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没骗你们。”一个小姑娘从男人身后露了个头,只是到底怕生,说了句话后便又躲到了男人身后。
掌柜则是对此感到十分抱歉:“青州这里闹灾闹得紧,我们生意做不下去,一来二去也没了拾掇房间的精力和余钱。二位客官若是要住店,我与小女倒是可以把我们的房间让出来。”
贺长情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在了解到事情的始末后,倒也欣然接受。紧接着,她从身上摸出一颗银锞子,放在了身边触手可及的木桌上:“劳烦了。”
既然这父女二人还有营生傍身,那么便需要本钱维持,一颗银锞子对于目前的他们来说,还算是价值不菲却又在尚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其实之前她是有打算给那几个难民一些银两,好助他们渡过难关的。只是后来经妇人提醒仔细想想,一群老弱,身怀重金,在这种情形之下,无异于让他们去死。还不如给些吃食解了当下困境,要来得直接重要。
今日的夜格外的黑,贺长情在床榻之上一个翻身,便沉入了梦乡。而就在她身侧的地板上躺着的祝允,却久违地越睡越清醒了起来。
长久以来,他都和主人共住一屋,只是后来不知何故,他拥有了自己的一间房。
今日旧事重演,他才终于得以确认一件事,原来即便是冷硬的地面,他也是怀念的。
没过多久,贺长情清浅的呼吸声响在耳侧,距离之尽,一度让祝允怀疑,主人是不是要从榻上掉下来了。
借着窗外的朦胧月色,祝允悄悄挪动了身子,翻身面向了早已沉睡的贺长情。
他做金玉奴这么多年了,却几乎从来不敢直视贺长情,每回只能在主人背过身时偷偷看上那么一眼,又或是像现在这样……
万籁俱寂中,稍微有点声音就会被无限放大。于是,很快祝允就听到了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的莫名狂跳,也听到了纸张翻动的动静。
大半夜的,怎么会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呢?又或许,那根本不是翻书的声音!
祝允眸光一凝,立时凑到了贺长情的床榻前,此刻万般紧急,他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之礼了。
当祝允的掌心覆上那两片唇瓣时,它的主人缓缓睁开了双眼,里面哪有混沌睡意。
他听到贺长情对自己说:“别动,屏息。”
第18章 教书先生
对上贺长情的视线,祝允的身子一僵,有种无地自容的羞耻感从心间蔓延上来。
在这种羞耻感的驱使下,他的耳根不由地窜起滚烫热意,可还未抽离的指尖却是一片冰凉。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拥有两种极端的感受,祝允手足无措,就连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处落:“我不是……”
贺长情却是一掌拍在他将收未收的手背上,随后一只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几乎是在用气音告诫他:“小点儿声!有人要进来了。”
主仆多年的默契,让二人只对了个眼神便明白下一步该当如何。祝允攥了攥虚虚垂在身侧的拳头,心一横,便翻身躺在了贺长情让出的半张榻上。
反正,也是临时做戏,况且这也是主人的意思,他委实算不得僭越。可即便心中明白,祝允不争气的心却还是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闭眼假寐的他,心如擂鼓,呼吸也是抑制不住地急促。怎会如此,难以自控?
若是再继续这样下去,一定会被房间外暗中窥伺的人发现的。他不能……
正在祝允胡思乱想,急得满头大汗之际,黑暗中响起了吱呀一声,老旧的木门被人从外拉开,下一刻,被月光投下的那道黑影,蹑手蹑脚地摸进了屋内。
随着那黑影的靠近,祝允一直作怪的心,反而平稳了不少。至少他此时可以确定,来人不过是一个小小毛贼,不懂敛息,不会武功,并没有能威胁到他们的能力。
那人认定了自己的迷香早已放倒二人,因此动作虽轻,但却粗枝大叶地忘记了再次确认。
祝允躺在床榻的外侧,来人刚有伸手触摸之意,他便一把扣住那人的肩膀,迫使对方面朝床榻的方向跪倒在地:“你谁?”
“我……我就是想,想看看你们身上还有没有多余的银子。”小姑娘娇俏的声音俨然带上了哭腔,人在祝允的挟制下,抖个不停。
黑漆漆的四下里,视物实在艰难,但这把嗓子,他们刚来客栈时便已经有所领教:“阿允,放开她吧。她只是想要钱,没有旁的意思。”
从小贼踏进这间屋子的那一刻开始,贺长情就多半猜到了对方的来意。一个人若是穷怕了,那哪怕另外一个揣着白花花银子的人只是从他眼前路过,那非分之想也会在这相交的时刻冒头。
不过不是所有人都会将这份非分之想付诸实际,只有少部分人会将其坐实,就譬如眼前的这个小姑娘。
“对……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想偷拿你们的银子的。我就是,我就是……”
就是揭不开锅了。一路上这北边是什么状况,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
可是圣上不是已经颁了圣旨,下令开仓放粮,让北边多地官员以身作则,带头帮助百姓从而重建各城吗?可如今看来,成效不能说不大,可以说几乎没有。
这里似乎有点猫腻啊。
贺长情起身将屋内的唯一一盏油灯点亮,暖橘色的光立时漫过屋内的大小角落。
小姑娘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不知从何时起,那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你们能不能不要告诉我爹爹啊,如果他知道我竟然去偷东西,一定会打死我的。”
贺长情将小姑娘扶了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我问你两个问题,只要你说实话,我就不跟别人说。从去年年底开始算的话,时日也不短了,朝廷难道就没有发下来赈灾粮吗?”
