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州抱拳,向着瞿式肆,这位永历朝堂之上最有名望的大臣深深一拜:“恳请瞿大人出面,让明州做一件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情。”
***
校场之上。初暑已至,校场四周的土地上已经生出了繁盛的草甸,广袤的中心区域却因着大军的踩踏而一毛不拔。立在点兵台上的赵明州,垂头凝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士兵方阵。从面目表情来看,就能轻易的分辨出新兵与老兵的区别。
那些逃人出身,跟随赵明州起兵的女子们,此刻早已成长为了部队中的领袖人物,她们或是与桐君一样,担任副将之职,成为明州的左膀右臂;或是以老带新,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营连长官。她们的眼神平静而沉默,唯有那一双瞳仁凝着赵明州的方向,燃着不息的火。
罗明受麾下的海寇和李家坳的良家子多是男
子,神态也更轻松一些。他们没有经历过逃人部队最初的惨烈窘迫,加入明州军后还未尝一败,再加上此番大胜多铎,已是自信漫溢之态。
而新近加入的李成栋部,面上的表情就更为复杂一些。他们既庆幸于自己能活着归入明州军,又对自己的未来颇为忐忑。是以时不时地看向李成栋,想要从自己曾经的主将面上得到些许的安抚。
赵明州轻轻呼出一口气,扬声道:“姐妹兄弟们,这次去泉州是场硬仗。满清虎视眈眈,肇庆城尚在建设,所以我决定将大部队留在城中,以防外敌,只带2000人马前往泉州。”
闻言,老兵们纹丝不动,新兵们却遏制不住心中震惊,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
赵明州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继续道:“不仅如此,这2000人马还要昼夜行军,只带足四日口粮,其余粮草要至泉州才能再行补充。换句话说,这次泉州之战,无论对手是谁,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第89章
恶紫夺朱(四)不能参加你的婚礼,我……
此话一出,就连见惯了赵明州惊人之举的罗明受都露出了瞠目之色,但那刚刚睁大的眼睛与骤然扬起的双眉,都在桐君狠狠踩在他的脚面上的一瞬而烟消云散了。不过,罗明受有人看管着,不少新兵还是忘记了自家长官的叮嘱,小心翼翼地“啊”了一声。校场之上,顿起蛙声一片。
赵明州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等着众人惊叹完,方道:“所以,有些话咱们得说在前面。”她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是家中独子独女的,出列!”
绾绾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女兵,同自己的逃人身份不一样,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那女兵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迎接绾绾的目光,而是直视前方,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小罗……”绾绾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对方,“阿姊下令了。”
女兵嘴唇翕动,发出一声警告般的“嘘”声。
绾绾咽了口唾沫,闭紧了嘴,从未像今日这般庆幸自己逃人的身份。
整个校场之上鸦雀无声,倒是有几名李成栋部南珠营的将士们一脸迷茫地站了出来。
赵明州点了点头,继续道:“家中老婆有身孕的,出列!”
又有几名李成栋部的士兵小心翼翼地挪了出来。
罗明受气不打一出来,回头恶狠狠地就朝李成栋部南珠营的方向瞪了过去。桐君几乎是硬生生把他脑袋扳了回来,训斥道:“多大人了,你管别人干什么,管好你自己就得了。”
罗明受心里替明州委屈,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给他们脸了是吧,明明知道阿姊这趟九死一生,还巴巴儿地出列呢!怕死别当兵啊!有没有点儿觉悟!”
桐君本来紧簇的眉头骤然舒展开,嘴角勾起,笑着嘲道:“哟,这话说的,你刚来的时候觉悟还不如人家呢,净厕君!”
罗明受一听这外号儿,脸上一红,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人……不都得学习嘛,我这也是成长了,要不你能看上我?”
这下,脸红的成了桐君。
二人的窃窃私语压得很低,可心直口快的海寇们却没有那么讲礼数,若不是有长官们盯着,只怕拳头就要招呼到那些出列的人头上。
“家中有直系亲属在战场上牺牲的,出列!”
“年岁未及弱冠的,出列!”
“书院新生,出列!”
闻言,绾绾嘴唇向下一撇,慌忙低下了头。一旁的小罗这时候起了幸灾乐祸之心,学着绾绾方才的样子,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少女的小腹:“诶,将军喊你呢!”
绾绾别着小花儿的脑袋差点儿钻到地缝里,她双手合十,低声告饶道:“我错了还不行嘛,咱俩谁也别出卖谁哈!”
小罗龇牙乐了:“就等你这句话呢!”
赵明州在点兵台上费劲巴力喊了半天的“出列”,最终也只有李成栋部的几十人站了出来。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扬声道:“各营长,把自家符合标准的战士点出来!”
这下可好,各营营长一哄而上去队列里抓人,士兵们有的掉头就跑,有的拼命抵抗,还有的反推着营长出列,嗷嗷叫着:“你媳妇不也怀孕了吗!”原本纹丝不动的整齐队列闹成了一锅粥,倒衬得李成栋部安静的可怕。而那些本已老老实实出列的战士,更是满脸通红,将头深深地埋在胸前。
一个汉子被自己营长逼急了,掉头就往点兵台上冲,一边跑一边嚷:“赵将军,俺不是孬种!俺要跟着你打仗!”
