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序先是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太子是想把他的小妹调到东宫?
他紧忙说着,“她还不懂事,往常在家被宠惯了,也没好生教她礼仪方面,入宫怕是……”
太子忆及那每每暗中与他较劲儿的模样,好几次偷偷瞪着他,整张脸都写满了对他的不满,他点了点头,“确实不太懂事。”
玄序心头一松,又见太子兴意颇高。
“孤想养只狸奴了。”
*
转眼又过了好些日,岑拒霜一直待在府上未出。
叔父自百花宴回后的翌日便因负圣命出了远门,临走前托付了江逾白照看她。
岑拒霜自那日皇宫回府后就与表哥不欢而散,她身心俱疲,不愿再去与表哥争执什么,抑或是深究什么。倒是表哥这些日在府上时,一切如旧,他依然会耐心陪她哄她,可她如何也提不起兴致。
春日晴光尚好,窗外几处流莺啼个不停,本是适宜四处走走的好天气,岑拒霜独自躺在榻上,口中苦涩的药液尚未咽下,舌根发苦的感觉溢满了唇齿。
正逢午时小憩,她辗转难眠,不知翻了第几个身时,她察觉自己指尖摸到了什么冰凉之物。
岑拒霜挪眼瞧去,是放置在枕边的小泥狼。
她摩挲着光滑的泥面,望着半开的窗扇处,眼前浮现的,皆是那日在闹市街中见到的车水马龙,人声喧嚣,比她这冷冷清清的小院子热闹不少。
越是想着,岑拒霜越觉抓心挠肝,起身下榻出了卧房。
流岚正带着院内的丫鬟婆子熬制药汤,岑拒霜谁也没唤,径自往表哥常居的客舍小院而去。
叔父将她托付给了表哥照看,今时她若想出门走走,需得经由表哥准许。
这些天她一个人闷在屋里时,也想得明白。人人皆有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她有关乎她和太子的秘密不可言说,表哥为何不能有他自己的秘密?
即便如今面对表哥时,她不能全然释怀那日目睹的一切,但这个横亘在心里的结,也比前几日好了不少。
踏入修竹环绕的小院,里头人声依稀传来,岑拒霜心下一定,看来表哥今日就在院中。
“公子,上回的事情已处理干净了。”
“没留下痕迹吧?”
离得近了,江逾白与小厮的对话字句可闻,岑拒霜本欲上前的步伐僵在了半空,她心头一紧,连忙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声响。
他们……在说那日杀人的事?
岑拒霜侧过身躲在茂密的竹林后,偷眼瞧着远处交谈的二人。
“公子放心,”小厮躬身回禀着话,“不过是一群占着江家给的好处就忘形了的刁民,此次杀鸡儆猴,待日后公子您继承了家主之位,想来他们也不敢造次。”
岑拒霜听罢脸色一白,晃着身子正欲离开时,一旁传来丫鬟的惊叫。
“哎呀,姑娘,您怎么在这?”
第21章 传感 指甲刺入胳膊。
岑拒霜为表哥设想过很多理由。
譬如他所杀的,是十恶不赦之人,他所做是为民除害;又或许,杀人之举非他所愿,是家中长辈指派,由不得他拒绝。
诸此种种,都未能料到事实真相竟是这样“杀鸡儆猴”的轻描淡写。
江家乐善好施,在京中广有贤名,偶有动了歪心思的人想多讨得点好,江家便会将其驱逐于外。可如今夺人性命这样的惩罚,沉重得让她难以接受。
眼下因丫鬟出了声,她暴露在江逾白的视野里,她艰难提着步子往前,明明她和他只有几步之遥,岑拒霜却觉隔了好远。
那种陌生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有一瞬间,她竟觉得站在面前的人,不是她认识的江逾白,更不是与她朝夕共处的表哥。
“小霜。”
江逾白仍在唤着她,惯来疏淡的声线让她止不住地想起那日所见。
“都退下。”
他遣散了周围的下人,举步走到她跟前。
岑拒霜抬起头看着他,声音发着颤,“哥哥为何要杀他们?”
江逾白幽邃的眸子掠过一抹冷意,“他们对江家不利,自是当杀。”
岑拒霜只觉手脚冰凉起来,她言语苍白地辩驳着,“朝廷自有律法,哥哥为何……”
江逾白打断了她,“小霜,你还小,这些事情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
岑拒霜高声叫着,因情绪过于激动,说话间她的气息已是起伏不定。
她盯着眼前神色淡漠的江逾白,嗓音艰涩,“在权贵眼里,平民百姓的命犹如草芥,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不是吗?”
