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珍视的,好不容易得来的亲恩亲情,在他眼里是不值一提的无用之物,甚至是为谋得利益的工具与桥梁。
岑拒霜的卧房并不算大,处处皆有着江逾白相陪作伴的痕迹,他曾挑灯翻遍医书,守在她榻前寸步不离,还有那角落里放置得有些落灰的轮椅,亦是江逾白曾不厌其烦带着她走遍四处所用。
她细细回想着这五年,发觉自己难以分清到底他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
又或是说,所有都是假象,都不过是为了最后能够娶她的苦心经营。
真是荒唐,真是可笑。
雨依旧未歇。
岑侯爷接到岑拒霜生病的传书后,冒着雨快马加鞭赶回了京城。
彼时侯府门前,疾驰的马蹄高高扬起,岑侯爷勒绳翻身下马,披风处的雨露还顾不及拂去,便将缰绳匆匆扔至马夫手里,大步流星地跨入了门槛。
岑侯爷步至岑拒霜卧房门外时,她回了榻上小睡。透过半掩的屋门,岑侯爷瞧着那雪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血色,绒毯覆着的身形羸弱盈盈,比之他那会儿离府前更显病态,心疼不已。
他欲进屋之时,又在门边顿住步子,脱下满是寒气的披风交予流岚,压低声问着,“怎么弄成这样?”
流岚红着眼,哭哭啼啼道:“回侯爷的话,那日太子殿下至府上,姑娘代您见驾。而后变了天,殿下忽然抱着浑身是泥的姑娘回来,说是姑娘在雨中晕倒……大夫赶来瞧了,说姑娘受凉,又郁结于心,恐难以好转……”
闻及太子,岑侯爷拧起了眉,又问:“小霜今日可进食了?药用了吗?”
流岚摇了摇头,“姑娘近来食欲不佳,醒时也不肯用药,只有昏睡之时才能咽下一二。”
岑侯爷杵在门前良久,接连叹着愁,最后只是轻轻把门掩上,嘱咐着流岚便离去,“去给姑娘被窝里的手炉添点炭,注意别添多了,小心烫着。我还需进宫述职,姑娘若是醒了,好生照看着,等我回府。”
*
东宫。
雨水噼里啪啦地拍打在琉璃瓦处,缘着檐角沥沥下落。
一道蒙着细雨的黑衣身影踏过,溅起连串水珠。
玄序抓紧了身上的蓑衣,将一个紫檀所制的镂空笼子护在衣下,一路避着雨奔走。
待入了寝殿,玄序脱去满是雨水的蓑衣,将笼子放置于地。
笼子里七八只白的灰的橘的猫儿小脑袋攒动着,各自摇头晃脑地往笼子缝隙探去,此起彼伏的尖细叫声在寝殿响起,许是过于吵闹,内殿蓦地传来一声烦躁的狼嚎,登时笼处鸦雀无声,只剩零星的咕隆声响。
“殿下,这是上回给您找的狸奴。宫里其他人听说您想养只狸奴后,送了好些个过来。”
玄序擦拭着笼子上的雨水,对着从里走出的太子道:“京中土生土长的狸奴都比较乖巧,属下也寻了好些外族血统的,瞧着稍微生猛些,殿下您看看?”
太子声称自己想养只狸奴后,玄序作为东宫第一为君分忧之人,当即搜寻了整个京城找来各式各样的小猫。
出于对太子的了解,玄序觉着,太子向来喜欢长相凶悍狂野的,譬如玄狼,若非狼群因天灾覆灭,以玄狼的体格和性情,妥妥是为新的头狼。故玄序寻猫的三大标准便是:长得乖巧的不要,不会咬人的不要,不凶的不要。
为了防止它们在笼子里打起来,玄序足足花了半日伺候着,吃饱喝足犯困了才将之带来。
太子从内殿而出,他随手披了一件宽松的长衫,赤足从绒毯上走来。
他微睁着眸子,目光漫不经心地从笼子里的狸奴迅速掠过,没有作声,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
玄序见状,试探性问着太子,“殿下,这些都不太合心意吗?要不您看您想要什么样的,属下再去为您找寻。”
太子正欲让玄序带着笼子退下时,忽的瞥见笼子的边缘沾了不少雨水,而这些个狸奴不约而同地往干净舒爽的位置靠,生怕沾着了点点水意。
他眼前浮现出一抹纤弱身影滚落泥地的模样,转念间,答了玄序的话,
“孤要下雨天不会自己躲雨的。”
玄序懵在了原地,良久才反应过来太子说的是狸奴,他苦思半刻,问道:“呃……饿了也不会自己吃饭的?”
太子想了想,扬起下巴对玄序答言,“对。”
玄序僵硬着身形,只觉身后的凉风太甚,吹得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上哪里去找不会躲雨也不会吃饭的狸奴?
