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停了下来,赶车的僧人们开始动手将车上的尸体一一搬运下来,投入火堆之中,化作新一轮的燃料。那蒸腾跳跃着的火焰,如同那扬州城中的疯狂一样,似乎永无止境。
赵明州怔怔地看着,浑然不觉自己正大张着嘴,如一条离水的鱼,一只丧家的犬。大喇嘛回过头,平静地看了赵明州一眼,双手合十道:“锋刀之下,血流漂杵,扬州城外还有四处这样的京观,今日之杀孽,天地同悲。”
“*的。”赵明州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骂了一句。
这是什么狗日的世道。
赵明州和大喇嘛并肩而立了许久,直到驴车上的尸骨都被投入火中,方才长叹一口气,问道:“大喇嘛,你认不认识朱由榔?”
话才出口,赵明州便后悔了,一个满人的喇嘛,又怎么会识得一个明人的小王爷?果不其然,大喇嘛缓缓摇了摇头,沉声道:“贫僧不识。不过居士若是寻人,而居士所寻之人也能逃脱今日之劫难,不妨向南去寻。”
“向南……”赵明州抬起头,眸光一亮。
――没错,是该向南!那朱由榔最后都逃到缅甸去了,不就是南边吗!
“多谢。”赵明州一拱手,也不多做停留,拔腿就走。她心中装着妹妹般般,追风逐浪,踏平山海都不过咫尺须臾,自然没有更多的时间同那大喇嘛交谈。可那大喇嘛的目光,却黏着在赵明州挺直的脊背上许久。
他是顺治皇帝钦赐的数名札萨克达喇嘛之一,身份贵重,这也是那牛录额真见到他就气焰顿消的原因。他御赐的身份并不代表他政治上的倾向,相较于肆意屠戮的满人,处于砧板上的汉人更能赢得他的同情。
因此,当他看到赵明州肩上扛着的男孩儿时,他就决定出手带赵明州出城。那男孩儿其实早已经醒了,滚烫的泪水顺着睫毛倾倒而下,打湿了男孩儿的黑发,也浸透了赵明州的衣裳。然而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的赵明州却毫无察觉。
札萨克达喇嘛双手合十,低声颂念:“嗡嘛呢叭咪恕!钡痛沟难劢拗下,藏着平静而沉默的悲悯。
曾经宽阔平整的官道上,肩抗男孩儿的赵明州一往无前的大步走着,数座山梁后,一轮红日跃然东升。赵明州抬起手,微眯着眼睛,看向那浑然不觉人间疾苦的太阳,冷漠辉煌。而那同样的光彩,此刻也洒在赵般般,或者说朱由榔的身上。
第5章
扬州十日(五)死便死了,还能这么折……
赵般般拼尽全力大喘了一
口气,过量的空气充溢着肺部,让她的胸腔如同风箱一般鼓胀起来,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所及皆是独属于医院的苍白,这种颜色陪伴她度过了有生以来的11年时光,不出意外的话还将陪伴她继续走下去……不对……不对!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赵般般怔怔地盯着头顶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许久,在她残存的记忆中,她是收到了阿姐死在拳台上的噩耗后,心脏病发猝死的。那种蚀骨的悲怆与痛楚,到现在还隐约可感,难道……那只是一场噩梦吗?
然而,病床旁冰冷伫立的心电监护仪打破了赵般般的幻想,光屏上的那一条直线昭示着赵般般生命的终结。
――那这里……是天堂吗?
