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被罗明受说得颠三倒四,磕磕巴巴,仿佛口里含了烫嘴的山芋,说到最后嘴唇都开始打颤。
桐君回头瞪了他一眼,半晌却又笑了,夜空中稀疏的星子坠落在她的眼波里,格外明亮。
“天天担心些没用的。”
第91章
恶紫夺朱(六)他已经被关在这暗无天……
肇庆新城几乎是罗明受和桐君一砖一瓦参与修建起来的,所以他们最是知道防卫薄弱之处。今夜,他们算准了守卫换防的时间,准备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溜出城。可是谁料,有人和他们打着相同的算盘。
二人贴着墙根,屏息提气,脚步声微若无声,转过一个转角,迎面便撞上了一名黑衣人。
桐君反应最是迅捷,她和罗明受黑衣夜行乃是为了趁夜出城,投奔明州先行的队伍,那这个黑衣人又是所谓何事?非奸即盗!若说一场婚礼的份量要远远低于她与明州的情谊,那肇庆城百姓的安危又似乎略略高于其上。于是,桐君将“夜奔”一事抛诸脑后,化拳为爪,一个纵跃扑了上去。
罗明受紧随其后,
妇唱夫随,也与黑衣人缠斗在一处。三人你来我往,招招凌厉,那黑衣人竟是不落下风,那人脚步移动飞快,身形极其灵活,他不断地与桐君和罗明受拉开距离,后脚蹬地发力,腰部迅速转动,带动后手拳向前直线打出,动作果决迅猛,让桐君不由得想起一个人。
“等一下!”桐君和黑衣人几乎是同时出声,收拢了拳风。
二人戒备地盯着对方,而对方没有异动才缓缓上前,借着微弱的月光定睛细看。
“你是……明州的弟弟!?”
“你是阿姊的副将!”
罗明受也反应过来,打着哈哈道:“这不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
“你/你们想做什么?”还不待他笑着走到二人中间,就听桐君和齐白岳异口同声道,罗明受吓了一跳,尴尬地止住了脚步。孰料二人没有看他,而是思量片刻,谨慎道:“你是想出城追阿姊/明州?”
说出这句话之后,桐君和齐白岳都下意识地松了拳头上的力道,整个人放松下来。
“明州不是说了,让你在城中养伤吗?”桐君瞥了一眼少年瘦削的身形,暗自诧怪这么一个风吹便倒的身条儿,怎么打起拳来那般狠辣。
“阿姊也不准你跟着啊!”齐白岳毫不示弱,轻飘飘回怼道。
罗明受挠了挠头,看了看唇形锋利如刀的桐君,又看了看面色冷峻的齐白岳,叹了口气道:“咱们……相逢不如偶遇,既然碰上了,不如一起走?”
二人也不应声,只是悄无声息地继续向城南方向走去。
罗明受砸吧了一下嘴,得,又来一个祖宗。
虽然三人已经尽量加快脚步,可平日里明州军的训练有素,在今日成了他们的绊脚石,因着刚刚的一番较量耽误的时间,终究是没有赶得回来,等到三人到达预定的目的地,轮岗的士兵已经换岗结束了。
桐君气不打一处来的瞪了齐白岳一眼,齐白岳倒是不甚在意,思考了片刻转身就要往别处去。
这时,城墙的一束火光遥遥地投射过来,桐君眼疾手快,一把将半个身子暴露在火光中的齐白岳拽回到阴影之中。
只听城墙上的士兵惊喜道:“纪道长,您怎么来了?”
桐君熟悉的惫懒声线响起:“睡不着。赵将军这一走,总感觉心里多了些忐忑。”
士兵笑道:“道长尽管安歇,无论赵将军在或不在,吾等定能护得一城百姓安全。”
“这我自然信你。”
二人畅快地笑了一番,却听纪春山道:“我刚才转了一圈,觉得城北那边人数还是有些少,你带着几个兄弟也过去转转?”