恰逢此时,寝殿外有暗卫前来,“殿下,探子来报。”
太子抬起眼睑,“说。”
暗卫垂首回禀,“江家江逾白,今日携聘礼上岑侯府上提亲了。”
玄序在旁瞪大了眼,“岑侯爷家中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小侄女,江逾白要娶的不就是……”
暗卫接过话,“正是岑拒霜姑娘。”
玄序恍然点点头,“江家近年中落,赴越将军五年前一去,便失去了显贵支柱。如今江家和岑家联姻,还娶的是赴越将军和镇国公的女儿,将来身份摆在那里,稍微有些眼力劲儿的,都知道怎么下菜碟。要不是那岑姑娘身体太弱了些,怕早就成了京中权贵们的香饽饽。”
太子遥看着雨色中的宫墙一角,“孤记得,岑侯也是今日回京,现下已是在入宫述职的路上了吧?”
暗卫答道:“侯爷方从西武门入,在前去面圣的途中。”
太子折过身往内殿步去,招来尤珠伺候更衣,又命着,“玄序,去备马。”
玄序甫将装着狸奴们的笼子交给宫人,“外面还下着雨,殿下要去何处?”
“去看戏啊,”
太子挑着锦奁里华贵得令人眼花缭乱的耳坠,指尖不经意抚过角落里的白玉缠丝耳珰,他勾起唇角,“这么好的一出戏,不去瞧瞧,岂非可惜?”
“是。”
玄序恭声应着话,提起湿沉的蓑衣,几个呼吸间已消失在雨中。
雨声嘈切不休,整座京城浸在湿泞泞的水雾里。
春时细雨还带着透骨的寒气,侯府门前往来的行人皆瑟缩着脖子,止不住地打着哆嗦。
而随着一辆系着红稠、结着红花的马车晃悠悠停在了侯府,不多时,欢欣的气氛犹如点燃的炮竹一样一连串乍起,侯府上下所有人不知寒意似的四处奔波。
“江公子来提亲啦!”
攒聚的人影里不知谁人这般喊了一句,管家笑迎着从马车里而出的江逾白,随即便有江家的小厮们搬着车上的聘礼入内,侯府各自脸上无不带着喜色,年轻些的丫鬟们絮絮叨叨,逢人便说道起了“我们侯府终于要有喜事了”。
管家对江逾白说道:“江公子今日来的真不是时候,咱们侯爷进宫去了,还未归。”
江逾白点头,“无妨,我在府上等着侯爷回来。”
侯府另处。
“姑娘,姑娘!”
流岚提着衣裙嗒嗒嗒地踩在木板上,一溜烟钻进卧房里时,岑拒霜正坐于桌案边,面色怠倦,她对着一碗放温了的药,没精打采地捏着汤匙,一下又一下敲在碗壁,当啷作响。
岑拒霜抬起眼看向咋咋唬唬的流岚,疲软的嗓音有气无力,“怎么了?”
流岚满面喜色,雀跃着步子蹦至岑拒霜跟前,强调道:“姑娘,这回是喜事!”
“江公子备好了聘礼,来咱府上提亲了!”
纤指握着的汤匙“啪嗒”一声坠入了药碗,岑拒霜心头一紧,连着呼吸也变得断续起来。
到最后口舌缠在一起,变作了语无伦次的话,“他……来了,表哥?”
江逾白,不仅来了府上,还来提亲了。
“是呀!”流岚权当姑娘对突如其来的提亲感到意外,她嘻嘻笑着,打趣似的安抚着岑拒霜,“姑娘过些时候要改口了,我们也该叫姑爷了。”
岑拒霜已然听不清流岚打趣的话了,惊慌的感觉再度溢满心间,她只觉手脚冰凉起来,好不容易有了的半丝温度正在逐步流逝,她敛下眼,十指攥紧了衣角。
流岚并未注意到岑拒霜的异常,全然沉浸在迎喜事的兴奋之中,一个劲儿说着,“姑娘和江公子自小就有婚约,如今相伴这么多年,也算是修成正果了。”
岑拒霜倏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流岚这才发觉不对劲,她迟疑着回答了话,“说姑娘和江公子……修成正果。”
岑拒霜紧紧盯着流岚,“前一句。”
流岚怔怔照做,“姑娘和江公子……自小就有婚约。”
气息不受控制地促然起来,岑拒霜压抑着心口的沉闷,续问着,“你听谁说的?”