躺了半晌,她终于鼓起勇气从床上坐了起来,熟门熟路地摘下连接在身上的各种监测仪器,伸长了脚去够放在床下的拖鞋,然而她脚尖接触到的,却是坚实平滑的地面。
本该放在床下的毛绒兔拖鞋不见了,连带着盛放牙杯牙刷和洗面奶的脸盆也不见了,整个病房中除了一张病床和病床旁的仪器外,其余的一切似乎都随着她的生命彻底消散了。
般般叹了口气,心中自嘲:死都死了,还这么挑挑拣拣……
她光着脚,推开了病房的大门。
虽然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看到病房外的景色时,赵般般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病房外并不是意料之中阴冷的医院走廊,而是一座被阳光沁润的古色古香的庭院,白墙黛瓦,绿芜绕阶,燕声如翦,一条清溪潺潺其间,溪流婉转绕过庭院正中的花甸,花甸之上一株华盖十数米的杏花树尽态极妍。
她记得这株杏花树。
在她六岁那年,阿姐曾带她去过一座杳无人迹的小山丘,那山丘之上便盛放着这样一株杏花树。那是她有限而短暂的生命中难以忘怀的温柔记忆。
般般抬起头,定定地注视着被这株杏花树一分为二划开的庭院的另一端。在正对她病房门的另一边有一间厢房。同她走出的那间极具现代气息的冰冷病房不同,庭院另一端的厢房却如同古画中剪裁出来的一般,古旧而华美,隽着扑面而来的属于某个早已逝去时代的气息。
隔着杏花树纷纷飘落的花雨,那间厢房同赵般般的病房遥遥相望,构成一幅奇妙的图景。古对今,黄对苍,似乎穿过那片花香的帘幕,就能走到另一处时空中一般。
般般深吸一口气,稚嫩瘦弱的手轻抚在杏花树粗糙舒展的树干之上,此时她整个人正立于庭院的正中心的轴点上,般般只觉有一道无形的墙将她一分为二,一半留在现代,而另外一半却即将融入某个未知的时空。
也许是早已接受了自己死亡的现实,般般并不觉得害怕,相反一股隐隐的期待从心中涌出:既然能看到杏花树,说不定还能再见见阿姐呢!
这样想着,赵般般定了定神,抬步向着那微掩着门的厢房走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这间外表看上去华美讲究的厢房,内里却只有一张古旧的竹榻,竟是和赵般般只有一张病床的病房如出一辙。定睛瞧去,竹榻上正蜷着一个人,那人将自己紧紧埋在被褥之中,背朝着门口,难以辨明身份。
不知为何,虽然尚不知道被褥下躲藏的究竟是何人,可看着那微微起伏颤动的锦被,般般心中却腾起一股难言的亲切感。
她轻手轻脚地凑到竹榻边,生怕吓着对方一般,柔声唤道:“你好,请问……”
锦被下的颤动突然停了,半晌一阵陌生的男声响起:“你是何人?”
那声音比之般般的还要惶惑不安,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恐惧。
“我叫般般,赵般般,你呢?”
也许是因为女孩儿声音柔婉带笑,锦被中的人轻轻地掀起被子的一角,偷眼朝外瞧去。浅碧深紫的锦被中簇拥的,是一张让尚且年幼的般般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的脸。
那是一张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美丽憔悴的脸,就仿佛那锦被下盖着的不是瑟瑟发抖的年轻男子,而是门外那株杏花树凝萃的精魂。
杏花初始绽放之时,花瓣往往稍带绯色,若美人颊畔的飞红。而随着花朵逐渐开放,花瓣的颜色便会越来越浅,越来越淡,及至最后凋零之时,花朵将会呈现出如初雪般的洁白,恰如面前的男子,盛放着一种带着绝望的美。
“你……还好吗?”般般的声音更轻了。
“他们……他们来抓我了!”男子慌乱地朝着绣窗望了一眼,而随着他目光的游移,原本寂然无声的窗外却响起了金戈铁马之音!火光,人影,刀声,箭啸如同海浪一般彻底淹没了这片幻境,男子的恐惧在这一刻也感染了赵般般,她下意识地抓住锦被的一角,颤声问:“他们是谁?”
“大西军,黄虎的大西军!”