“既然纪道长不放心,那我便带着兄弟们去一趟,再添补些人手。”那士兵应得爽快,脚步声也随之响起。
躲在城墙下方的齐白岳、桐君和罗明受都不由得悄声出了一口气。
这时,投射在城墙上的光影逐渐扩大,手持火把的纪春山似乎向着城墙的边缘走来,三人只能将身体更加贴紧墙壁,连鞋尖儿都不敢露出来。
那巨大的光圈儿凝了片刻,突然响起一声戏谑的轻笑。
“机会给你们了,抓不抓得住,看你们自己了。”
***
华夏静静看着牢房窗格中漏进的片缕月光,那苍白的光彩穿过不远处的松树林,在地面上投下摇荡的剪影。华夏回转过身,在粗糙的墙壁上划下一道刻痕。
七道刻痕,整整七天,他已经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整整七天了。
往日里整齐挺括的直襟已成褴褛,如玉的面容也深深凹陷下去,颧骨耸起,在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方才划下刻痕的墙壁上,晕染上了形如红梅的斑斑血点。那些血渍来自他伤痕累累的双手,原本修剪的一丝不苟的指甲此刻已经不见了,嫩粉色的皮肉翻开来,让人见之惊心。
他依照郑芝龙密信中的指示,在泉州得月楼相候,却被如同天降的大股清军围困。华夏一介书生,没有能够傍身的武艺,又是孤身一人,根本没有能力反抗。而在这牢中度过的炼狱般地七日里,华夏也逐渐想明白了其中缘由。
郑芝龙应该是彻底降清无疑了,他只带数百亲兵投奔清廷,却又被清廷裹挟着前往北京,当真是蛟龙如泥淖,再也翻不起风浪了。而郑芝龙唯一的筹码,便是他实力强劲的郑氏家族。可偏巧,郑成功不愿归附清廷,郑彩又站在鲁监国这一边,郑芝龙若想得到清廷的青睐,恐怕就只有立下大功这一途径了。
此刻的郑芝龙,没兵,没将,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该如何立功呢?
唯有……诓骗了吧。
他华夏一介书生,仰仗的只是鲁监国的信任,不值得他郑芝龙大动干戈。那他想要引君入瓮的,只怕是……
这时,冗长的地牢通道中响起轻快的脚步声,华夏眉头轻轻蹙了蹙,整敛衣衫,在铺着稻草的角落端正坐好。
先是次第亮起的火把,再是手握锁链钥匙的牢头和小兵,而走在最后的,则是华夏再熟悉不过的,让人生厌的面容――谢三宾。
谢三宾一手缕着长髯,一手做作地提起衣摆,生怕沾染到地面的污泥。哪怕光线晦暗,华夏也能听到他不间断地厌烦地砸吧声,能闻到他袍服上直冲人天灵盖的恶香。
――有些人,真的是一辈子都改不了啊……
华夏微微眯起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啪嗒”,那是狭长的指甲与地牢的栏杆相碰击,所发出的清脆的声响。
华夏抬眸,正对上几乎要将脑袋塞进牢里来的――谢三宾的大脸。他的双手抓握着栏杆,留着一截长指甲的小指夸张地上翘着。
“吉甫贤侄,今日你想明白了吗?”
第92章
恶紫夺朱(七)只有你才会认为,她是……
谢三宾笑眯眯地看着端坐在草堆上的华夏,这对于华夏来说炼狱般地七日,与他而言却有如身在云端。那原本风雅俊美的甬上狂生之首,此刻成了零落委地的污泥,看着他衰败,看着他腐朽,那是比杀了他都更令人快意之事。
七天以来,谢三宾不断了解到各方势力为了营救华夏而拼力奔走,直到他发觉赵明州也加入了这场荒谬的营救之中,一颗心才算妥帖的落了地。
只要那个女人敢来,便绝没有回去的机会了。
谢三宾的笑容更加甜腻了。
华夏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想明白?若是七日牢狱之灾便能更改吾志,那我便不叫华夏,该改名叫谢三宾才是。”
谢三宾垂垮的面皮抽动了一下,暗暗咬紧了牙关,心中怒道:阶下之囚还敢呶呶嘶叫,当真是不知死的狂生!可如今你再狂又能如何,还不是要在我的脚下挣扎求生吗?