流岚意识到问题出在了何处,自家姑娘和江公子有婚约这事,姑娘本人似乎并不知晓。
流岚如实吐露,“是侯爷院子里的嬷嬷……适才江公子登门提亲,嬷嬷乐得合不拢嘴,就同我们院子里的丫鬟们说起了当年旧事……嬷嬷提到了,姑娘您还在赴岳将军腹中时,就已和江家定下了婚约,只是您出生后身子不好……便鲜有人提起此事。”
岑拒霜摇晃着身形,险些从软椅上趔趄着摔下去。
好在流岚眼疾手快地搀住了岑拒霜。
岑拒霜觉着快要喘不过气来,江逾白娶她,是因为他们本就有着婚约。他这五年把她当作任务一样照顾,不仅是因为他想要娶她才这么做,而是他早把她当作未来的妻子。
长辈的要求,自视的责任,每一条的初衷都不是为了岑拒霜她这个人。
可既然她与江逾白有婚约,为何这么多年,从没有人告诉她?
就连叔父也对她闭口不提,甚至还在前些时日的赏春宴上,让她自行瞧瞧京中的公子哥们有否中意的。
诸多不解的思绪烦扰,岑拒霜良久才缓过神来,她深吸一口气,把着流岚的衣袖,颤声问道:“叔父几时回来?”
流岚答道:“侯爷入宫还需一时半刻才能回,江公子也在等着侯爷回来呢。”
岑拒霜盘算着时间,心如死灰。
江逾白在此时登门提亲,她还没来得及与叔父言说这些日发生的事情,也没想好如何与叔父言说。
届时叔父回府,凭着叔父以往对江逾白的信任,又有她与江逾白的婚约摆在明面,这门亲事极可能会成,或者说,这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咳咳咳——”
想到这些,岑拒霜再也抑制不住堵塞的心口,猛地俯下身咳嗽起来。
流岚高声尖叫着,“姑娘,姑娘!来人,快叫大夫过来!”
岑拒霜咳得脱了力,惨白的手指死死抓着流岚的衣袖,她无力地摇了摇头,正欲说着不用之时,门外传来一声熟悉的嗓音。
“小霜。”
——是江逾白。
岑拒霜只觉似有寒凉雨水瞬间倾盆而下,淋透了一身。
屋外,江逾白一袭浅青衣衫,执着竹伞徐徐步来。雨水缘着三十六骨竹节落下,溅起朦胧雨色,白茫茫的寒气散在他那张凛冽的面容处,疏淡如冰,她望着江逾白无波的眸子,心口涌来的大雨透凉更甚。
岑拒霜徒劳地呼着气,把着桌案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先下去吧。”
江逾白屏退了左右,此间屋内只剩了二人,眼见他步步走来,岑拒霜下意识往后退着。
她抬起苍白的脸,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去正堂吧。”
江逾白闻声皱起了眉,这样的逐客令,无疑是想将他赶出她的卧房,也一并把他与她从前的过往摒弃。他被她收回了可以出入她卧房的特权,也意味着失去了可以照顾她的权力。
她与他之间,果然还是产生了隔阂。
江逾白眼底划过一丝幽沉,他指腹碾过袖中的红布礼单,旋即又恢复如常,侧过身让开了路,“都听你的。”
流岚尚是不明姑娘怎的出了屋,连忙撑起伞便往岑拒霜身边走,“姑娘小心别淋着了。”
岑拒霜接过伞,遣走了流岚,“你回去吧,我有话要单独同表哥说。”
庭院内,雨水沾湿过的路不好走,岑拒霜撑着伞,走得很慢。
又因这些日以来,头一次下榻走路,她的脚步极为虚浮无力,更多时候像是在费力挪着腿往前,步履有些蹒跚。江逾白好几次伸出手想要搀住她,就像是从前他会牵着她的手,带她行过无数路一样,岑拒霜却都避开了。
是以江逾白默不作声地陪在一侧。
直至他开口打破沉默,“小霜,很多事非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
岑拒霜自嘲地笑了笑,“是,我想的简单,我不明是非。”
江逾白越过她的身侧,举步至她的跟前。隔着直落的两幕雨帘,两张面孔相望着,她冷漠地看着他,眼里尽是讥讽。
他的心底不可察觉地被划了一道,如有尖刀刺过,但这样的疼痛过于细微,须臾间又再消失无痕。
江逾白说着,“小霜,这些事情也该过去了。”
岑拒霜不甘心道:“过去了,然后呢?死的人可以复活吗?”
死的人会复活吗?他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事情,她便能够假装不知道吗?
失望又一次填满心尖,岑拒霜眼低不自觉地盈满泪。
她争道:“雁过留痕,风过留声,做过的事情便是做过,不可被抹灭。”
面对岑拒霜的指责,江逾白仅有的耐性被点点磨尽,他冷声问着,“你偏要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与我怄气吗?”
“不相干的人?”岑拒霜拼力摇着头,手里的伞随之在风雨里飘摇,险些紧拿不稳,她哽咽的嗓音几近无声,“这不是‘几个不相干的人’!是你让我害怕。”
她曾害怕自己一心信赖的哥哥会变成她所见,害怕她根本不识五年来相伴无间的人。
她哄骗过自己为他开脱,为他找过各种理由。
今时全成了她害怕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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