赵般般自小就听着南明的故事长大,自然知晓所谓“黄虎”就是大西军的首领张献忠的别称。而被大西军抓走的人……赵般般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她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男子,无论是他华贵考究的服饰,还是他摄人心魄的容貌,亦或是他被大西军抓走的经历,无不昭示着他真实的身份……
那个因为长相俊美,极具帝王之相,而引得数名八旗官兵剪辫拥护,拼死相救的人……
那个年少之时与父亲走散,被大西军俘虏,幸得军中明朝旧臣舍命相护才逃出生天的人……
不是永历小皇帝朱由榔又是何人!
“你是――朱由榔!”
随着女孩儿震惊不已地这声喊,般般只觉腰腹处传来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大拉力,将她扯拽着向地面掼去。意想之中的坚硬地面没有出现,相反,迎接拥抱般般的是无尽黑暗的虚空。
急速的坠落感只持续了数秒,再次睁开双眼的赵般般惊异地打量着面前的景象。目之所及,是四面绸缎包裹的厢壁,失魂落魄的般般刚刚抬起手扶住厢壁,就紧接着被一阵颠簸抛向空中,脑袋狠狠撞在轿厢的顶部。
她竟然出现在一驾飞驰的马车之上!
赵般般慌乱无措之余,一股哭笑不得的无奈涌上心头。虽然在自己短暂的生命之中,并没有从任何书籍或者任何人的口中得知人死后将经历的境况,可如今的自己所遭遇的这些,也为免太奇诡了吧?
刚刚她才见到了活生生的朱由榔,现在就莫名其妙地掉到了马车里?
――死便死了,还能这么折腾人的吗?
然而,当赵般般的目光黏着在自己扶着轿壁的手时,她几乎要哭了出来。原本属于她的,白皙瘦弱的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骨节分明,十指修长的大手,这双手的手指比她长出一节,手掌更是大了两圈,这明明……明明是一双男人的手啊!
巨大的无助与割裂感冲击着般般脆弱的神经,透过朦胧的泪眼,她慌乱地寻找着任何一根自己能摸到的救命稻草。
恰在此时,如同回应她的期待一般,马车的帘幕被风掀起了一角。一张赵般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在马车外一闪而过。
哪怕她此时穿着明制的旧衣,哪怕她曾经齐耳的短发此刻成了平定四方巾下挽起的长发,可那张脸,以及那双眸子里笃定的眼神却是分毫未变。
“阿姐,救我!”赵般般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第6章
扬州十日(六)小王爷!抓紧!……
帘幕外的面容一闪而过,马车就带着般般绝尘而去。赵般般在颠簸的车厢中竭力稳住身形,拼尽全力再次拨开窗帘向外看去,只见马蹄扬起的烟尘之中,高大的城楼急速后退着,城门缓缓关闭的缝隙中还能窥见城中奔逃的人影。
“停车,快停车!”般般大声喊道,此时她已经顾不得疑惑自己改变的声线和形态,只想着快点回到阿姐的身边。
“小王爷,停不得啊,若是让鞑子追上了,咱们……咱们就全完了!”马车外,赶车的侍卫惶急地回应道。
“可是……”
利箭破空之声将赵般般的话语堵在喉咙中,她清晰地听到箭镞扎在厢壁上的闷响,紧接着,又是“嗖嗖”数声如疾风骤雨般的箭鸣。生在和平时代的赵般般哪里见过这等阵势,赶紧双腿一缩挤在车厢的一角再也不
敢动弹。
奈何她如今的身形早已不是曾经的赵般般,分外高挑,无处安放的长腿此时却成了累赘。赵般般使劲扯了扯自己身上华贵的直缀,直到衣角盖住了脚面方才有了一丝可笑的安全感。
而此时,纷至沓来的马蹄声已对疾驰中的马车形成了包围之势,无形的压迫感让赵般般彻底丧失了探头出去观望的勇气,她像一只小鹌鹑一般慌乱地等待着即将降临的命运。
下一秒,赵般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马车外的身影晃了晃,颓然歪倒下去。马车失了控制,四匹早已跑疯了的奔马以一种鱼死网破的疯狂向前冲去!