瞬息的怒火被紧随而至的嘲讽浇灭,谢三宾笑道:“吉甫啊,你还是如此这般地冥顽不灵。谢某本人对贤侄并无恶感,乃是真心劝诫,只要贤侄愿意归顺我大清,这牢狱之灾便是入朝堂的投名状,是上重天的登云梯!”
谢三宾激情洋溢地一挥拳头,大声道:“贤侄啊,聪明如你难道还看不出,这天要变了!若还固执己见,抱着将死的明廷//伪作//爱国忠君,那才是逆天而行啊!”
华夏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他半眯着眼睛,等待谢三宾彻底表演完,方缓缓开口道:“谢三宾,留着力气到多尔衮那里歌功颂德吧,我累了,你退下吧。”
纵使玉山倾颓,却自有不怒自威之声势,反衬得谢三宾若聒噪的伯劳鸟,气得谢三宾暗暗捏紧了拳头。
――若不是洪承畴起了招徕之意,谢某才懒得给你做嫁衣呢!
谢三宾轻哼一声,大袖一摆,一股恶香扑面而来,华夏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哼,死到临头还在装腔作势。华夏,抬头看看你的四周吧,你还当你是浊世翩翩佳公子吗?瞧瞧这恶臭的稻草,瞧瞧这鲜血淋漓的墙壁,再瞧瞧你这衣衫褴褛的丑态。污秽,当真污秽至极!”
“污秽?”华夏的声音里夹杂着轻蔑的笑意,他轻展广袖,指向那片月光投下的剪影,光影摇荡间,呈现出窗外松林的形态,“半床花影,一枕松风,当真风雅至极。”
眉眼里的笑容彻底绽放开来,如抱香而死的菊。
谢三宾一生执迷风雅,却不想在此时输给了一名阶下囚。他看着那噙在华夏唇角的笑,心中的恼恨再难抑制,口不择言道:“你此时还笑得出!?谢某早已将你的弱点握于手中,不怕讲给你听!”
他呲着泛黄的牙,大吼道:“你的弱点就是那赵明州!”
谢三宾此举,无异于将满清暗中打得算盘呈现于华夏面前。可谢三宾并不在意,他知道华夏已经没有能力逃出生天,所以即便将计划相告也并无大碍。
如谢三宾所料,笑容从华夏的脸上消失了,他冷冷地瞪视着谢三宾,唇峰如
刀:“你说阿州姑娘?”
