郎的位置坐不稳了,您可要补贴补贴我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徐无咎是来替他坐镇官场,稳定局势来的啊,他就说嘛,写得出《论将策》的人物,怎么会和朝廷那些迂腐的老官一样呢!
崔鸿仰头大笑,一时间只觉得再快意不过,他重重地一拍胸口,“请监军大人放心,只要有粮,我保提着阿苏可列的脑袋来见你。”
“到时候军功,咱们一人一半!”
徐辞言也被他感染,不由得笑出声来,只是笑着笑着,脑子里又不由得思绪万千。
鞑靼有粮,他们也得有,只是这粮到底从哪来呢……
***
朝廷吵了几月,到底没敢不给粮食。
收粮那日,崔鸿得了军报,统帅骑兵营、火枪营几个大营的士兵前往应战,战线一直烧到了两国边境,哪怕在边堡里也听得见那边传来火炮的轰鸣。
不过午时,天色就已经灰蒙蒙如半夜了,空中漂浮着燃烧过后的黑灰,直往人鼻子里灌。
“怎么只有这么点!”
一把掀开粮仓的毡子,徐辞言一手捂鼻,神色凝重地看着满仓的粮食。
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看,都和预估的不一样。眼下这些看起来多,实打实算下来不过军队吃几日的。
预计里,这可是接下来大半月的粮食!
早些时日崔鸿找到了机会,派出几个精锐乔装打扮成逃难的百姓,被鞑靼士兵抓去营地里负责干些脏活累活,前日里,那几名精锐抓住机会,一把火烧了鞑靼的帐篷。
虽未给他们造成大的损失,但呼啸燃起来的帐篷冒出冲天的黑灰,一下子就把鞑靼大营的位置给暴露出来了,崔鸿抓住机会,率兵越境突击。
这一战若是能胜了,将大灭鞑靼的志气,接下来几月难有还手之力。
更何况栽种玉米的几个地方已经传来消息,玉米已经开始采收,到那时大启粮草充足,定可大灭鞑靼,连带着背后的盟友一网打尽。
何等关键的一战,为了保证后方稳定,有源源不断的粮草供应,徐辞言留守边营,等待粮草送达。
眼下粮食来了,却只有这么一点!
“韩大人,”徐辞言冷眼往旁边站着的知府身上一瞥,眼神似刀。
战场几月,将他浑身的文人气质都磨了个精光,监军监军,自然是要随军队作战才算是监军,前线刀枪无眼,那白净的面皮上,也残留着带血的割伤。
“这战事有多重要,本官给朝廷的折子里写得一清二楚,京里亦咬牙送了粮来,怎么到韩大人手里就只剩这么一点了!”
韩昌武被那眼神一割,腿脚都有些发软,他苦笑出声,对着徐辞言连连作鞠,“徐大人,哎,并非下官有心刁难大将军啊,实在是!”
他说不出口,只拉着徐辞言快步走到营帐外头,翻身上马,“还请大人跟本官前去一看!”
像是冥冥之中有了些不祥的预感,徐辞言浑身突然战栗一下,面上彻彻底底地垮了下去。
随韩昌武前来的下属们一个个都垂眉丧眼面露苦涩,徐辞言飞快地往他们面上一瞥,翻身上马,“把这些粮清点好了,先给大将军送去!”
说罢,他一夹马腹,马蹄扬起,跟着韩昌武一道飞快地朝府城驰去了。
越往里走风沙越大,少了一道道巨石著成的城墙阻挡,满天地黄沙毫不忌惮地在空荡荡的黄坡里横冲直撞。
徐辞言心几乎要悬到了嗓子眼,虽是战事,居住在此地的百姓都逃难去了,但一路过来,人烟也太少了些,反倒是官道旁边多了些满地的尸骨。
“徐大人,”前方出现了高耸的城墙,写着陵州两个大字。
陵州知府韩昌武勒绳下马,苦笑一声,“各地送粮的队伍遭了匪,粮草全没了。”
“大将军又催得紧,没办法,我只能州里地的粮仓里面调粮,可战事之下百姓逃难匆忙,哪里带得上多少粮食,全靠官府养着!”
“这是方圆百里的百姓啊!”
耳旁一阵轰鸣鸣的巨响,徐辞
言愣在原地,几乎动不了来,韩昌武死死地拽住他的手,把人扯进了那座城里。
说是城池,比难民营都还不如,墙角巷尾都挤满了衣衫褴褛的百姓,战事持续了多久,他们就多久没有吃饱,一个个面黄肌瘦,无力地缩在角落里。
“我没办法啊!”韩昌武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大将军早些时候找我要粮,那时候粮仓里就已经入不敷出了,我总想着朝廷不会不管,总会调粮来的,咬着牙给了。”
“但眼下这样,你要我怎么办嘛!”