她自小身在边关时,便知岑家世代守护的不仅是边关,也是这防线后的万千百姓。
可她也曾见过从京中过来的权贵,对着边关的百姓发难,跋扈妄为,伤了不少百姓。最后那权贵被母亲提枪逼着赶回了京城,她也认清了权贵与百姓之间的鸿沟。
母亲说,既是锦衣玉食,过得比百姓好,便要肩负起应有的责任,而非滥用职权欺凌弱小,无论身份地位,每一个人生来都有被尊重的权利。
她本以为,表哥不可能与那些权贵苟同。
而江逾白在她的注视下缓缓点头,“是。”
岑拒霜难以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
江逾白从始至终未曾动容,他保持着异于常人的漠然,眼底没有半分情绪。
她红着眼,疯狂摇着头,“我不明白所谓的利益,我只知道这些百姓的命,乃至整个大熙百姓的命,都是我父母至死也要守着的……哪怕他们有错,他们也罪不至死!若是连这些小老百姓都不懂得尊重……”
“小霜,你累了。”
江逾白不愿再听她多说,传唤着院外的丫鬟,“送姑娘回房。”
待岑拒霜被丫鬟强行搀扶着送回院里,江逾白的小厮从暗处走出。
“老爷子今日又催您和岑姑娘的婚事了……说到底,这婚事成与不成,也不是公子您自己可以决定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岑侯爷舍不得岑姑娘,迟迟不肯与咱家定婚期,这样拖延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小厮见江逾白不言,嘴里仍碎碎念着,“公子恕属下多嘴,岑侯爷至今仍不愿对外公开您和岑姑娘的关系,将来若岑侯爷有心把岑姑娘许给他人,公子这些年的辛苦不就白费了吗?”
江逾白望着岑拒霜离去的方向,眼前一闪而过她与太子之间的种种亲密。
他不得不承认,近来心头有一种异样感油然而生,是原本紧紧捧在手心的东西,渐渐脱离控制的感觉。
*
月出东山,小院复了寂静。
屋内灯盏如豆,浓郁的药味儿充盈其间。
“姑娘……您就吃一口吧。”
流岚端着方煨热的药膳,苦苦相劝。她不知姑娘是何时出的院子,待姑娘被搀回房时,流岚足足吓了一跳,好在岑拒霜没有伤着哪儿或是磕碰到什么,不然她可没法交代。
岑拒霜抱着双膝缩身坐在榻上,脑袋耷拉在膝间,双眼木然地看着锦被上的花纹,丝毫没有理会流岚。
流岚续说着,“姑娘,您这身子好不容易有了恢复的苗头,若是在此时断了药,怕是又很难有起色了。”
岑拒霜半句都未听进去。
她委实没有半分胃口,自她与江逾白争执未果后,她只觉窒息至极,胸口里像是被硬生生塞进了一团湿沉的棉花,摘不掉也除不去。
岑拒霜抬眼看着四处紧阖的门扉与窗扇,更觉窒息难耐。
她掀开锦被,“流岚,我要出府。”
流岚连连阻拦,“姑娘您这是要去哪儿?江公子吩咐了,您身子欠佳,不能再多加劳累。出府走走这种事,等您身子好些了再说吧。”
岑拒霜还欲争着什么,但见流岚心切的面容,她忽的明了,她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表哥借用她身体虚弱的由头,堵住了她所有的路,现下府上所有人都听表哥的,她不可能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
深深的无力感附在心间,岑拒霜转过身背对着流岚,低低说道:“我知道了。”
流岚劝了再三仍是无用,最后只好退出了卧房。
如此往复又过了几日。
岑拒霜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出过房门,连着帘幔外半遮的天光都显得刺目起来。
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依稀听闻屋外的丫鬟们叽叽喳喳,一面唉声叹气担忧着她不肯用药,一面说着今日江公子不在府上,更无人劝说岑拒霜好生吃东西了。
岑拒霜缓缓从榻上坐起身。
重重光幕落在略显单薄的衣裳上,岑拒霜看着帷裳上的影子沉思了良久。她抬起胳膊,露出衣袖下的白嫩皮肤,微弱烛火蒙在纤细的青色血管处,薄得似是轻轻一划便有鲜血淋漓。
曾几何时,太子在他的胳膊上划过一道伤,他疼,她也会疼。
反之亦然。
犹豫半刻后,她心一横,尖尖的指甲猛地刺入胳膊。
岑拒霜疼得睁不开眼来,偏是如此,她加重了指尖的力道,咬着唇瓣不敢张开,压抑着喉间的痛吟。
相隔遥遥的宫墙里。
太子正懒懒地倚在金榻处翻看着奏报,不耐烦地听着座下臣子述职。
臣子说到某处,忽的察觉太子手一抖,只听“啪嗒”一声,捏在其手里的奏报就此滑落,于空荡荡的殿内清晰可闻。
那齐整的奏报散作凌乱的纸张,其间两三页还晃悠悠地飘至臣子跟前,臣子扑通跪在太子跟前,“微、微臣惶恐……不知是,是何处出了纰漏……”
太子并未理会,蓦地起身朝殿外走去,臣子心如死灰,一瞬间连自己尸骨埋哪里都想好了。
却听太子的嗓音远远传来。
“就这么办。”
臣子怔在原地,他的项上人头保住了?
太子殿下今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这般好说话。
第22章 请君 “你见不到孤,孤替你感到遗憾。……
侯府。
“姑…姑娘!不好了姑娘!”