这带着哭腔的一嗓子似乎把所有人都炸醒了,营长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战士们停住了奋力的反抗,所有人齐刷刷地望向点兵台上的赵明州。不知什么时候,那些本已出列的李成栋部士兵,又悄无声息地挤回了自己的队列。
赵明州只觉喉咙有些堵,刚欲开口,却闻听一声清亮亮的女声:“火枪营,出列!”
红旗猎猎招展,在数百人簇新的盔甲上留下赤红色的倒影,赵明州抬眸,看向这支自己全力打造的火枪队伍。
队伍的营长是赵明州手下最得力的探马,李成栋部围城之时,便是她孤身敌后,探出了对方的虚实。
“火枪营全体官军点选完毕,家中独子独女者十人,家中妻室有身孕者二十三人,家中有直系亲属在战场上牺牲者五十八人,年未及弱冠者十六人,考入书院者三人。火枪营全体愿下军令状,战则并肩而立;行则携手同路;困则相扶相济,无分男女、贵贱、强弱,皆为同袍,俱为手足!故,火枪营全体,请战泉州!”名叫李攀的女营长高高地昂起头,喊出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南珠营全体,请战泉州!”
众人倏地回头,将目光直直地盯在李成栋部的将士们身上。最初的忐忑从他们的脸上涤荡而去,剩下的只有因激愤和耻辱而微红的眼睛,和因为咬紧牙关而紧紧抿起的唇。
这是整场点兵中一言不发的李成栋,说出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
一抹明亮的笑意跃上赵明州的嘴角,如同清晨平静的湖面陡然跳出的一尾金鲤。
“好!火枪营、南珠营全体都有!今日未时,出发泉州!”
“不是,凭什么啊!”赵明州军令一下,罗明受差点儿蹦起来,“带火枪营也就罢了,带李成栋是几个意思啊!”
他强力压抑着自己不甘的声音,火气拘在喉咙里发不出来,憋得他直咳嗽。
一旁的桐君倒是冷静得多,她微微低垂着头,面纱下的脸看不清表情:“军令如山,明州说什么便是是什么。”
罗明受哪里肯依,满脸委屈地伸手往南珠营那边一指:“桐君,咱们说实话,我打仗还不及他吗!”
桐君往李成栋那边扫了扫,那曾经不死不休的仇敌,此刻面上静重如山。
她叹了口气,轻声道:“听明州的。”
***
“赵明州!你几个意思!”桐君柳眉倒竖,堵住了赵明州回去的路。
明州心里猛地一跳,她知道桐君的习惯,但凡直呼大名了,她必有灾殃。还没想好怎么回应,脸上的笑容就先堆了起来:“这话怎么说的啊,我的好桐君?”
“你还好意思问我!?咱俩形影不离多久了,以前多难的日子我都陪你过来了,我说过一句苦一句累吗?你倒好,这次这么难打的仗,你不带我?你不带罗明受也就罢了,你跟我商量了吗你就不带我!你凭什么不带我……”极致的愤怒过后就是难抑的委屈,桐君的脸哆嗦了一下,成串的眼泪便淌了下来。
她同罗明受一样,在校场上早就憋了一肚子的邪火儿。可她万事以明州为重,绝不会在众人面前驳她的面子。可私下里寂静无人,这烧灼得她五脏六腑都憋闷的戾气便肆无忌惮得发作出来。
明州心里一颤,伸手拉住了桐君气冲冲抹泪的手,轻声道:“五月初四。”
桐君的眼睛倏地睁大,滚落到一半的泪珠也似乎在瞬间凝结了。
“不能参加你的婚礼,我已经够内疚了。我这朋友,还没混蛋到要将你们夫妻俩都拖到战场上去。”
第90章
恶紫夺朱(五)小王爷,你可长点儿心……
五月初一下午未时,明州军两千兵马出发,奔赴泉州。肇庆城万千百姓出城相送,队伍迤逦数里。史书有载,永历帝纡尊降贵,亲临校场,目
送三军,扶赵将军于马上,其情殷殷,其意拳拳。名叫绾绾的史官毫不吝惜自己的笔墨,将这段千里相送描写得情真意切,让后世人读之潸然泪下,可其中滋味,却只有送自家阿姐上战马的般般才能体会。
是夜,般般在雪白的病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皱巴巴的床单如同高低错落的山峦,铬得她心绪烦躁。虽然阿姐从未向她言明,可泉州凶险,鞑子嗜血,她又如何不知呢?