“没错!就是你那阿州姑娘!”谢三宾咆哮着。
“不愧是你啊,谢三宾。”半晌,一阵畅快淋漓的笑从华夏口中喷薄而出,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方才止住了笑,微微前倾身子,勾唇看向谢三宾。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从这位年轻的公子的每一处毛孔流泻而出,让谢三宾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只有你才会认为,她是弱点。”
***
而此时,华公子的“弱点”正行在一条冗长的山路之上。
为了能尽快抵达泉州,赵明州带领明州军昼夜不停地赶路。这次赵明州抛弃了大批量的骑兵,选择了以步兵为主的阵型,而这种高强度的步行让李成栋叹为观止。
这是他加入明州军以来,第一次随大军出征,也正是这次出征,才让他真正看清自己麾下南珠营与正牌明州军之间的差距。
赵明州对待降兵降将都格外厚道,并没有将曾经的兵将打散分到各自不同的队伍,而是极其信任的将李成栋原来的兵众一个不落地还给了他,因此南珠营也成为了整个明州军人数最多的营。与之相反的,新成立的火枪营人数少,一老带三新,长官也以女性居多,背上皆背着两杆由油布细细包好的枪,一长一短,几乎从不示人。
与南珠营相比,火枪营的辎重更多,士兵们每日除了行军赶路,还要维护枪支,搭建帐篷,甚至进行短距离的狩猎,承担了比人数众多的南珠营更为繁重的任务,可火枪营的士兵却没有一个抱怨掉队的,相反,她们浑身上下皆是昂扬之气,连唱歌的声音都是最大的。
哪怕成为了明州军本身,李成栋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也逐渐接受了,自己败给赵明州从来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这时,一阵喧哗自后方响起,李成栋转头看去,只见自己的队列中断凹陷下去一片,他当即回马前去巡视。
原来是几名士兵没看清脚下的山路,一个不小心扑倒在地,引发了一连串连锁反应。
等他赶到的时候,赵明州早已经到了,正和他的副将杜永和一起将摔倒在地的士兵拉起来。
“没用的东西!”本来就自愧不如的李成栋立时拉下了脸,怒斥道。
几名士兵吓得赶紧垂下了头,僵手僵脚地立着。
“没事儿,我刚才也差点儿摔个狗吃屎。”赵明州笑了笑,拍了拍那个刚爬起来的士兵,“夜间行路本就辛苦,大家加把劲儿,等到了前面的山坳咱们就休整,我给大家加肉哈!”
士兵中响起了低低地笑声与欢呼声。
赵明州又笑着看向李成栋:“李将军,你也别绷着,这次打仗主要靠你,你可不能气坏了。”
李成栋一怔,却听赵明州又道:“你最熟悉那帮人的套路,你要是不来,我可托不了底。”
虽然夜色昏暗,可李成栋明显感受到南珠营的众将士们都不由得挺直了身板儿,连一旁的副将杜永和脸上也有了喜色。
降将降兵最怕的就是被排挤被孤立,这种滋味儿他在清廷可没少体悟。可到了赵明州这儿,不仅没人对他们另眼相待,还被赵明州说成了部队主力,可算是给了李成栋天大的面子。李成栋被那个摔倒的士兵挑起来的怒火瞬时消散,他赶紧拱手道:“赵将军过奖了,成栋受之有愧。”
赵明州正准备再捧上几句,却见两名斥候排众而来。
“禀报将军,前方不远处的山坳之间有鞑子!人数大约有五百人左右,正在扎营休整。”
赵明州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和李成栋对视了一眼。
“全军止步,原地警戒!”
第93章
恶紫夺朱(八)这帮清军……就是纯逃……
无论是李成栋还是赵明州,他们都知道这种原地警戒不可以持续太久。黑暗夜色中的狭窄山路,若遇上前后夹击,便是所有部队的噩梦。所以,在不断回传的斥候信息的引领下,明州要求每十人一小队,只燃一盏火把,用竹筒拢住火把,使得火光不致外泄。大军悄无声息地向着那片山坳行进着。
夜间行军,哪怕在小心防备,亦有可能走露风声,明州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李将军,让战士们随时做好冲进那个山坳的准备。”
李成栋点了点头,虽然此举颇有冒进之嫌,可总比被别人堵在山路上好。
“遵命。”
很快,明州的担忧成为了现实,又一队斥候来报。
“将军,那帮鞑子动弹了!有十数人钻出了营帐!”
赵明州闻言,不慌反笑,她用力搓了搓被山风吹得麻木的脸:“姊妹弟兄们,该醒醒盹儿了!随我冲下去!”
此时,众人也不再掩藏行踪,轰然应和,声音大得倒像是红衣大炮轰击城楼的巨响。李成栋的耳朵差点儿没让身旁一个汉子喊聋了,他下意识一缩头,还没来得及护住耳朵,就见赵明州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那花斑马平日里看上去磨磨唧唧,怎地这时候带着赵明州冲得比谁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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