一道高呼的嗓音惊飞树梢的黄莺,流岚满面惊慌,匆匆穿过廊庑,踏在地板上的脚步嗒嗒作响,好些次差点在台阶处绊倒。
卧房内,岑拒霜起榻望着仓皇入屋的流岚,“发生了何事?”
流岚把着门缘,喘着粗气,另只手指着门外断断续续说着,“外面,外面……要侯爷出去见驾!”
岑拒霜从容应着话,“叔父不在,我去见驾便是,慌里慌张作何?”
只见流岚面如土色,眼中惊恐异常,整个人抖如筛糠,“来的不是圣上,是,是……太子殿下!殿下还牵了狼到府上……”
岑拒霜镇静如常,她走至妆镜前,拿起木梳递给流岚,“替我梳妆吧,我等会儿去见驾。”
另一边。
太子坐于正堂里,既不饮茶,也不说作何,侯府一众面面相觑,心下疑惑之至,又不敢有丝毫怠慢。
管家毕恭毕敬地候在一旁,赔笑道:“殿下您怎的来了……侯爷前几日奉圣上之命外出,尚未归京……”
太子闻言双眸微眯,目光如锋,“哦,那孤便在侯府等着侯爷回来吧。”
管家在其一瞥之下倏地觉着后背寒毛倒竖。
岑侯爷至少两日方归,太子在这里待个一时半刻都难熬,更别说待上两日了。只怕届时闹得鸡犬不宁,整个侯府都要震上一震。
管家琢磨着如何是好时,太子又再幽幽发了话。
“孤的玄狼胃口不小,若是饿着肚子,孤就不能保证它会不会吃别的什么了。”
管家擦了擦冷汗,行止维持着得体的面貌,“殿下放心……”
话还未完,堂外传来一轻柔嗓音。
“臣女代叔父前来见驾,还请殿下恕侯府照顾不周之罪。”
岑拒霜姗姗而来,福身作礼。
管家瞧着今日岑拒霜的扮相有所不同,那半挽的青丝处满是珠翠,颈佩璎珞,桃粉袖衫披身,银丝软纱搭在臂间,移步间,缀着圆润珍珠的绣鞋隐隐现于裙边,绰约多姿,隆重而不失大家气派,这架势,不仅显出是为当家之人,又给足了太子脸面。
管家暗暗欣慰,看来咱们的姑娘也是长大了,能够替侯爷独当一面了。
太子端看着跟前的人,唇角勾起一抹笑。
他瞧得分明,那头上的珠翠估摸着太沉了些,她走路时微微摇晃着身姿,像是一只小狸奴顶着比头大的玉盘,挺着毛绒绒的头颅小心翼翼地朝前,摇来晃去的模样着实有趣。
太子瞄了眼杵在一旁的管家,“还站在这里作何?等孤请你去东宫走一趟?”
管家踌躇再三,偷眼看向岑拒霜时,后者递了个神色以示无事,他这才躬身拜礼,“……在下这就告退。”
见下人们都退去后,岑拒霜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兀自寻着最近的椅子入了座。
这身扮相确实华贵,但也累人得紧,若不是担心府上其余人起疑,她须得摆出这主人模样见驾,她也不必这般苦苦折腾自己了。
岑拒霜抬手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子,“没想到殿下真的会来。”
太子的视线落在她刻意避免用力的右手,他慢悠悠地抿着茶,“孤的出场费很贵。”
“先行欠着……日后再还。”
岑拒霜已无心思去想引来太子的后果,她迫在眉睫的事便是能够暂行离府。近来这样透不了一口气的日子成天压着她的肺腑,她哪怕还没发病,也要憋出病来了。故今日表哥不在府上,岑拒霜第一个想到的人则是太子。
虽然危险,也是最有用的。
她深作呼吸,问道:“殿下能带我出去走走吗?”
“可以,”
太子玩味地看着她,“你带着孤的玄狼上街走一圈,孤就带你。”
闻及此,岑拒霜抱着瓷盏的手一抖,本就发痛的胳膊一下子没能拿稳瓷盏,咣当一声摔落在地。
先不说她带着狼上街是如何危险,她若真如此做了,这么招摇过市,很快就会闹得满城风雨,整个京城不得安宁。
她不过是想出门走走,又不是想去屠城。
岑拒霜神色蔫蔫地望着地上咕噜噜滚了一遭的瓷盏,她起身稍显敷衍地朝太子行了一礼,“多谢殿下好意,我再自行想想。”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堂,踏出门槛时,管家正守在门外。
管家满脸担忧地关切着她,“姑娘,太子殿下他……”
岑拒霜心不在焉地交代着话,“好生招待着。吩咐伙房多备些生肉给狼送去。”
管家应允的间隙,岑拒霜已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他看着岑拒霜的背影,亦敏锐地发觉她的心情很是不佳,与之前来到正堂时天差地别。
这是……被太子刁难了?
岑拒霜走出不远后,顶着沉沉珠翠的脖子又酸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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