折腾了一个时辰之后,般般翻身而起,走出了自己的病房。
冥想庭院依旧是曾经恬静美好的模样,似乎无论世事如何流转,人间如何纷乱,这始终是维护着她与朱由榔内心宁静的居所。也正因如此,她给这个冥想庭院起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宁芳。
此刻的宁芳也已入夏,庭院正中心的杏花树依旧璀璨盛开,树冠如伞,将整个小院囊括其中。树下,一个身影正静静坐着,面前放着一方小几,几上端坐着一个胖墩墩的白瓷茶壶,和两个晶莹剔透的茶杯。
听到般般的脚步声,那身影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温柔笑着的脸。
“般般,来。”朱由榔抬起手,轻轻招呼着。
莫名地,一股前所未有的委屈冲上般般的鼻腔,她只来得及瘪着嘴喊出一句“小王爷”,剩下的话语便淹没在滂沱而下的泪水之中。
朱由榔赶紧起身,拉着哭得看不清眼前道路的女孩儿到树下坐稳,小心翼翼地拍抚着她的后背。他没有劝阻,只是任由般般继续着她发泄般地哭泣,待她气息稍稳,便递上一杯温热的茶。
那茶水温热熨帖,不烫嘴,还暖呼呼地充盈了女孩儿吸进了凉气的胃。一杯热茶水下肚,般般酝酿了片刻,打了一个嗝。
“好喝……”般般小声嘟囔道。
“这是唐王送的兰雪茶,我也没想到能带到宁芳来,咱们般般是有口福的。”朱由榔眯起眼睛,笑容从狭长睫毛掩映下的瞳仁里流泻而出。
般般盯着他看,终于也露出了笑容。无论看多少次,这张温柔而美丽的脸都让人由衷心喜,也不由得让般般替他觉得遗憾。
“我不想让阿姐去泉州……但我也知道劝不住她。”般般捧着茶杯,将上半身倚靠在杏花树厚实宽大的树干上。
朱由榔歪头看她,半晌方道:“般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般般究竟是孩子心性,转过头来惊喜道:“好呀!”
“般般,你很了解历史,应该知道曾经的山东按察使沈忘沈大人吧!”
般般点了点头:“嗯,知道,探案如神的沈大人嘛,我们那个时代有很多关于他的电视连续剧呢!他和柳仵作的事儿是真的吗?真的是那么传奇的爱情故事吗?”
女孩儿的眸子亮晶晶的,盈着无限的好奇与笑意,朱由榔忍俊不禁:“是真的,沈大人和柳仵作当真是一对璧人。不过,我今天讲的故事和柳仵作无关,而是史书中并没有记载的,沈大人同皇爷爷的故事。”
“沈忘和……万历?”
“是啊,史书上只说,皇爷爷极信任沈忘,使得沈忘数十年屹立朝堂不倒,却不知皇爷爷曾与沈忘有约,要去济南府一叙。沈忘与柳仵作大婚之时,皇爷爷力排众议,无论如何都要践行这个约定。可最终,却还是在临行前被张居正拦下,终究未能成行。而这,也成了皇爷爷一生的遗憾。”
“父王对我说,在皇爷爷临终之时,他在床前伺候,曾听皇爷爷一直絮絮着与沈忘的约定。弥留之际,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济南府的雪好大啊……”
朱由榔静默无语,八卦的笑容也从般般的脸上消失了,只剩一片同情的惨然。
“所以,般般,一个人若是真心想见什么人,真心想去什么地方,你是拦不住她的。无论那里是鲜花亦或是荆棘,就让你的阿姊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朱由榔缓缓低眉,眸光闪动,“我不想让她遗憾。”
――可是,阿姐是去见华公子啊!虽然……虽然华公子救了我们很多人,可是阿姐这样拼了命去救他,会不会……
“那你呢,小王爷,你会不会遗憾?”千言万语在喉咙里转了转,竟也只问出这么一句。
朱由榔的面孔有一瞬的怔忪,仿佛月夜下盛开的昙花突遇疾雪,洁白的花瓣尚未完全舒展,便凝固在更为深邃的洁白里。
但是很快,安抚的笑意便漫了上来,将眼眸中的失落淹没了。
朱由榔没有回答,只是又斟了一杯兰雪茶,一手扶盏,一手托底,递到般般眼前。
“般般,喝茶。”
般般看着面前毫无竞争意识的朱由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早熟如她,又如何不知朱由榔对自家阿姐的青眼相待呢?而她与朱由榔生死相依这么多时日,自然是全心全意支持朱由榔的。可奈何阿姐意不在此,朱由榔又从未言明,只留她一个看得门儿清的旁观者干着急。
般般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小王爷,你可长点儿心吧!”
就在般般和朱由榔在宁芳长吁短叹之时,罗明受和桐君也正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向着城墙的方向摸去。
月黑风高,正是适合偷跑之时。
“咱们这样不听号令,阿姊不会生气吧?”明明逃跑的提议是罗明受率先说出来的,可事到临头了,想起明州那带着一半戏谑一半严肃的笑,罗明受还是有些紧张。
“让明州冲我来,你怕作甚。她不带我,还不兴我自己去了!?这是哪家的道理?”桐君冷硬回道。对于明州不肯带她去泉州之事,她始终耿耿于怀。虽然她明白明州的好意,可在二人出生入死的友情面前,一场婚礼又算得了什么?
罗明受看着身旁一身黑衣的桐君,忐忑地咽了口唾沫,颤声道:“桐君,虽说为了战事,咱们的婚礼延后了,可是……可是你还会嫁我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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