说到痛处,这位年过半百,一头白发的知府泪流满面,“这么多百姓等着,一日断粮,城里就得死一大片,新的粮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
“你当我今儿个去边堡干什么!我是想劝劝大将军,别追了,好歹省省,给百姓一条活路吧!”
“什么时候的事情……”徐辞言一时间只觉得魂魄都飞出去了,全靠着本能在行动。
他快步跑到街角去,几个小吏正在放饭,那桶里,树皮混着糠,还有些观音土,搅了大半下才能看见几颗米粒来。
“粮食被劫,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徐辞言踉跄着发问,“城里还有多少粮,能撑几天!”
“今早传来的消息,”韩昌武一抹眼泪,快声回答,“眼下最快能送到的粮也要快半月去了,城里,城里的粮只够吃不足三日了。”
“…………”
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徐辞言脚一软,几乎要倒下去,韩昌武被他吓得半死,赶忙把人扶住,“徐大人!徐大人!”
“我没事,”徐辞言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剩下的粮食别往军营送了,全部供城里,还有别的几个府,写信去,要他们送粮!”
第97章 借粮 谁也没想到,事情爆发得……
谁也没想到, 事情爆发得那么突然。
朝廷运粮的路线都是高度保密的,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知道。但偏偏就在这么紧要的时候,冒出来一群装备精良的匪徒, 干净又利落地劫走了官粮。
要知道陕西、山西一带的匪徒里,最出名的无过是马匪。在武步青三年前带兵剿灭后,就算是有也只不过是小猫三两只, 不成气候。
坐在陵州府衙里,徐辞言面无表情, 脑中飞快地将所有事情牵连成网。
只有一种可能,朝里出叛徒了,并且那人一定权高位重, 能轻易知晓许多常人不知道的事情。
会是谁?会和暗害东宫,行刺乾顺帝的人是一伙的吗?
虽无太多证据, 但徐辞言心中几乎已经下了定论。
能做到这么多事情,这个势力一定隐晦而庞大, 并且一定是在喉官衙建立之前就已经隐入暗地, 不做声色。
这种势力, 有一个已经是恐怖,若是再多些, 乾顺帝的皇位不可能坐得这么安稳。
物资匮乏,府衙里几乎点不上灯火, 黯淡的日光透过窗棂卷着黄沙一起灌进来,青年瘦削的身形隐在暗里,神色阴沉。
他眼神往墙上一转,上面挂着一张巨大的大启疆域图,而现在,这个疆域图蒙上了晦涩的阴影。
早他便有所疑惑了, 原著里东宫遇刺身亡,到底是谁组织了这场暗杀?
老话说当一件事情陷入泥潭的时候,那便看看是谁从这次事件里得利。
但最终登上帝位的胜利者是萧衍,徐辞言对这人无比熟悉,这人完全是捡漏捡出来的,若是萧衍真有这么大能力,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徐出岫绑入王府。
等等!
脑中思绪一闪,徐辞言瞳孔猛地瞪大,不,萧衍不是最终的胜利者!他登上帝位没几年,大启就亡国了!
阿苏可列的铁蹄从西北攻破,那时候的战神崔鸿早已死去,崔钧也不知所踪。没有名正言顺的身份和朝廷的支持,目前负责防御山西一带的武步青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这么看来,最后的胜利者,其实是鞑靼。
朝中那人勾结了鞑靼,但他到底是大启人,敢与虎谋皮而不担心自己的性命,除非他和鞑靼之间也有很深的关联,这个关联还没法子斩断,血缘、姻亲……
朝中还有这种人?
“来人!”
徐辞言神色莫测,他走到屋外放出信号,不一会就有一小吏低垂着头一溜烟地跑过来。
这是喉官衙的人。
“让鞑靼那边的人查查阿苏可列为奴时的经历,不,去查这张纸上面,上数三代,五服之内,谁和塞外曾经有过牵连。”
徐辞言深吸一口气,作为大启头一号的劲敌,喉官衙自然将阿苏可列视为头号目标。
但这人也不是吃素的,从阿苏可列一统五大部开始,他的昔日经历早就成为了机密。
查不了他,那就查细作!
徐辞言匆匆提笔写下一张纸条递给了那个衙役,衙役低头瞥一眼纸上内容,瞳孔猛地瞪大,不敢多发一言,飞快地消失在了院子里。
“徐大人!徐大人!”
韩昌武神色匆匆地从外头跑进来,一张脸比鬼还白,“周围几个府都来人了,一口咬定说借粮可以!接收难民不行啊!”
“谁给他们的胆子!”