――完蛋了……
虽然已经有过死亡的经验,但此刻的赵般般还是不可抑制地恐慌起来,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扯不存在的安全带,触手所及却是冰冷的轿厢和坚硬的窗棱,她只觉嘴中发苦,脑中一片空白。
“刺啦”一声,车辇的帘幕不知被什么东西勾到,借着车势生生扯下了一半,赵般般终于看清了此刻车辇外的场景。
原来,受惊的奔马带着车辇冲上了一条山路,山路之上草木横生,倒是给后面的追兵造成了阻碍,可眼瞧着车辇越攀越高,赵般般的心却是坠入了谷底。看来此番,不是被追兵抓到杀死,就是掉下悬崖摔死,无论哪种死法都比躺在病床上断气还要痛苦,难道老天让她重活一遭,就是为了再折磨她一次吗?
赵般般又气又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突然,前路上的一棵大树的树冠抖动了数下,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来,那张脸倒吊着,直勾勾地看向处境危急的赵般般。
前有悬崖,后有追兵,这边厢又杀出一个长得跟狐狸似的白脸吊死鬼,赵般般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那“吊死鬼”表情一怔,似乎是比赵般般还要疑惑,他犹豫了一下,朝着赵般般伸出手来:“小王爷!抓紧!”
鬼使神差地,哭得看不清前路的赵般般听话地伸出手,在车辇与大树交汇的瞬间,被“吊死鬼”一把扯上了树顶。
枝叶横斜间,只能听见二人急促而紧张的喘息,以及松松捂在赵般般嘴上的略显冰凉的手。赵般般下意识想回头看看那个白毛大狐狸一般的人,却听身后那人低声道:“别动,他们来了。”
话音才落,树枝被踩踏发出的脆响便隐约传来,听声音人数还不少。
“都给我瞧仔细了,若是从咱们手底下逃了去,就提脑袋来见我!”
“杨骑校,我见那马车一路往悬崖上去了,怕不是摔死了吧!?”
“哼,若是摔死了倒是省事,就怕还留着活口,都分散开仔细找!”
“是!”
随着众人的哄然应诺,脚步声也或近或远地分散了开去。耳畔,传来“白毛狐狸”沉思地喃喃声:“汉军旗的……算咱们运气好。”
赵般般缩在树丛中一动不敢动,可头脑却在飞速的运转。先是“梦”中见到了朱由榔,又莫名掉入飞驰的马车中被鞑子追杀,而现在又躲在树丛中等待汉军旗的搜捕,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穿越”吗?
她穿越到南明了!?
那她现在的身体……这个所谓的“小王爷”又是谁?
还不待她细细把自己知晓的南明小王爷挨个过一遍,就见一人向着她与“白毛狐狸”躲藏的树丛搜寻了过来,看衣着穿戴应该是这支汉军旗小队的首领,也就是对话中提到的那位“杨骑校”。
看着那位杨骑校大模大样背着手查看的样子,赵般般顿时明白了“白毛狐狸”说的那句“运气好”是什么意思了。
在满清入关之初,汉军旗的确给满清统一全国的征战立下了汗马功劳,汉军旗利用自己对中原地形和敌情的了解,在“故土”上“大动干戈”,成了皇太极颇为倚仗的新生力量。然而,若论及战斗力,汉军旗却又比八旗满洲差上许多,就看这杨骑校丧眉搭眼的样子,倒让赵般般想起了《小兵张嘎》里那被一枪毙命的翻译官。
想象力一旦展开翅膀,本来陌生的五官便越看越像,紧张的气氛骤然打破,赵般般无声地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属于孩子的天真笑容,然而下一秒赵般般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这杨骑校虽然大腹便便,疏于骑射,直觉却是奇佳,他走到般般和“白毛狐狸”躲藏的树冠之时,竟猛然抬头,死死地盯住了枝叶间隐隐露出的缝隙。只见他肥腻的面容一抖,大嘴扯开蹦出满口的黄牙,满眼的狂喜之色。他竟是看到了般般没藏住的皂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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