“有啊,可就那么点儿,还不够大家伙儿分的。”小姑娘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说起话来还不自觉地带着颤音,“青州城每隔五日便会在城中四个角搭设粥棚,所有人都可以去,但是每人只能领一碗,再多了就没有了。而且说是米粥,我从来都没有吃到过米,那粥的颜色和清水似的。”
听到这里,贺长情算是可以笃定了,青州城里的那些父母官一个个都是中饱私囊的家伙。不过她到底不是朝堂中人,这些事情她没有插手的资格。
他们此次青州之行的目的只是为了查清宋家灭门惨案,至于这群蒙蔽圣听的官员,待她回了京都,一定当面禀告梁淮易。
“第二个问题,你熏晕我们的迷香是从哪里来的?”如果说第一个问题是为了让小姑娘卸下心防,那这个问题才是贺长情真正想弄清楚的。
一个开客栈的普通人家,又不是专做打家劫舍的黑店,从哪里搞来迷香这等东西?况且,这迷香的味道特殊,怕是很多武林人士都没见过。
“爹爹以前是大户人家的私塾先生,后来东家倒了,从一堆旧物里翻出来的。”
小姑娘心思简单,话几乎一套一个准。听到这里,贺长情也算心中有数。看来,明日一定要找机会向掌柜问问清楚。
“好了,去睡吧,我们就当今日从未见过你。”贺长情说话算话,甚至还主动掰开小姑娘的手心,“这是三两银子,更多的我们也没有了,就当做是给你实话实说的小小奖赏。但以后,可千万别再做这种事情了。”
“谢……谢谢姐姐,你们可真是个大好人!”小姑娘捂着银子,心里美滋滋的,只是离开的时候还特地绕到了离祝允最远的地方。
“她还挺怕你的。”确定房门被紧紧地带上后,贺长情回过身来打趣着祝允。
有了小姑娘这一出,祝允终于将方才的心绪不宁暂且压了下去。只是此时贺长情这么直勾勾得看过来时,他四肢百骸里的那种热意就又叫嚣着涌了上来:“阿允……没想那么多,总不能让她近您的身。”
贺长情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问:“不能近我的身啊,那你之前在做什么?”
“我……”祝允嗫嚅着,愣是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来。他该怎么说,是察觉到有人欲对他们不利,因而提早一步做出了防范吗?可主人分明更早察觉,他早就没有了正当理由。
是啊,他为什么没有正当理由?那时他为何要翻身盯着主人看,为何要侧耳去听主人的呼吸声?祝允很是苦恼,既苦恼解释不清自己的行为,更苦恼给不出贺长情想要的答案。
好在贺长情似乎并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打算,她打了个哈欠,终究是放了他一马:“睡了,知道你忠心护主就行了,其余的我不管。”
说完,她还真拉拽着被子,默默躺回了原先的地方。
祝允也像从前那般,一声不吭地躺到了坚实冷硬的地上。他背对着床榻之上的人,缓缓地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心中不断告诫自己:以后万不可如此失礼了。
这一夜对某些人来说格外漫长。
祝允原本以为只有他没有睡好,支离破碎的梦境一个接着一个,但当他在一楼看到了昨夜的那个小姑娘时,便隐约有了不好的猜测。
难道掌柜已经知道他女儿干的那些事了?
贺长情将父女二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事态能变成这个样子,也是难以预料的。谁能想到这个实诚孩子,非要这么快把那三两银子交出去,不就等着被发现好一顿教训吗?
“掌柜因何事动气?”贺长情明知故问,还不动声色地将小姑娘往身后挡了一挡。
“二位客官,是我教女无方,居然让她半夜给你们下迷香,还溜进去……偷,偷你们的银子。”那些个字眼,对掌柜而言很是烫嘴,老脸都跟着红得快要烧了起来。
“那三两银子,是我给她的。掌柜你是教书先生,理应明白育人是个长期过程,只靠棍棒责骂的话,作用不大。”
贺长情自顾自地坐在桌边,一口一口喝着祝允递来的热水,并没有注意到掌柜脸上的表情。
她只是随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全然不知这话引起了掌柜心中深埋已久的共鸣:“昨夜见您便感觉您不是寻常之人,今日见您的谈吐,心中愈发确定。只是,不知姑娘是怎么知道我曾经是教书先生的?”