徐辞言噌地站起身来,后牙咬得生疼,陵州是边境上最外的一座城池,周围的难民们都涌到了这里,并没有接着往里走。
换而言之,周围几个府压力根本没这么大,陵州地小,没有足够的粮,也没有足够的房屋可以遮蔽。
城外雪还未化,白日还好,夜里寒风一吹,百姓们又饿又冷又累,根本扛不住,若是一着不慎,不仅人要像枯草一样死,保不住还会起疫。
唯一能保全他们的办法就是往里分批疏散难民,由各个州府分别负担一部分,玉米已经在采收,其他的粮也在路上,只要管理得当,陕西还能再撑一会。
偏偏其他州府不收!
“本官给的!”
一道震天的响声忽然从外头进来,徐辞言打眼一看,一个身着二品官服,神色严肃的男人大步走进来,对着他冷冷一笑。
“徐大人,是本官命令其他几个府不许接收难民的,你有什么话可说的啊?”
陕西布政使,黄耀文。
“哈,”徐辞言从牙关一字一字地挤出话来,“陵州数万百姓命在旦夕,黄大人身为一省父母官,是要弃百姓于不顾吗!”
“徐无咎你少给我扣高帽子!”黄耀文冷眼呵斥,“好,本官便与你说道说道!”
“涌在陵州的难民何其之多,这么多人,往其他府城走的路上又会死掉多少,若是他们能活到地方,放他们进城还是不放?进城了怎么安置他们,住百姓家里?谁愿意?建难民营?谁出钱?若是引起了民乱,谁来担这个责任!”
“还有,本官实话告诉你,你以为咱们还有多少粮,崔鸿那边就是个无底洞,整个陕西的粮仓都快被他掏空了!剩下的那些粮我难道全给难民吗,其他百姓还要不要活!”
“哈!”自入朝以来,徐辞言还是第一次露出这么明晃晃又锐利逼人的神色,他几乎是辱骂地朝黄耀文开喷。
“黄大人别把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好像自己有多一心为民做主似的!”
“我亦当过地方官,当年凤安遭匪患的人难道少吗!你说的这些问题,全都是高高在上的幻想,你问百姓要怎么住?难道他们要和你一样住高屋大宅里?!”
“事实上这些人现在就是野草!只要有片破砖烂瓦能给他们挡挡风,挡挡雨他们就已经够心满意足了!破庙、瓦肆,哪里不能住人?衙门、学宫,哪里没有地方?实在不行牢房里难道就住满人了!”
徐辞言冷笑,声音尖锐得扭曲,“你出去问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去别的府城蹲大牢,愿不愿意赌一把往里头走,就是死在去府城的路上,也比现在躺在大街上等死的好!”
眼下的陵州,就连官府衙门都大门敞开供难民们落脚,这边的争吵早已经引人注意,还有一股气还能爬起来的难民们,全都慢慢地挪动到了院子外面,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你看看他们啊,他们都已经开始吃土了,到这个地步什么东西不能吃!”
徐辞言指着难民们,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黄耀文,“对,粮仓里是没那么多粮食,让每一个百姓都吃上白花花的大米饭,但是当地的豪强贵族真的没粮了吗?地里没草根树皮了吗!还是说连土也没有了!”
“说白了是你不敢得罪他们,不敢从那些豪强手里扣粮!”
“若遇难时,官府有责调动境内所有存粮统筹安排,争取让每一个百姓都不饿死,哪怕是吃得面黄肌瘦只有一口气在了,只要还有口吃的,都有希望挺到粮食送来。”
“黄大人,”徐说到后头,徐辞言声音沙哑,几乎显出一种苍白的无力来,他手指垂下,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们
从边境躲到这里,花了多少力气,而您现在就要给这陵州城里的所有百姓判死刑了吗?”
“呜呜呜呜呜……”
“娘,我不想死啊娘……”
沉闷的哭喊声慢慢地传开,缩在门口的难民互相抱着哀嚎,他们太饿了,就连拼尽全力的哭,也只是发出像小猫嚎叫一样的声音。
这是边境,是大启广阔天地里最贫困的地方,漫漫黄沙里种不出粮食来,干涸的河道里流不出泉水来,没吃的,时不时还要被鞑靼劫掠一番,生在这里的百姓往日里就要比别人受罪,而现在灾难来了,他们也要被第一个放弃吗?
黄耀文嘴闭了又张,视线飞快地往人群里瞥了一眼,还是一咬牙急匆匆地开口,“徐无咎,本官也有本官的难处,本官要为整个陕西的百姓考虑!”
“我还是那句话,借粮可以,粮仓里有多少粮,除去各地留存的,本官把多余的都给你,至于其他的,抱歉。”
甚至都不敢向豪门世家们开刀吗?
徐辞言第一次知道,人愤怒到极点的时候竟然会笑,他无力地扯了扯嘴角,“黄大人,你直说吧,要怎么样才肯接收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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