他说这话时,眼中分明有对过去光景的憧憬。想想也是,一个自小在书海中长大的人,他又如何能甘愿放下书卷,远离那些书中构筑出的条条框框,而直面冰冷又无常的现实呢?
“是令爱同我说的。说来也巧,掌柜和我想到一处去了,不怕掌柜觉得我冒犯,我斗胆一问,您过去的东家是做什么的?”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既然掌柜起了兴致,那对于她打听消息倒是方便了许多。
“那迷香可不简单。光是里面的用料就很是珍稀,根本不是常人可得。”贺长情示意身边的祝允把东西拿出来。
祝允将小姑娘昨夜用剩的迷香一直带在身上,此刻得了令,便掏出来放在众人面前:“近些年,甚至江湖中也很少见到了。”
掌柜也是没想到一个小小迷香,背后还有这样多的弯弯绕绕。
他斟酌许久,掐头去尾讲出了那段往事:“我曾经是青州城里宋家的私塾先生,他家出了那档子事后,我被视作不详,也就落魄了。后来为了养家糊口,便从东家的旧宅中拿了些东西,东拼西凑地换了点儿银两,开了这家客栈。只是谁能想到,后来又遇上了这样的天灾……”
有些时候,世间缘法奇妙,当真是无巧不成书。贺长情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教书先生,教的不是别家,正是她想一探究竟的宋家。
而眼前的这个掌柜,便是她为数不多的突破口之一:“掌柜,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第19章 弑主
掌柜听闻这话,立时变得面色铁青:“我?我能同你做什么交易,姑娘还是别拿我寻开心了。”
宋家被人灭了满门,凶手的手段可谓是残忍至极,也不怪掌柜是这等反应,的确是个人都想极力撇清关系。
贺长情低着头思忖了片刻,如实言道:“我也不瞒掌柜,我们千里迢迢从京都赶来,其实是接了桩委托,他似是很笃定这一案子有蹊跷之处。您既然曾经在宋家做过工,想来也不愿东家阖家枉送性命。如若掌柜知道些什么,事无巨细,烦请告知。”
人心都是肉长的。掌柜自然是心中有所动容,当年事发之时,他正回乡探亲,这才幸免于难,说来又何尝不是受到上天冥冥之中的眷顾:“可已经定案,你们便是再翻出来又……”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掌柜猛地抬眼,目光在贺长情和祝允的身上逡巡一趟,才叹了口气:“便是真如那位所言,确有蹊跷,我也不建议二位插手其中。在北梧地界上,金玉奴弑主,足以轰动举国上下,尹知府为此都丢了官职。”
这话一落地,有如万里晴空下炸出的一道惊雷。贺长情的身形不由地一顿,就连原本摩挲着茶盏的手指都蜷缩在了一起,事情似乎远超她的预料。
怎么连金玉奴都冒出来了?
据她收集到的一些情报来看,宋家灭门案发生于两年之前。外人并不知宋家平常是如何对待下人的,只知道早生出怨怼之情的家奴怀恨在心,许是贪慕钱财,又或许是为了脱离掌控,更可能这家奴一开始就与宋家有着血海深仇,最终做出了杀人越货之举。
只是,谁也不知这所谓的家奴,竟会是金玉奴。
旁人不知金玉奴和牧心者的深层联系,贺长情却是清楚的。有寒约盟做牵制,又怎么会?
如果说先前听了谢引丞的言辞,她还只是有点半信半疑,那么此刻从掌柜这里得到更进一步的消息,贺长情终于生出了满腹疑窦。
她微微抬眼,看到了站在自己身侧,一脸土色,身子禁不住发着抖的祝允。
他在怕,他的同类做出了弑主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在北梧,这比一般叛主更性质恶劣,更为世所不容。他更怕,自己这个牧心者轻易听信了旁人的故事,与他生出隔阂,最终将他抛弃,任由寒约盟发作要了性命。
这个祝允,平日话虽不多,但思虑一向深重,总是想些尚未发生,甚至是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情来庸人自扰。
贺长情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阿允?你过来坐。”
“主上……阿允,站着就好。”祝允此时哪里还敢有任何逾矩的行为,他恨不得拿刀在脸上刺字,以表自己的忠心。
“让你坐你就坐,哪来的那么多废话。”贺长情一把拉过浑身僵直的祝允,二人同坐在一条长凳上。
听到了这二人互相对彼此的称呼,掌柜更加认定了眼前之人来路不凡:“姑娘,听我句劝,你们还是别查了。况且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们,而是真说不出来了。”
“不,你知道的。”贺长情的笑意不达眼底,她刻意放缓了语速,“如果我说我有法子助先生重回青州,创建书院,不知你能不能记起来更多的细节?”
这话若是落在心思敏感细腻的人耳中,多半会有种被威逼利诱的感觉。话虽不中听,但着实切中了掌柜的所思所想,因而那么一点点别扭也就压根未被放在心上。
“这便是你说的交易?”
“是。我要知道更多有关宋家,以及那个金玉奴的细节。”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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